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我讀的不多。

但她，對我很重要。

出門可以忘記公交卡、忘記鑰匙、忘記手機，但是，不能忘記書。

隨身帶上她，可能看不了幾眼，但是隻要一摸包，有稜有角，安安靜靜的，還在，就踏實。

彷彿跟著一個隱身的貼身保鏢，莫名心裡就有底氣。如果能多看幾眼，身上就更多了幾分氣勢。

曾經，書是我的精神夥伴、心靈伴侶，但自從那次跟廚師見面，書與我的關係，又有了不同以往的含義。

開水白菜，講書和我的關係，更貼切。

開水白菜，是廚師作為專業人士給我上的一課。

那天，廚師問我，家裡有沒有不看的書。如果不看了，統統給他。還特意強調，不限型別。

正好搬家清理家當，書是大頭，正愁怎麼弄。心裡暗喜，送了他，以後還有機會多蹭幾頓飯。

但我有個毛病，送人的書，那個人不能再轉送他人，除非不讓我知道。

有點小氣是吧，但我心裡就是挺難接受。

總覺得，書，跟其他東西不一樣。

就好像裡面住著一個懂你的人。

她走了，你的心會一直惦記著，不知道她的新主人，是不是像我一樣懂她。

好在廚師是個有心人，書送他，我倒也放心。

書有點多，小說、繪本、文史雜談、人物傳記、各種雜誌還有工具書，大紙箱整整一箱。兩個大男人都沒搬動，沒辦法，又分裝到幾個手提袋裡。

一邊倒騰，一邊戲謔他，這些書，沒一本跟你的工作有關，你看個啥？

在我心裡，一個廚師，天天顛大勺，頭大脖粗，刷抖音看快手倒還正常些。這個廚師雖然清清秀秀一點都不像廚師，可他學歷不高，身邊的人也是普通市井居多，愛看書實屬難得。居然，看書還能這麼飢不擇食的，難免心生好奇。想想，繪本可以送孩子，小說自己翻翻解悶，文史雜談頂多算是湊湊熱鬧，可工具書我就有點想不通了。

我指指他手裡的《

E

XCEL

應用大全》，問他何用。

他頭都捨不得抬，一句，玩玩兒，就不再理我。

玩玩兒！字少，事大！

一個廚師，想玩

E

XCEL

，我真心被驚到了。

他察覺到我的詫異，笑笑，抬起頭，不緊不慢地告訴我。

我收集了好多菜譜，還有秘方呢！東西太多，

Word不好分類。這個，他又舉起那本E

XCEL

，得來全不費工夫，剛剛好啊！言語中滿是如獲至寶的得意。

說著，眼睛瞄向我背後的書架，從我脖頸子後面抽出一本《讀庫》。

誒，這是什麼。翻了翻，指著一頁說，這老頭我喜歡。

我一看，是黃永玉，也是我喜歡的老頭。

借我看看，看完就還。說著，也沒等我同意，平平整整放進自己的雙肩背裡。

讀庫從剛有庫房時，我就開始看讀庫，自帶不一樣的感情。

連送帶借，這是要打劫的節奏，我必須警覺。

果然，他又抽出《且聽風吟》、《父與子》，還有《特斯拉回憶錄》，然後看著我。

《父與子》，你不是都看過了麼？！

再看一遍，最近壓力有點大！

特斯拉，我都沒完全看懂，這你也看？

沒關係，可以一起看不懂，呵呵。

簡直哭笑不得！

對他，又愛又恨。

末了，他意味深長地掃了掃若干手提袋的戰利品，又拍拍雙肩背，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改天請你吃我做的開水白菜！

啥，開水白菜？我以為聽錯了，他的川普不太標準，挺考驗耳力的。

改天，請你吃我做的，開水白菜，他重複了一遍。

這次，我聽清楚了，差點背過氣去。

這麼多書，就換一開水燙白菜！

廚師看出了我剋制著的不滿，哈哈大笑。

來，師傅給你科普科普！

他一屁股坐在只剩下方寸的地板上，一字一句、認認真真、用字正腔圓的川普給我上課。

這一課，講的就是開水白菜。

開水白菜是什麼？那是御膳房做的皇家菜。你可別小瞧這名字，名字俗但是味道不俗，那是我們川菜中的精品！

川菜！你說開水燙白菜是你們川菜中的精品！我簡直要炸了！

別讓我笑你沒文化。誰不知道，大白菜是俺們東北那嘎達的專屬，棵大味美還顏值高。那叫

“翡翠”，懂不？！翡翠！！醋溜熗炒各種爛燉的必搭，賊好吃

……

饞死你！

說到這，我不由得嚥了一下口水，繼續噴他。

你要說四川火鍋、毛血旺啥的是川菜精品，我還能信，舌尖天天說。你跟我說開水白菜是你們川菜中的精品，你也太逗了，這龍門陣擺大發啦！

不慌不忙，他放下手上的書，開啟手機，點了幾下，一本正經地遞給我。

你看，我說的你不信，度娘說的，信不？

我一看，

“開水白菜（中國四川省十大經典名菜）”的大字清亮亮明晃晃。

這不明明是東北的食材東北人的熱愛麼，怎麼跨越到大西南，還入了國宴的圍呢？

廚師站起來，開始正式現場演說。

從他去嶽各莊選菜，到只用農夫山泉，一直講到水翻了泡，準備激激動動燙白菜的時候，卻突然停下來，慢慢撥出一口氣，然後緩緩放下剛還舉得高高的手臂。

唉，我就學到這兒了

……

後面的，還沒學會

……

倒是吃了好多大白菜，哈哈！

開水燙的時機還有些不對，火候也差那麼一丁點兒，花兒開的還不夠美。

四川人說話很有感染力，情緒飽滿，肢體語言豐富，說話喜歡帶兒化音。他們的兒化音跟老北京兒化音不一樣，舌頭翹的高遠，像唱歌層層遞進的意味深長。

他在說

“一丁點兒”的時候，我甚至看到了藍蹭蹭的火焰颼颼的真的就差就那麼一丁點兒。

他臉上的遺憾蓋不住心裡的不甘。

我拍拍他，這麼說，拿你的開水白菜換這些書，我賺啦！

你知道我為啥這麼愛看書麼？

他沒接我的話，反倒問起我。我搖搖頭。

客人吃的是菜

，品的是菜裡的味道。每一道菜，都有故事。故事裡有那個時候的人，有那個時候的事，那才是真正的味道。

我不看書，我只知道做菜，就算客人說好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吃。

人家說的好吃，跟我想的好吃，不一樣。

我不看書做出來的菜，好吃，跟我看書做出來的菜，好吃，不一樣。

連人帶書送上了車，我告訴他，開水白菜做好了，還我書。

他樂的，那叫一個哈兒！

回到依然亂糟糟的書房，心裡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開水白菜，又跳進大腦。

猛的，什麼東西燙了我一下。

那咕嘟咕嘟翻著白浪的開水，冒著絲絲的熱氣。

那清清爽爽的白菜，一點一點升騰開嫩脆的花瓣兒。

這開水白菜，不就像我們讀書麼？

每一個字都是那麼樸實無華，可讀書的過程卻又那麼回味無窮。

沒有足夠的心思，沒有足夠的功夫，它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開水燙白菜，清湯寡水，聊以飢飽。

你用心了，沉醉了，那白菜就成了一朵朵的花兒，一點點，自自然然地開放了。

用的心思深了，那花兒也是懂你的，就更加水靈靈的了。

摩挲摩挲小巧的《造物》，又摩挲摩挲中規中矩的《中國美術辭典》，再摩挲摩挲蔣老先生的《中國近代史》

……

這些寶貝呀，都是我的大白菜！

心裡嘀咕，我也要做我的開水白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