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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序》真跡與謝靈運鬍鬚|胡文輝

《蘭亭序》真跡與謝靈運鬍鬚|胡文輝

《蘭亭序》真跡,中國書法史上最有名的瑰寶,可能曾屬於廣州這座城市。

一說到《蘭亭》真跡,大家都熟悉唐太宗巧取豪奪的故事。《蘭亭》真跡由越州(今紹興)永欣寺僧人智永傳予弟子辨才,辨才深藏不出,太宗乃遣蕭翼詐取之,事見唐人何延之《蘭亭記》。但傳聞異辭,又一說是歐陽詢出馬騙了智果的弟子辨才,事見唐人劉餗《隋唐嘉話》。此外更有一種特別的傳聞,地點不在越州,卻在廣州。

《太平廣記》卷二百八“購蘭亭序”,出自《法書要錄》,實即何延之的《蘭亭記》,而下一條則出自唐人牛肅《紀聞》:“一說王羲之嘗書蘭亭會序,隋末,廣州好事僧得之。僧有三寶,寶而持之:一曰右軍蘭亭書,二曰神龜(以銅為之,龜腹受一升,以水貯之,龜則動四足行,所在能去),三曰如意(以鐵為文,光明洞徹,色如水晶)。太宗特工書,聞右軍蘭亭真跡,求之,得其他本,若第一本,知在廣州僧,而難以力取。故令人詐僧,果得其書。僧曰:‘第一寶亡矣,其餘何愛!’乃以如意擊石,折而棄之。又投龜一足傷,自是不能行矣。”又據俞松《蘭亭續考》卷一引宋人鄭價跋語:“元草為隋末時五羊一僧所藏,誓與死守,太宗以威驅勢脅而又得之。”應該也來自《紀聞》之說。

話說那位“廣州僧”,面對帝王不測之威,也不願將《蘭亭》“捐獻國家”,顯出“廣東人最後的倔強”,實可敬重。而他所藏《蘭亭》之外的二寶也很有意思:那個銅龜,灌水就能自動行走,就是機器龜啊!那個如意,既透明又堅硬,有點像今日的鋼化玻璃。自然,不論此二寶到底是什麼物事,終不足與《蘭亭》相比,“第一寶亡矣,其餘何愛!”這是何等沉痛的話。

有個書法史上的著名軼事可相對照:

南宋趙孟堅買到定武《蘭亭》最珍貴的“五字未損本”,喜不自勝,遂連夜乘舟返家,半道遇風翻船,幸而翻船處水不深,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九載:“……行李衣衾,皆渰溺無餘。子固方被溼衣立淺水中,手持禊帖示人曰:‘蘭亭在此,餘不足介意也。’”周密另一種筆記《雲煙過眼錄》捲上亦載:“……行李盡渰。子固獨持此卷立淺水中,示從者曰:‘蘭亭已在,其他不足憂也。’”《蘭亭》的宋拓尚寶愛至此,又何況真跡呢?而這裡的“蘭亭在此,餘不足介意也”“蘭亭已在,其他不足憂也”,更從反面映襯出“第一寶亡矣,其餘何愛”的心情。幸者有多得意,不幸者就有多傷心啊。

《蘭亭序》真跡與謝靈運鬍鬚|胡文輝

固然,《紀聞》所載,只是傳說之一而已。但照書法史學者新近的研究,如梁少膺先生的《考唐何延之〈蘭亭記〉載蕭翼賺“蘭亭”故事之失誤推斷〈蘭亭序〉真跡本的傳承與下落》,如祁小春先生的《文獻中所見的〈蘭亭序〉》,則無論《蘭亭記》或《隋唐嘉話》,皆不足採信。那麼,《紀聞》的廣州說,比之《蘭亭記》《隋唐嘉話》的越州說,可靠性就算不是更高,也不會更低,足備一說。自來多取越州說,恐怕只因其地接近蘭亭舊址,所記又有名有姓,煞有介事,大家在本能上更易信以為真罷了。

但別忘了,自西晉滅亡、五馬渡江以迄隋代兩百餘年,南北爭鋒,海內翻騰,江南並不是什麼平靜的地方,倒是嶺南仍屬蠻荒,是相對更安穩的所在。近世廣州出土的晉磚有銘文曰:“永嘉世,九州荒。餘廣州,平且康。”由此可見一般。故當時因避亂而來的世家,或因貶謫而來的名士,當難悉計。同時,廣州背陸臨海,貿易昌盛,而當日佛門勢大,更饒於資財,富於珍異。從此背景來看,《蘭亭》真跡落到廣州僧人手上,有什麼可奇怪的呢?這樣,《紀聞》所載倒宜看高一線,歷來的研究者只怕都低估了。

唐太宗騙奪《蘭亭》,可謂中國收藏史上最不名譽的一頁。若他是從廣州把《蘭亭》騙去的,則又是廣州文化史的至暗時刻了!

附帶說一下,清代南海人吳榮光,官至湖廣總督,而尤以收藏留名後世。翁方綱有詩《荷屋集藏六十二蘭亭冊二首》,“荷屋”即吳榮光的號,可知吳榮光收集《蘭亭》拓本多至六十二種,可謂富矣。這也堪稱廣州收藏史的佳話了。只是,若比之《蘭亭》真本,我們也只好說,“第一寶亡矣,其餘何愛!”

如果說,《蘭亭》真跡之屬廣州,其事仍在疑似之間,那麼謝靈運的鬍鬚之屬廣州,就是確鑿無疑的。

《蘭亭序》真跡與謝靈運鬍鬚|胡文輝

謝靈運一代才華,生於兩晉最顯赫的謝氏家族,是當時明星式的人物。但他遭逢宋晉易代,身歷兩朝,名重見疑,本人又逆世而行,處處鑿枘,遂先被貶謫到廣州,隨後更以謀反罪名見殺。謝靈運之死於廣州,亦可謂我們本土文化史上的大事件。而他被殺前,還給廣州留下了他的鬍子,遂使榮光歸吾粵。

據李亢《獨異志》載:“謝靈運臨刑,剪其須施廣州佛寺。須長三尺,今存焉。”又劉餗《隋唐嘉話》載:“晉謝靈運須美,臨刑施為南海祗洹寺維摩詰須。寺人寶惜,初不虧損。”這是說,謝靈運的鬍子長得漂亮,死前就搞了個“器官捐獻”,把鬍子捐給廣州佛寺,充當維摩詰像的鬍子。作為一代文壇超級網紅的遺澤,廣州人很是愛惜,故歷經數朝興滅,到唐代仍“初不虧損”。但後來呢?《隋唐嘉話》接下來說:“中宗朝,安樂公主五日鬥百草,欲廣其物色,令馳驛取之。又恐為他人所得,因剪棄其餘,遂絕。”安樂公主是中宗幼女,據說是有唐一代最美的公主,但平生驕橫,且有政治野心,後為唐玄宗起事誅殺。就為了鬥草這樣區區小兒女的遊戲,遂使王謝風流的最後幾縷餘緒,就此煙消雲散——而且,又是李唐皇室對我們廣州乾的好事!

《蘭亭序》真跡和謝靈運鬍鬚的失落,可稱廣州收藏史上最慘痛的兩件事了吧,不是很應該懷念嗎?

當然,往事千年,從收藏史的立場,我們也可以更從容地看待這兩件事。收藏家所感興趣的物事,動輒百千年,一部古董收藏史,也是一部古董散佚史。收藏家對古物的佔有慾雖是最強烈的,但對歷史無常的感受又是最深切的,他們其實比浮世的紅男綠女們更明白“只在乎曾經擁有”的道理。所以,周密那部談收藏的筆記,就叫《雲煙過眼錄》,後世藏家也很愛說“雲煙過眼”“過我眼即我有”之類的話。從此意義而言,廣州這座城市,畢竟也曾擁有過《蘭亭》那樣的劇跡、謝靈運鬍子那樣的遺物,“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

更何況,千古之下,《蘭亭》真跡安在,謝靈運鬍子又安在,留不留在廣州,竟是沒有差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