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

，是文學史上一個奇人。他

活在

金元之際

，

而

金

和元朝的詩歌，最不為人熟悉。但

他

卻憑著十六歲時寫下的

“

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生死相許

”

，

而留名青史，讓無數痴男怨女潸然淚下。元好問

是

一代儒宗，文壇盟主，在他的努力下，

有

金一代

的

文化得以儲存延續

；

他同時還是

元代

文化的開創者，培養了一大批人才，如

元雜劇

四大家之一的

白樸

。

元好問

不僅

如

孔子那樣整理文獻，教授門徒，他更積極投身文學創作。他的

古詩

、律詩、詞，都堪稱一流，特別是他還曾寫下《

論詩絕句

》

三十首

，評點古往今來的許多

詩人

，在當時有

“

撥亂反正

”

的

重要作用

，

引導了

整個元代詩歌發展的歷程。

元好問

的詩中

最

感人至深的，是他的愛國詩

。他

的愛國詩大多學杜甫，沉鬱頓挫，血淚

相

和，讓人不忍卒讀。但

也有

例外，

如《橫波亭為青口帥賦》：

孤亭突兀插飛流，氣壓元龍百尺樓。

萬里風濤接瀛海，千年豪傑壯山丘。

疏星淡月魚龍夜，老木清霜鴻雁秋。

倚劍長歌一杯酒，浮雲西北是神州。

橫波亭

，

位於今天

江蘇省連雲港市

，

有悠久的歷史。早在

南北朝時期

，

有人

集資在

青口河入海口

的南岸

修建了一座亭臺。

此亭

高約

二十米

，六角亭蓋，飛簷翹角，氣勢恢宏，傲然屹立於驚濤駭浪之中。文人墨客題匾額於亭上，曰：

“橫波亭”為何

會橫波？其實原因比較簡單，

受

地轉偏向力的影響，

入海河流

不斷侵蝕南岸，

水波自然

會拍打南岸的

橫波亭。隨著

時間推移，

東南沿海地區

的陸地越來越

向

海中延伸，而青口河的河道也向東

延長了數公里

，

不過

橫波亭

現已不存

，或

是

因兵荒馬亂，或是因

天風海水

，都未可知。

橫波亭

之所以

留名

歷史，正是因為元好問。

金末正大年間，蒙古人

入侵金朝

極為

頻繁，來勢洶洶

。金朝統帥移剌瑗率軍駐守青口，因此移剌瑗被稱為

“青口帥”。移剌瑗，本名粘合，字廷玉，契丹人，世襲千夫長。元好問和移剌瑗私交甚厚，在移剌瑗駐防青口期間，鐵木真的蒙古軍攻城略地，金和南宋岌岌可危。元好問隨著逃難的人流南下，來

青口

投奔老朋友。文人

依附

在

地方

守土的

武將，

或多或少

會帶有一點幕僚的性質

，為

其撰寫一些文章

是

非常正常的

，與武官

一起在形勝之地宴會，也常

有

。這首七言律詩，

就是

即席之作。

元好問

面對突兀

高亭

，蒼茫海水，不由得

俯仰古今

，

為

國家的命運而悲慨，揮毫寫下

這首

雄壯的詩歌。

首聯，

作者

起手先

寫亭的

險要地理位置

。

一個

“

孤

”字

，

簡練

、準確，而後作者又補上

“

突兀

”

二字

，孤是

側重

於

形容

橫波亭的獨立，而突兀則強調其高聳，從不

同

角度

來

豐富描寫。

“

插飛流

”

的

“

插

”

很妙，形象生動地描繪了橫波亭建築位置之險

，上面已經說過

，這裡海波洶湧，河水滔天，

站在橫波亭上

，實際就是踩在浪花

之

端，

俯看

飛湍堆雪，

遠眺海水無垠

，

亭臺

高峻

的

氣勢，油然而生。

後來明代

王世貞寫

《登小孤山》一詩

，有

“

波心倒

插白玉柱

”

一句

，也是寫

如

柱石一樣的山聳立於水波之中，

巨浪滔天

，

簇擁山

石，

“插”字

同樣傳神。

後一句

“

氣壓元龍百尺樓

”

，

則是用典故進一步補充描寫橫波亭的氣勢，

借古喻今

，巧妙襯托。

“

元龍

”

，

指的是

東漢末年

的陳登，他是一個少年英才，

曾

助曹操擊敗呂布，還曾

在

廣陵太守任上打退孫策的進攻

。這樣一位

人傑，自然也骨氣奇高，性格卓犖，所以當他的一個朋友許汜

千里迢迢

來

拜訪他

，

想在這裡混個一官半職

時，

陳登

沒給他好臉色，

讓

他睡在自己

房間

下

面

的榻上，而自己則睡在高高的

上方大床。

許汜

覺得很委屈

，認為陳登目中無

人

，就找劉備告狀，

說

陳登

“

湖海之士

，豪氣不除

”

，

言外之意是說

陳登

還是個草莽野夫，不懂禮貌

。

劉備卻說：

“

陳登

這還是照顧你了，要是我，就讓你睡下面

，

我睡在

百尺樓上

。

”

由此可見，

所謂元龍百尺樓，實際

是

劉備說的話。但

古代文人

往往把百尺樓的

典故

給了陳登

，

這

是讀書

的失誤，也可能是約定俗成。

辛棄疾《水龍吟》

詞

有

“

求田問舍

，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

一句

，這是正確的用法。不過

不管

這個典故屬於誰，它都代表了一種豪邁的、一往無前的空闊氣勢，

移用

於形容亭臺，也是生動而富有氣韻的，把人的情懷注入其中了。

用百尺形容

樓高，也是古人常用的，比如唐

李商隱

的

“

迢遞高城百尺樓

，

綠楊枝外盡汀洲

”

，

又如

傳

為李白，實則

是北宋

楊億

作品

的

“危樓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元好問

此句，既繼承了前人的藝術手法，又

巧妙借用典故

，將人的

精神氣度

賦予亭臺，更渲染

了

“無限風光在險峰”之

感。

次聯

，作者寫登亭遠眺所見的景物，

境界

十分開闊

豪邁

。

河水注入

萬里海濤，風吹

浪

起，一片蒼茫

。由此雄壯

美景，作者望洋興嘆，又聯想起千年來多少英雄豪傑，

正是

豪傑英靈，

使得

自然山水更

顯

雄偉。

“

萬里

”“

千年

”

，

用詞極

大

及壯，學杜甫的

“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

之句

，

撐起

充滿張力的藝術時空。作者

將景物

和人物緊密

結合

，由物及人，

對此

山海，遙想古今英雄，既是慷慨懷古，更是針對國家危機的形勢。蘇軾

面對

赤壁山水，曾詠歎

“

大江東去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

，這

種懷古

詩詞

，相對而言還較為單純，

但

元好問面臨國家

誕生以來

未有之變局，他的感慨更為深刻。他

盼望著

有真正的

英雄

挺身而出，為國家建立中興

事業

，

其氣概

英

名

，

將

永勒

山巔

。

元好問在

其他一些愛國詩中，曾多次盼望

“

幷州豪傑

”

的

出現，拯救國家於水火，實際上在本詩中他

因觀海

而懷念英雄，

是

出於同樣的心理。

第三聯，

作者由遠

及

近，

並且具體

落實到宴會的具體場景，抓住時節、物候的特點，以時間來襯托空間。

“疏星淡月”，

用一個熟語去描寫

蒼穹，

星稀疏，月清淡，說明雲氣厚重，夜已深，給

海

、

山

、亭

灑下一片清輝，

空氣潮溼，

而

水底似有魚龍躍出。

一般來說

，

寫

夜裡的

湖海

，都會

用到

星月、魚龍意象。

如上面

提到過的王世貞《

登小孤山

》

，

寫

“

老夫鐵笛欲吹卻

，恐向盤渦驚臥龍

”

，特別是

辛棄疾的《

水龍吟

》

詞

，

對

元好問此詩

的

創作

啟發極大

，詞中有

“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

句，可以說

元好問

的

“

疏星淡月魚龍夜

”

就是凝縮

此詞而成。後一句

老木清霜

，點出

秋色

之寒。

“

木

”

，相比

“

樹

”“

葉

”

等

，更顯

零落枯槁

，清霜，與星月相

襯

，繼續

凸顯秋夜

的蕭瑟。

整聯

意象極為密集，

星

、月、魚龍、夜、木、霜、鴻雁、秋，

十四個字

幾乎全是名詞，這也是我們熟悉的寫法

，

如溫庭筠、黃庭堅等都

有過

這類詩句。從這一

聯

我們就能看到元好問博採眾家之長的功力。

前三聯

，作者

先

宏觀描寫橫波亭的地理形勢，接著寫

亭上遠眺

風光，

又寫

宴會

時節

的風物，最後一聯，他收束全詩，終於慷慨縱橫地

抒發

情感。

此聯

實際上還是

學

辛棄疾《

水龍吟

》

詞，

用詞

中

“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

”

一句

的意思。

劍

，代表了收復失地、保家衛國的武功，長歌，代表作者胸中鬱結的悲憤之情，一杯酒，則

表明

作者憂國憂民，

焦慮心情

無

處

發洩

。

最後

一句

，作者道出自己心情悲憤的原因

——“

浮雲西北是神州

”

，從

連雲港

向

西北望去，祖國金朝的廣大領土已經淪陷，國家岌岌可危。浮雲

，

隱喻

著

重重

險阻

，不光是敵國入侵，

也包括國家

自己的問題，比如小人

當

政，如

李白

所謂

“

總為浮雲能蔽日

”

。

同時

，

這個浮雲也

象徵

作者自己

漂泊在外

，無法歸鄉

，

這層意義，源自曹丕的《

雜詩

》

“西北有浮雲

，亭亭如車

蓋

。

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

曹丕作

詩

是在征討東南時期，和元好問逃難到東南情景很不相同，但思念故鄉的心情

卻是一致

的。

縱觀全詩

，

結構

嚴密，境界雄偉，

風格

悲壯，但

全詩

激盪流轉，一氣呵成，

就如

詩中所寫的萬里風濤，鬱勃之氣滿懷。

作者巧妙

化用前人的意境，綜合利用意象，最終鑄成這樣一篇青出於藍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