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文革前有人談過牡丹、丁香問題，百花園中確也百花盛開，其中美的、香的，人竟欣賞就克拿；而醜的，臭的，也未始無逐臭之夫，所以也不能把話說死。當然，比方也仍然只是比方，不必太認到幣紫真的。解放初期，畫壇上一度放逐了肖像事撥靜物畫山水、花鳥畫，其錯誤是大家都知道了的。於是提出，國畫以人物畫為主，這本來是合情合理的，然而有人卻鳴鼓而攻之了。

人類社會是由人組成的。人類社會中也有物，但主要的不是物所以詩人畫家都側重歌詠和描繪人歷史上，文化史上、文學藝術上，最偉大，最傑出的作品都是描寫人的。如果說某一民族、國家時代，它的文學藝術是盛抑衰，都是以它的描寫人的作品為準繩的，那麼即是詩人和畫家同時描寫一朵花或者一幅山水，詩人的詩可以江湖魏闕萬里馳鴉，仍關係國計民生、宇宙萬類，是極重要的詩篇：而一幅畫呢，就往往施展不開。

所以藝術評論家與史家，可以稱人物畫家為偉大的畫家，卻難於稱一位山水、花卉畫家為偉大的畫家，至多稱為傑出、優秀的畫家。如果有誰稱山水花卉畫家為偉大的畫家，只說明他用詞不當罷了。這就說明繪畫的題材是有主次的，詩文的題材也是有主次的，在這上面來不得平均主義當然，歷史是發展的，一切都在發展中。不過，發展也有快慢。天上方七日，人間已千年這原是古人也說過的。大概自有人類以來，人的面孔上都是具有五官的，不知要到什麼時代人的面孔上發展到多出一“官”來或者少掉一“官”，那太渺茫了，就不必花精神時間去想象，它和爭論它只應認明自有人類起，到現在我正在寫這張稿紙時止，任何人的面孔上只有五官是真的。

山水花鳥畫後起，使人類的精神生活、藝術園地豐富多彩起來。在荷池中到處只是荷花，也不見得就比添了條“羅裙”，擁著張人“臉”更美，再唱起歌來，就更加不及了武則天做了皇帝，就自以為是，居然命令百花一夜齊開、很惱了百花之王的牡丹它們就隨白猿帶到李汝珍的鏡花緣》裡去了，他們仍有主次一不是主牌。歐陽水叔偏不寫百花，只寫《洛陽牡丹譜》。他老先生說，在唐代。牡丹的通名是“花”，不叫“牡丹花”，是推崇極了，又像是避諱。所以歐陽修是個“牡丹派，不過他在牡丹之中還要分等級，也真是太講究主次了。

“丁香”，也是國貨，卻不知何時起就惹人愛，不見得是“新派”，即宋時的“現代流派”。但歐陽他老先生卻不屑一提。也許是“二月山城未見花”不過這不是專指”牡丹”了，是桃李丁香都指在內的。牡丹還要遲來一步。而石榴卻確趕不上，所以李義山又說：“浪道橢花不及春”。到了三十多年前我偏來翻案曰：“臘月遍逢五月花”，不久前還說：“石榴地曖亂開花”。雖說是翻案，可這些全是如實描寫，一點都不捏造，因為地處炎荒，“不同中國”故也。花圃中的花，卻是愈多愈好，否則就太單調。歐陽修也不是專重牡丹，他還是欣賞百花的。

這位“洛陽花下客”實在太雅，也太拗，他是要一年四季，每日都能看到花才能過日子的，但牡丹偏稱為花王，也實在沒有辦法。百花叢中，有牡丹這花王就很好，花港公園牡丹亭邊就不少，而且欣賞的人眾多，又特加維護就可知：有丁香也不壞，但不知怎的花港卻沒有：甚至有罌粟花，那血也似的紅，是美的，不過有毒，眼看看不要緊，不要口嘗，更不要以為秀色可餐”就拼命吃。此外還有一種花，我不知江斷一帶有無，我們南邊，路旁山邊到處都有那名字可實在雅，叫做曼陀羅。那戲臺上豬八戒的耳朵似的葉子，大喇叭似的淡黃花，看了實在令人作嘔。

於是我又有一句詩曰：“嘗花不顧曼陀歲所以，要我寫起文章來，我會寫：牡丹當然要的，丁香也可以，罌粟可以有些聊備一格，曼陀羅醜而又毒，不許入花圃，讓它在路邊好了，患氣管炎的可採來當香菸抽我鄉還有種“黃金茄”，婦女自盡往往用著它，花圃中卻無人栽種，都是野生的，我也無介紹移植的義務我東拉西扯了半天，只不過說，花，愈多愈好，但要分個美和醜，有毒與無毒。然面比方終於只是比方，不一定要用來比擬現實主義和現代諸流派。比擬，就犯不偏之譏了。畫，我以為是應有個主次的。

題材也有主次之分，有關國計民生，有關歷史人物事件、社會生活的是主要的，一般的身邊瑣事是次要的，甚至是不必要的，“不入流”的，例如狗厭小孩屁股之類，就太低階、庸俗了。如到大學畢業，到當了人師，到發白須長還搞不清楚，就未免有些那個了。不過尋究起來，來源也頗微妙。一些畫家“天生“只能畫山水、花卉，沒有能力畫人物，為了要保持住既得的畫家聲名微信，甚且還要增加畫師的宣告微信，只好極力壓低人物畫的位置，拼命把山水、花卉提高到天邊去，一則日不能以人物畫為主，二則曰山水花卉畫才是國畫的精華，自古以來都是，如顧愷之的“遷想妙得”—他實在是連“畫，人最難”這句名言和《女史箴》等的佳構都忘記了，只記得石濤、八大。

這本是一場“相聲“，有些老實人就當所以，就說是“百花齊放”吧，也該分個主次美。醜、香、臭：就說是“百家爭鳴”吧，也該有個是非、曲直、真偽。一花獨放是不行的，它已有過可怕的先例。一家獨鳴也是這樣，它會使“萬馬齊暗”。但對於雙百方針的理解也頗為多端。我認為對一個山水畫家是這樣的。對個專畫印象派、野獸派的老畫家也只好由他畫去，用不著禁止。但不能自己明明是畫野獸派的卻反對人家畫野獸派！更不能鼓勵所有的青年學生都去畫現代派：或印象派畫幾張，野獸派畫幾張，立體派畫幾張，抽象派畫幾張，說這才是廣泛吸收諸流派的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