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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在濟二三事

(作者:任緒來)

公元1077年,蘇軾抵濟,正值初春。

按照原計劃,他應該更早些到。從行程安排推測,蘇軾臘月於密州(諸城)啟程,即便當時車馬慢,用時五日左右也能到濟南。很有可能,他本打算在濟南過元旦。

宋朝人的元旦,即現在的春節,是一年當中最隆重的節日。這一天,朝廷要舉行元旦朝會,駐京要員、外國使節等達官貴人,齊聚宴飲,場面盛大。普通百姓也紛紛掛桃符、放爆竹、飲屠蘇酒,闔家團圓,除舊迎新,歡慶又一輪四季的開始。

選擇到濟南過年,必然是蘇軾的特殊安排,如同兩年前申請到密州任職一樣,主要動因是他的弟弟蘇轍。

四年之前,也就是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年),蘇轍攜家眷來到濟南,任職齊州掌書記。“始餘在京師,遊宦貧困,思歸而不能。聞濟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蒲魚之利與東南比,東方之人多稱之。會其郡從事闕,求而得之。”(蘇轍《舜泉詩並敘》)

蘇轍自述,主動離開京城,申請調任濟南,一是在開封的工作不如意,二是追慕濟南的富足和美譽。

彼時,兩兄弟的境遇差不太多。廟堂之上,王安石打開了變法的魔盒,大臣們政見不一,爭執不休。最終,變法一派在神宗皇帝支援下,排除異己,強硬推行。韓琦、富弼、張方平、司馬光等一批持不同政見者,或退隱,或罷黜,離開了帝國的權力中心。早在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即因指責新政遭到彈劾,離任奏院監官,外放杭州通判。三年任期屆滿,朝中關於變法的爭鬥愈發激烈,他主動申請調任密州,“攜孥上國,預憂桂玉之不充;請郡東方,實欲弟昆之相近。”(《密州謝上表》)

宦遊無定,羈旅南北,既然命運註定顛沛流離,蘇軾希望能離弟弟近一點。密州、齊州相隔不遠,他渴望得到親情的撫慰。

這一對青史留名的好兄弟,親密關係早已超越了兄友弟恭。他們自幼一起成長,少時一起求學,青年時代隨父出川,進京一同考取進士,繼而同朝為官,是兄弟,是同學,亦是師友。蘇軾在一次與弟弟分別時寫詩總結:“我少知子由,天資和而清。好學老益堅,表裡漸融明,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多年之後,蘇轍也在兄長的墓誌銘中感慨:“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可是,到了密州,蘇軾和弟弟相會的心願並沒能實現。密州兩年,他們書信往來密切,卻未有過一次團聚。“濟南何在暮雲多。歸去奈愁何?”(《畫堂春·寄子由》)而且,相較於此前任職的杭州,密州的生活更為艱苦,旱災、蝗災接連不斷,身為一州之長的蘇軾,奔忙於政務,有段時間,吃飯居然也成了問題。“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後杞菊賦》)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裡評價,密州生活時期,是蘇東坡最難過、最沮喪的一段時光。

身處欲進不得、欲罷不能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把對人生蒼涼與無奈的體驗,化轉為對親人深沉的思念。

廣為流傳的密州四曲,有兩首為思念親人之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追憶亡妻,面對與愛人的陰陽兩隔,他感慨:“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兼懷子由。兩兄弟相距不遠,卻始終不能團圓,他寫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所以,當收到去往河中府(今山西永濟,後又改知徐州)的調令之後,蘇軾旋即啟程,取道濟南,去趕赴一場期待已久的兄弟聚會。

對於這次濟南之旅,蘇軾的心情應該是喜悅又急切的,直接表現就是他倉促動身,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一來,沒有提前確定弟弟的行程。應該是寫了一封信,但蘇轍此時恰好入京稟事,已於十月離開了濟南。二來,沒有做好出行準備,出發不久就大雪封路,阻留濰州(今濰坊)度過了除夕,初一雪剛停便立刻上路,結果再遇大雪,只得在泥濘中艱難跋涉。他描述抵達濟南時的狀態是“敝裘羸馬”,裹著破氈,騎著瘦馬,“自笑餐氈典屬國”,忍不住想起了在北海渴飲雪、飢吞氈的蘇武前輩。

即便如此,蘇軾的心情始終是愉悅的。初到濟南,他感覺“濟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龍山馬足輕。”(《陽關曲 答李公擇》)雖沒能見到心念已久的弟弟,但卻遠遠望見了迎接他的蘇家孩子們。蘇遲、蘇適、蘇遠三個侄兒,站在城外未消的春雪裡翹首企盼,等候伯父的到來。

在濟南,兩家終於相聚了,儘管不夠十分圓滿,但這也足以讓他重溫蘇家久違的暖意。十年之前,父親蘇洵過世,兄弟二人攜全家扶柩歸鄉。守孝三年歸京時,變法的大幕已經拉開,兩人攜家眷先後離京,輾轉多地,聚少離多。最近一次相會發生在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蘇軾離京赴杭州、蘇轍在陳州(今睢陽)充任教授之時,距離此次濟南團聚已近七年。

對於久盼親情撫慰的蘇軾來說,這次團聚帶來的歡欣可想而知。多年後,他寫詩提及當年的相聚場景,字裡行間仍是戀戀不捨的追憶:“憶過濟南春未動,三子出迎殘雪裡。我時移守古河東,酒肉淋漓渾舍喜。”(《將至筠先寄遲適遠三猶子》)晚輩迎候,家人聚餐,杯盞交錯之間,一大家人喜氣洋洋,暫時讓他忘卻了宦居異地的憂傷。

濟南所能撫慰蘇軾的,不只親情,還有友情。時任齊州知州的李常,是蘇軾在京結識得故友,志同道合,興趣相投,友誼相伴一生。兩人關係親密到什麼程度呢?蘇軾自我評價“相好手足侔”,如同親兄弟。舉個例子,蘇軾曾給李常寫過一封著名的信:

頓首。知治行窘用不易。僕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慳爾,而文以美名,謂之儉素。然吾儕為之,則不類俗人,真可謂淡而有味者。又《詩》雲:“不戢不難,受福不那。”口體之慾,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此似鄙俗,且出於不得已,然自謂長策,不敢獨用,故獻之左右。住京師,尤宜用此策也。一笑!一笑!。(《與李公擇》)

當時情形,兩人一個在黃州,一個在舒州,同為貶謫之人,日子過得都不怎麼樣。一日,李常收到回京任職的通知,但沒錢治理行裝。蘇軾聽聞,手書一封,大意是說:聽說你要回京,經濟上有困難。我雖沒錢,但有一法,特來密報,那就是省著點花。東京繁華,猶當如此。

不是心有默契的至友,斷然開不得這種玩笑。

現在,兩個好友在濟南相聚了。三年前,蘇軾離開杭州北上,李常恰在湖州太守任上,有過一次激動熱烈的相會。不料蘇軾此番來濟,李常又為齊州太守,依然還是東道主。面對這種人生如夢的戲劇性相逢,蘇軾不禁感慨:“聚散細思都是夢,身名漸覺兩非親。”(《至濟南李公擇以詩相迎次其韻二首》)他們必然聊起了往日的歡聚,也傾吐了對當下時局的關心,留下了“宦遊到處身如寄”“回頭樂事總成塵”的唏噓。

濟南山水形勝,可玩處甚多。李常作為泉城主人,自然會帶著好友在城郊遊山玩水,大明湖、趵突泉都留下了蘇軾的足跡。

北宋時,趵突泉多稱檻泉,泉旁建有檻泉亭。李常邀請蘇軾和在濟士人於亭內雅集宴飲。眾人酒酣之時,來到泉邊賞梅,髻上簪花、悠遊林泉的場景,深深印在了蘇軾的腦海裡。蘇軾後來多次提起趵突泉畔的聚會,他給李常講,“更憶檻泉亭,插花雲髻重。”(《次韻李公擇 梅花》)在《與幾道宣義》的書札中也感言:“每思檻泉之遊,宛在目前。”

相傳,蘇軾在檻泉亭旁牆壁上作過畫。《濟南金石志》載:“熙寧十年,東坡先生過濟南,寫枯木一枝於檻泉亭之壁。”可惜,手跡未能傳承至今。

同樣有人惋惜蘇軾沒有為趵突勝景留下經典詩句。考慮蘇軾在濟停留的時間是正月,正值泉水枯水期,可能趵突泉湧並未發生。歷史記載,宋代濟南泉群多有因天旱而乾涸的記錄。蘇轍初抵濟南時,就見“大旱幾歲,赤地千里,渠存而水亡……越明年夏,雖雨而不作……又明年夏,大雨霖……泉始復發。”(《舜全詩並序》)蘇軾在趵突泉畔所看到的,有可能是一汪靜水。

站在今天回望蘇軾與濟南的這次相遇,我們會有些許遺憾,但不強求圓滿。就如同蘇軾面對人生風波時的坦然。在濟南駐足的一個多月裡,他享受了親友的溫情,欣賞了湖光山色的美景,留下了鐫刻進生命的美好回憶。這是濟南帶給他的安慰。接下來,他還要繼續趕路,去徐州,去黃州,去惠州,去瓊州,在四海輾轉中,把這座城市在初春時節帶給他的溫暖,帶向人生中的更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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