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天氣預警陸續收到幾波，除了中午丟了零星幾個雨點，並不見描述中似將成型的可怖雨勢。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初秋時節天靜雲清的景況；傍晚時分，雲霞又糾纏著演繹了一出落日餘情。這樣的日子，平乏如水，本沒什麼特殊之處。

天色漸趨沉寂，飯後照例，周邊的老少婦孺相會於單位的廣場休閒。只是今日並不若前些日子聒噪擾人，廣場舞也寥寥不成了隊伍，偶有《濤聲依舊》的曲聲悠揚迴盪。說起來，這首歌較我們的年紀還要長一些，同齡人大抵多是模糊印象，甚或提及時還要露出驚疑不解的神情。據說，該作靈感源於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華初升，遍灑清輝，光彩勝過記憶裡所有的夜晚。這時候，卻早不見人影往來，大院竟也冷落。我才想起，今天是七月半。

兩天前，趕著培訓結束的週末倉促回了趟家。儘管工作單位去家並無多路，繁冗庶務依舊拉長了這不遠的距離。這次回來，只兩件事，一是參加新婚表姐的“回月禮”；一是自知中元將近，有些親人不見多時了，該要探視。

外公年初溘逝，提起這件事，外婆翻著包裹中泛黃的故照仍忍不住傷心。我立在身後，並不打斷。這種時刻，安慰往往是無效的，人不該有痛苦的權利嗎？那天鄰午，我獨自去到墓園，也未注意黑雲已悄然罩了下來。不過是短短几個月，反覆穿梭中，一時竟找不到外公的墓碑。雨終歸飄飄灑灑如期而至，巧合的是，我剛好確定了墓地的位置。

外公撫育我成人，對我一度頗有期待，如今一切也都僅在紙灰間飄渺遠去。雨愈下愈大，大到模糊了視線，大到抽離了現實。在墓園中央的亭子中歇了下腳，待雨小了些，便往父親的碑去。父親走了六年，我來這裡並不很勤。往日裡，均是與堂哥在逢節時，交差似的來幾趟，行些世俗的儀禮，像這樣獨自前來，還是頭一回。

一開始那段日子，我總陷在夢魘。或許只是省略了應有的一次痛快淋漓的宣洩，所有情緒壓抑在深處，而無處安放。成年之後，一味求穩，做起選擇難免束手束腳，某些時刻也想和他傾訴苦悶，但在冰冷的灰石屏障下，對話的渴望也就屢屢無聲湮沒了。他永遠停留在那個節點，而活著的人又不得不勉力向前。

賈平凹講，有父母的地方才是家。曾經那個家，在2014年轟然坍圮，那根承重梁再不能撐起廢墟上的瓦礫。如今，人碑對視，唯餘啞然。想想當初一腔激憤，高估自己的才學，也抬高父親的生命，總念著為其寫篇墓誌銘刻於碑後，才能表白父親忠勇正直的一生。時移世易，世界仍在前行，零落成泥者，何處可聞？我們都不是人世的中心，於人類而言，你我皆似蜉蝣；然而，於親眷，又總是整個世界。

“人一開始回憶，就已經開始變老了。”人的支點，多在“新”與“舊”的互動中得以確立，“舊”明確我們的來路，“新”指示歸途。不知“舊”，便只餘尋找和探索，那自然是一種年輕態。念“舊”，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結被啟用，人也必往雜亂無序中奔去。

2016年中元節，曾寫下“我心今已寂，別恨更千家”，現在看來，當時的自己好像並不夠坦誠……直至今日，我又敢說“往事已隨風去”了嗎？對著無聲的墓碑，講了不少從不會講的話，這些事，父親若在，反而可能不大會說了。

父親的墓旁長了一株野草，它用力生長著，彷彿有無盡的生命力。衰朽的土壤上，竟然也有如此撼人的力量，我不禁有些觸動。不管怎樣，生總還是多數事物的根本慾望。父親的隔壁是一個小夥子，他離開時恰好與我今年同歲，碑面左下寫著他母親的名字。這幾年間，他的墓前最清淨，從不見打擾。

《尋夢環遊記》裡說，“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我暗想，他留下的痕跡多半隻是此處這個署名，除此之外，與這個世界的聯結恐怕要斷得徹底。這使我不得不懷疑生存的意義，野草那樣努力地活著，究竟要走向何處呢。

墓園中，最見世態。那邊的淚水與喊泣剛熄，這邊的閒語和談笑又要繼續。躺在地下的多是老輩，身邊不覺又有兒孫繞膝，中國人的人生便是一部以家庭為主線的編年史。喪葬，婚嫁，育子，奉老……如此迴圈往復，不捨晝夜。

我並未覺得這是怎樣一件不堪的事情，只是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似乎都成為預見性極強的模板歷程，這不單讓身在其中的你我索然無味，也使得已故的未來的人抽象為驗證彼此存在的符號座標。而假使你願意審視，便會明白它的荒誕無稽。但反過來看，我們每個人的軌跡又是極難重合的，會遇見誰，會錯過誰，幸福或傷懷，這些過程中的節點並不能也不該被抹殺。而正是這些瑣碎的日常，才成為壘起生命基礎的磚石，並建構起我們人生的意義。

夜深了，蟬聲和著蛙鳴還在這漆黑沉寂的時間裡塑造寧靜。此處不見楓橋，不見長江，可是濤聲依舊，千年未改。遙想江楓漁火，此岸對影，隔岸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