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資訊徐堅 | 新博物館運動:以孫中山故居和翠亨村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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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堅 | 新博物館運動:以孫中山故居和翠亨村為例

孫中山,是領袖還是凡人?

紀念館,是神廟還是論壇?

重建鄉土,解構歷史,

一場新博物館運動,正在進行中……

3月19日,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

徐堅

,在科學出版社舉辦的“文博講堂”中,帶來別開生面的講座——

誰的論壇?以孫中山故居和翠亨村為中心的博物館轉型

,為我們解構,一個未經神話的領袖,和他生長的真實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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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堅

1

論壇時代的神廟

何去何從

博物館從誕生之日起,其語源學意義(Muse)便清晰無誤地指向

神廟

,它往往被人們認為是一種

單向的、不可置疑的朝聖場所

,觀眾在崇高面前是渺小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國家博物館開始遭遇觀眾低潮,越來越多的博物館人在思考,博物館到底應該如何走出“神廟”屬性,迴歸大眾之中。1971年,鄧肯·卡梅隆提出“The Museum: a temple or the forum ”,奠定了博物館

從權威主義單向度教育場所,到多向度表達論壇轉型

的基調,一場

以社群博物館為核心的新博物館運動

拉開帷幕。

新博物館運動的顯著特徵,就是

告別唯一價值,尋找多元人群存在的多元價值

,尋找基層的意義,表達歷史上沒有被表達的人群,展現普通人生存的普通社群。解讀孫中山故居所在的翠亨村,正是出於

尋找鄉土、強調民眾

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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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孫中山還未成為領袖,他與他所存在的村莊,究竟是什麼關係?當我們談到領袖人物及其故居時,往往是已經過

“施魅”

(enchanted)的結果,即

物質象徵化、歷史軼事化、展陳儀式化

,人們會因為展品與“帝王將相”有聯絡,而產生朝聖感、敬畏感。然而,越是孤立地理解神聖人物,他的形象就會越模糊。只有將其還原到特定的真實歷史中,才具有說服力。

2

施魅與祛魅

真實的孫中山與翠亨村

1866年11月12日(同治五年十月初六日),孫中山出生於廣東省香山縣(今中山市)翠亨村的一個農民家庭中,幼時家境拮据,後其長兄孫眉赴茂宜島墾荒、經營牧場和商店後,家境才有所好轉。1875年,孫中山入村塾讀書,接受傳統教育。1879年,孫中山隨母赴檀香山,受長兄孫眉資助,先後在檀香山、廣州、香港等地比較系統地接受西方式的近代教育。1883年,孫中山自檀香山歸國,居翠亨村,在此期間他修建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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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全家福

“西裝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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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裝樓”

孫中山故居紀念館位於翠亨村西南角,是孫中山長兄孫眉於1892年從檀香山匯款回來由孫中山主持建成的。故居是一幢磚木結構、中西結合的兩層騎樓,門廊外仿造西式建築修有多環連拱,外牆刷成豔麗的紅色。被當地人形象地稱為“西裝樓”。有說法認為,全村之中的房屋全部開向東,只有孫中山的房屋正門向西,是其懷有“面向西方、學習開放”抱負的體現。然而事實是,孫中山不想自家正門面向別人家後門,開向西面,正對一片樹林,恰好觀賞怡人的景色。而且,這種騎樓與兩面坡結合的建築,也不止孫家獨有,翠亨村中一位錢姓華僑也蓋有類似房屋。

還原至真實的晚清廣東鄉土社會中,翻修房屋是一個家族證明財力、改善生活之舉,而且房屋樣式選擇往往出於基本技術考量,並不帶有出資者本人的意念。領袖神聖化的過程中,各種臆造與杜撰的層累,會將社群的原生態掩埋,這是博物館人在建設社群博物館時應該警惕的方面。

皇帝田、龍田與帝象

另一個被當地人津津樂道的現象,是孫中山祖父孫敬賢的墓地,被稱為“皇帝田”,據說當年風水先生曾預言“葬後十年,必出偉人”。不僅如此,孫中山父親孫達成租種孫氏祖嘗田為“龍田”,甚至孫中山乳名“帝象”,也被認為是他必成偉人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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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皇帝田”的命名,與廣東地區人民篤信風水有關,選作祖墳的地塊,都會取吉祥寓意的名字。孫中山父親租種的祖嘗田,是有田壟圍隔的“壟田”,或許也是因為“迎合造神”的緣故而演繹為“龍田”。至於孫中山乳名“帝象”,更是極為正常的現象,源於當時南方地區的民間信仰——北帝。廣東人依水而居,自古以來民間多信仰統領水族的道教神袛北帝。

北宮黑帝,其稱玄武者也。或即漢高祖所始祀者也。粵人祀赤帝並祀黑帝,蓋以黑帝位居北極,而司命南溟,南溟之水生於北極,北極為源而南溟為委,祀赤帝者以其治水之委,祀黑帝者以其司水之源也。

——司馬遷《史記·天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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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亨村北帝廟正殿北極殿遺址

翠亨村中,也建有北帝廟。村中兒童多在出生之時,便由父母帶至北帝廟認北帝為義父,並祈求名字,以保平安成長。孫中山“帝象”的乳名,正代表是北帝的兒子。乳名“帝X”的村民應不計其數,孫中山並非天賦異稟。

榕樹下,他揚言要做洪秀全第二?

孫中山故居庭院前的大榕樹,被認為是他童年時代聽太平軍老軍侯馮觀爽講述反清故事的地方,而且孫中山從小就立志推翻清王朝,成為“洪秀全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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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亨村幼年孫中山與太平軍老人塑像

然而實際上,這種傳說經不起歷史推敲。天平天國自廣西金田起義後,一路向東攻下江寧(今南京),從未到過廣東香山縣,香山當地也並沒有民眾參與太平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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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平天國行軍路線圖

已經被史學界證實的是,在孫中山幼年,對廣東地區影響最大的民間會黨起義,是“紅巾之亂”。所謂“紅巾之亂”,實際是太平天國金田起義後的清朝咸豐四年(1854),廣東民間秘密結社之一的天地會起義,首領叫陳開,不久又在佛山鎮起義,攻克順德、中山、東莞等縣後,率眾十餘萬圍攻廣州清軍,後在廣西桂平縣(當時叫潯州)建立“大成國”,部分起義軍則北進江西與太平軍會師,另部分留廣東繼續鬥爭。他們以紅巾包頭為標誌,故稱紅巾軍。因此,孫中山幼年遇到紅巾軍的機率,比遇到太平天國相比要大得多。孫中山之所以在1911年自我宣稱曾立志做洪秀全第二,更多的是源於太平天國對清王朝的巨大破壞力。

北極殿事件

還有一則故事,也被認為是孫中山少年時期即懷有“反帝反封建”抱負的體現。1883年,17歲的孫中山回鄉遊覽北帝廟時,曾折斷北帝之手,並說:“佛若果有靈,能即禍我!木偶由人而作,豈能操人禍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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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孫中山與陸皓東

實際情況是,1883年,與孫中山交好的一個澳門牧師來村中居住,孫中山與好友陸皓東一直想要受洗,感到這是一次好機會,但受到哥哥和村中人的抵制,認為他們衝撞了村莊的保護神,並在北極殿神像受損後,遭受猜忌而被迫逃離。因此北極殿神像受損事件,只是民間信仰與外來宗教的衝突,在1883年還遠遠上升不到“反帝反封建”的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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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亨村西門,門額石匾陽刻“瑞接長庚”四字,石匾上有一裂縫,傳為孫中山、陸皓東試製炸彈時炸裂。顯而易見,孫、陸二人試製炸彈時,絕不會高舉至頭頂。

3

從製造中剝離

回到村莊自身的意義

歷史現場具有不可複製性,想要還原晚清時期的翠亨村真正的鄉土秩序,或許倒塌的北帝廟,尚且還能為我們提供一鱗半爪的證據。根據北帝廟中三塊捐資修建祖廟碑刻記載,1828年為北帝廟重修,由村中大姓、在上海從事洋務買辦的陸氏主導;到了1856年三修,楊氏家族異軍突起,該家族三兄弟靠在汕頭“賣豬仔”,從事人口買賣發家;1896年第四次修建之時,楊氏仍佔有2/3的捐款份額,孫氏家族因為孫眉的經商成功,才第一次捐出30元。因此,在翠亨村中,孫氏一直偏居西南隅,村中大路直通的是信仰中心北極殿,陸、楊兩大姓佔據了大路兩側的主要宅基地。

“契約勞動,即世所謂豬仔,因受利誘而入豬圈,由豬犯率至南洋各地,專賣於各公司。契約由公司擬訂,條件至為嚴酷。豬仔……畫押後驅至作工所在地,鞭撻凌虐,苦過於豬,呼籲無從,欲逃不得……病死不過草草掩埋……或葬身溝塹,以供蠅蚋咕嘬。此豬仔豬販之名所由來也”

——1918年林有壬《南洋實地調查錄(第一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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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亨村平面圖,紅圈處為孫中山故居

這是一個“負山瀕海”,家國觀念與內地農耕社會迥然不同的鄉村,“無門戶主奴之見,有特立獨行之風”。村民在海洋的刺激下,“多遊賈於四方,通商之後頗稱富饒”。在上海做買辦發家的陸氏、在汕頭“賣豬仔”積累巨大財富的楊氏、在夏威夷經營成功被稱為“茂宜王”的孫眉,既是時代更迭的剪影,也是整個村莊的價值取向。

“吾邑三面環海,有波濤洶湧之觀,擅土地饒沃之美,民情篤厚,賦性冒險。”

——鄭道實《香山詩略·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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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3年,孫中山的好友陸皓東參加香山閱操,發現當地民兵大多老弱病殘,武器殘敗不堪,甚至有僱傭“豬仔”來充當民兵。這種情形下,陸皓東與孫中山明白,政府是可以被愚弄的,家國是可以被更替的。國家已經不堪一擊,暴力革命的觀念,已在醞釀中成形。

4

人文關懷

新博物館的未來

在博物館從神廟向論壇的轉型過程中,中山市翠亨村的孫中山故居紀念館提供了一個罕見而獨特的個案。作為論壇的博物館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博物館是誰的論壇?誰在博物館敘事中發聲?

以紀念人物為主題的博物館集中體現了這一議題,而在被譽為“國父”的領袖人物的出生地和成長地的博物館,這個問題尤其尖銳。因此,博物館敘事首先需要“祛魅”處理,將與領袖共存的村落、鄉民和鄉土社會從模糊的背景板中搶救出來,重新賦予應有的獨立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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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亨村一隅

孫中山故居紀念館所屬的翠亨村儲存完好,為我們從“沒有孫中山的翠亨村”的角度,重建當地的鄉土記憶提供了“返魅”機會。領袖與民眾不是隔離的,翠亨鄉土社會的生活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孫中山的革命,因而需要從“復魅”角度進一步評估。翠亨村的正、反、合三個環節的工作,正形象說明了中國博物館從神廟博物館向社群或鄉土博物館的轉型之路。

儘管仍有一些觀眾執迷於在博物館中“窺探”帝王將相的生活,希望在“神廟”中觀賞“神物”來獲取視聽滿足感。但博物館人應該意識到,博物館是不是迎合機構,如果放棄自己作為教育陣地的職責,將與遊樂場無異。真正意義上的反帝反封建運動,就發生在博物館中。

去除“神性”,將目光投向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博物館才能真正成為人文關懷的社群陣地,博物館革命,才能不單單隻發生在博物館中。

文章源自投稿,整理自徐堅教授講座

編輯: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