“路上小心，有空。”

楊麗坤離開時，用清亮圓潤的聲音在唐鳳樓耳邊說了句話。

兩人交談了三個小時，唐鳳樓仍然沒有從震驚中回味過來，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目送著楊麗坤的背影離去。

唐鳳樓之前無數次想像過，電視上的阿詩瑪姑娘在現實生活中的樣子，但剛才和他聊天的女子和電視上的形象不能說毫不相干，只能說截然不同，已經無法劃上等號。唐鳳樓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心裡只有惋惜和淡淡的惆悵。

1972年9月的一天，一個年輕人在湖南郴州的小旅館中等待心目中的女神出現。

他忐忑不安地坐著，不時地看看手錶，直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他連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跑去開門，有兩個女子站在門口，其中一個就是銀幕女神楊麗坤，另一個是楊麗坤的大姐。

小旅館的房間裡沒有椅子，只有兩張單人床，兩人只能在床沿上坐著交談。

楊麗坤臉色灰黃、眼神憂鬱、身材臃腫不堪，年輕人已經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但是他還是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讓這次相親冷場。

年輕人告訴楊麗坤，他雖然是大學畢業，但卻是廣東凡口採礦廠的一個礦工。

他看過楊麗坤的兩部電影《阿詩瑪》和《五朵金花》，對阿詩瑪姑娘記憶猶新。

大姐看到兩人交談得很愉快，就藉口出去買東西離開了。

楊麗坤羞澀地告訴這個年輕人：

“我非常喜歡文學，自從進了歌舞團，就沒有機會再學習，只讀到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

楊麗坤和生命中的“阿黑哥”唐鳳樓第一次見面兩人就互揭老底，唐鳳樓沒想到女神這麼謙虛這麼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

唐鳳樓認真地說：

“學歷並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學識。”

楊麗坤聽到這句話就笑了，笑得很甜。

唐鳳樓覺得楊麗坤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和純樸，舉手投足之間能看出阿詩瑪姑娘的影子。

兩個人聊起了文學，有點相見恨晚，足足聊了三個小時之後，外面又響起了大姐的聲音：

“時間到了。”

聽到大姐的催促，楊麗坤起身告別。

短短的三個小時會面，讓兩人一生的命運緊緊地交錯在一起。

“一代美神”凋落成殤

楊麗坤在1942年出生，在家裡排行老九，所以大家都叫她小九。

在8歲時，楊麗坤的母親就去世了，原本活潑的楊麗坤變得沉默寡言，有時會坐在那邊生悶氣。

17歲時，楊麗坤參演了電影《五朵金花》，當時在全國很轟動，電影還被選送到亞非拉電影節，楊麗坤還獲得了銀鷹獎。

楊麗坤在21歲時出演了電影《阿詩瑪》，這部電影講述了美麗的姑娘阿詩瑪和阿黑哥的戀愛故事，來自於雲南石林的古老傳說。

財主的兒子阿支覬覦阿詩瑪的美貌，把阿詩瑪關了起來。

阿黑哥跟阿支比賽全都贏了，救出了阿詩瑪，阿支父子又想出了壞主意，讓崖神放出洪水，阿詩瑪被洪水捲走，變成了石像，成了迴音神。

電影播出後，影迷們寄來的信件像雪片一樣飛來，有很多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向楊麗坤錶達愛意，但她都沒有接受。

楊麗坤在電影中360度無死角的美麗，成了大家心目中的“一代美神”。

電影《阿詩瑪》是楊麗坤的經典之作，也成了她一生悲劇的根源。由於她風光無限，光彩熠熠，遭到一些人的嫉妒和暗算。

電影裡描寫的美好愛情成了“毒草”，楊麗坤也成了眾矢之的，她被細鐵絲捆綁，跪在瓦礫上認罪。

他們把楊麗坤關在陰暗潮溼的地下室，連張床都沒有，四周一片黑暗。

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無疑是一種摧殘，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凋落成殤。

楊麗坤的親人們看到她的樣子也很心痛，楊麗坤的姐姐知道了訊息，在趕去看望時暈倒在大街上，親朋好友們想帶她去看病，卻遭到拒絕。

由於錯過了最佳時機，楊麗坤只能終身飽受精神失常之苦，活在虛幻的陰影之下。

1970年，組織上知道了楊麗坤的遭遇，指示辦公室打了電話，她才被允許送去醫院治療，住院的時候有家人和親友去看望，她很平靜，也很溫和。

但只要一見到害過或羞辱她的人，楊麗坤就會大聲尖叫、四處躲藏，很長時間都不能恢復平靜。

楊麗坤在接受治療的時候，因為藥物的關係，一度胖到了180斤，到28歲時依然未結婚。

在沒有瘋之前，楊麗坤也有過一段戀情，但是無疾而終。

家人們為了讓她得到更好的治療，也為遠離可能刺激的環境，讓她轉院到湖南的醫院繼續治療。

苦命鴛鴦，多災多難

唐鳳樓的工友陳澤濤跟楊家的關係很好，他把唐鳳樓的照片給了楊麗坤的大姐。

就在兩人的穿針引線之下，一段奇妙的緣分開始了。

這時楊麗坤體型大變樣，遙不可及的雲中仙子也需要別人介紹物件，陳澤濤讓唐鳳樓降低預期：

“阿詩瑪是真的，你的想象必須降溫！”

1972年9月份，唐鳳樓特意向單位請了三天的假，乘著火車趕到了湖南郴州。

唐鳳樓當時30歲，比楊麗坤小一歲，上海外國語學院畢業，英語說得很溜，兩人都喜歡文學。

兩人談了一些現實主義作家和評論家，談論了別林斯基和車爾尼雪夫斯基，從下午兩點多一直談到五六點，仍然意猶未盡。

楊麗坤的善良和純樸，讓唐鳳樓有了呵護她的想法。

兩人在結束會面之後，就開始了書信往來。兩人通了兩三個月的信，唐鳳樓寫信希望楊麗坤來廣東看看他。

但採礦廠的條件比較艱苦，他不知道楊麗坤願不願意過來，他一直沒有等到楊麗坤的回覆。

唐鳳樓心裡忐忑不安，他又開始寫信，這時楊麗坤已經到了廣州，給他打來了電話。

唐鳳樓開心又焦急地把自己的房間收拾一下，打算把房間留給楊麗坤住，自己住到宿舍去。

兩人也好久沒有見面了，唐鳳樓再次見到楊麗坤的時候，她的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正坐在行李袋上看書。

楊麗坤微笑著對唐鳳樓說：

“沒料到醫院這麼快就同意我出院，所以信還沒來得及寫，就動身了。”

唐鳳樓和楊麗坤在採礦廠呆了兩三個月，有時候楊麗坤很健談，有時說話很少。

兩人在小鎮上領了結婚證，但是在領了結婚證的第二天，楊麗坤卻滿腹心事，欲言又止。

楊麗坤鼓足勇氣告訴唐鳳樓：

“我的病並沒有徹底好，幻聽依然沒有消失。”

“我們的事，就算了吧。”

楊麗坤無奈地告訴唐鳳樓，這時她又猶豫了。

唐鳳樓的身體如同遭受了重擊，腦子裡一片空白，但他很快鎮定下來，跟楊麗坤說：

“法律上已經承認我們是夫妻了，不能想說算就算了吧。”

楊麗坤嘆了一口氣，潸然淚下，她抓住唐鳳樓的手，默默地點了點頭。

唐鳳樓這時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醫生也覺得楊麗坤可能不會再變好，兩人在一起本來就不是什麼羅曼蒂克，面對的就是簡單的生活。

後來唐鳳樓調動了工作，從採礦工人變成了採購員：幫單位採購完貨物，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他可以把家安在上海。

把這個好訊息寫信告訴楊麗坤後，楊麗坤也決定去上海。

1973年5月，唐鳳樓和楊麗坤兩個人在上海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只有幾個親人參加。

婚禮後兩個多月，楊麗坤的情緒又不穩定了，再次陷入無盡的沉思，話越來越少。

楊麗坤曾經對唐鳳樓說過：

“要是幻聽控制了我，我就是發病了。”

唐鳳樓非常擔心，但是他儘量不表露出來。

這時唐鳳樓要去濟南出差，一天辦完事，又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到了家已是午夜，他敲了敲門，聽見裡屋裡溫柔又興奮地回答。

楊麗坤高興地幫唐鳳樓拿東西，還告訴他：

“上海下雨了，天氣特別冷，擔心你著涼。”

楊麗坤在廚房裡忙起來，幫唐鳳樓炒了一碗蛋炒飯，還加了香腸。

冒著熱氣的蛋炒飯香噴噴的，香腸卻黑得像木炭，唐鳳樓吃著焦糊的香腸，卻感覺這樣的場景很溫馨。

單位的電報又發來了，唐鳳樓又一次離開了上海，在採礦廠一個月裡，家裡讓他又喜又憂，焦灼不安。

唐鳳樓的母親寫了幾封信告訴他，楊麗坤懷孕了，但病情卻越來越嚴重，讓他趕緊回上海。回到上海後，唐鳳樓發現屋裡空蕩蕩的，床上被子疊得很整齊。

在父母口中得知，早在三天前，楊麗坤失蹤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

唐鳳樓心急如焚，楊麗坤這時還有身孕，她會去哪裡呢？

後來楊麗坤的大姐打電話告訴唐鳳樓，楊麗坤已經到了昆明的歌舞團，這下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唐鳳樓馬上乘坐火車趕到了昆明，到的時候天剛矇矇亮。

唐鳳樓趕到歌舞團的一個小房間，敲了門之後，楊麗坤把門打開了，但言語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溫柔。

楊麗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自顧自地走到床邊，兩人的見面如同陌生人。

楊麗坤也是認識唐鳳樓的，她給唐鳳樓縫了一條被子，還在食堂裡買了飯菜。

兩個人沉默著吃著飯，楊麗坤吃完飯把筷子一丟，正要出去時，唐鳳樓終於忍不住了，問道：

“小九，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楊麗坤不耐煩地說：

“爺爺沒有跟你說過嗎？”

便消失在大門口。

楊麗坤只要一發病，她的行動和言語都會受幻聽的控制，和平時判若兩人，待他像陌生人那樣冷漠

。

唐鳳樓一下子從童話世界中狠狠地摔到了現實，待了半個月之後，楊麗坤的姐姐建議唐鳳樓先回上海。

溫暖相伴，不離不棄

兩個人分開幾個月後，唐鳳樓只收到楊麗坤三姐的來信，信的內容大約是楊麗坤已經不承認唐鳳樓是愛人，而是兄弟。

1974年3月的一天，楊麗坤回到了上海，她快要生寶寶了。

唐鳳樓事無鉅細地照顧他，有空的時候還會看遺傳學方面的書籍。

5月25日的下午，楊麗坤生了雙胞胎兒子唐琰和唐韜。

唐鳳樓和護士一起把她抱到病床上，楊麗坤睜開眼溫柔地說：

“鳳樓，你受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就這麼短短的一句話，讓唐鳳樓覺得很幸福，多日來的疲憊都一掃而光，彷彿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兩個兒子出生後，唐鳳樓為了改善家裡人的生活，決定到深圳闖一闖。

他接了一些英文翻譯工作，還辦了外語培訓班，生意非常好，賺了很多錢。但他還是不放心楊麗坤，每週從深圳到上海來回飛兩三次。

1979年的一天，唐鳳樓興奮地揹著揹包回到家裡，把一大包東西放在茶几上，開心地讓楊麗坤過來看。

楊麗坤一臉迷茫地走了過來，疑惑地拆開，裡面是30萬元的現金。

“啊？這錢我不要，唐鳳樓，這是要闖禍的！”

楊麗坤驚呆了，說完又回到廚房裡。

唐鳳樓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楊麗坤的反應讓他有些傷感。

楊麗坤對錢的事情很敏感，總是認為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才掙那麼多錢。

唐鳳樓只能給楊麗坤買一些日常的小禮物，如果買的東西太貴重，她會很生氣。

那段時間，兩人交流的時間不能太長，一般每天不會超過15分鐘。

楊麗坤接受了太多的資訊，會影響她的睡眠，兩人有時如同過著時空交錯的生活。

楊麗坤不發病的時候也很細心，她喜歡吃辣的，但唐鳳樓不能吃，楊麗坤做菜的時候就直接把辣椒扔掉，讓唐鳳樓很感動。

兩個兒子去上學時，楊麗坤的病情有所好轉，中午的時候會送飯給他們，風雨無阻。

兩個孩子的衣服一模一樣，楊麗坤在清洗後也會認真地分開。

在楊麗坤休息的時候，哪怕只離開幾分鐘，唐鳳樓都會寫一張小紙條塞在楊麗坤的手裡，就怕她醒來之後情緒不安。

兩個雙胞胎兒子也非常懂事，出去玩的時候，他們也會跟爸爸一樣寫張小紙條，悄悄地放到媽媽的枕邊，不讓她擔心。

楊麗坤很久都沒有再回雲南，為了緩解她的思鄉之情，唐鳳樓找來一個雲南的保姆，讓她感受鄉音的親切感。

楊麗坤喜歡安靜，喜歡鮮花和綠植，唐鳳樓想方設法幫她改善環境。

1996年，唐鳳樓靠做生意的錢買了一棟漂亮的別墅，但怕楊麗坤有牴觸的心理，就一直帶著楊麗坤去小區周圍散步，想讓她慢慢適應。

穿過一條綠蔭蔥蔥的林蔭道，環境清幽整潔，唐鳳樓指著一棟漂亮的房子問她：

“你喜不喜歡這裡啊？這棟房子你喜歡嗎？”

楊麗坤回答：

“很喜歡。”“那我們住在這裡好不好？”

唐鳳樓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想到楊麗坤非常反感，她說:“這樣不好，會被抓起來的。”後來，楊麗坤再也沒能住進這棟房子裡。

他們的生活中偶爾也有溫馨的時候，有一次有個領導來拜訪楊麗坤，閒聊時談起唐鳳樓：

“小唐很聰明的，像是有兩個腦袋。”

唐鳳樓到家的時候，領導已經離開了，楊麗坤談起領導對唐鳳樓的誇讚，臉上神采飛揚。

唐鳳樓很少見到她臉上有那種神采奕奕的歡快表情，那樣的情況很少很少，只有不到人生中千分之一。

在陪伴楊麗坤的日子裡，唐鳳樓的心情時常像過山車般起起伏伏，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她開心起來。

多年後，有記者採訪他的時候，唐鳳樓回憶起楊麗坤鮮少的笑容和甜蜜，感慨萬千地地說：

“一直那樣該有多好，大家能夠同甘共苦，可惜沒有，這是我最難過的，都過去了。”

1998年開始，楊麗坤的身體越來越差，頭髮漸漸變花白，唐鳳樓一直陪著她。

2000年，58歲的楊麗坤突發腦梗塞住進了醫院，再也沒能醒過來，上海和雲南兩地都為她舉辦了隆重的葬禮。

楊麗坤的一生如同流星劃過夜空，璀璨片刻後是無窮無盡的灰暗，如果美麗也是一種錯，對楊麗坤來說，確實太不公平。

她灰暗生活中也有一點點糖，就是唐鳳樓給她帶來的那一絲甜。

但她多數時間還是感受不到這種幸福，因為她的精神世界被恐懼和黑暗控制了，一生多數在悽婉中度過。

阿詩瑪的形象是雲南兩個少數民族用心靈和歌聲供奉的美神，大家說起阿詩瑪的時候，就會想起女主楊麗坤。

在雲南，她的墓碑整體是一隻翩翩而飛的蝴蝶，碑上刻著“雲南的女兒”五個大字。在雲南石林，對著形似阿尼族姑娘的石頭大喊阿詩瑪的時候，山林中傳來漫山遍野的迴音，如撩動天地之弦。

楊麗坤的故事。讓阿詩瑪的傳說更加美麗而憂傷。

參考資料：

《電影畫刊》2007。10流星一瞬的楊麗坤，永世不滅的阿詩瑪

《檔案》 20140917“阿詩瑪”楊麗坤與她的“阿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