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又一個大廠員工猝死了。
23歲的小姑娘,在所有人為熬過2020而慶幸時,她的生命永遠留在了2021剛開年的下班路上。
同公司的人說,她崗位的工作強度之高,感覺就是用生命加班。
早晚都要被曝光出來,只是沒想到代價居然是一條生命。
但是,如此大的代價能否換來員工待遇提高還不知道。
先到來的,卻是公司的闢謠,根本不承認員工的死亡,禁止員工之間討論這件事。
要加班,沒尊嚴,命都給你了還不認。
寫字樓裡的白領,什麼時候也變成高危工作了?
資本大旗下,萬物都在卷,工作強度也跟著內卷。
白領們的今天,早就被一個化石級網紅的經歷所預言。
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豆瓣評分8。7,上了豆瓣口碑榜第一位。
不是什麼跨時代的洗白之作,也不是因為網友突如其來的同情心。
而是10年前殺馬特的困境,跟今天白領們的困境特別相似。
說來挺神奇,殺馬特,土和low的代名詞。
居然越過時間,越過嘲笑與封殺,跟10年後打工人的困境產生了共振。
當初罵得有多狠,現在就有多共鳴。
慚愧,說起“殺馬特”這個詞,嘴角還不自覺泛起輕蔑的微笑。
印象中他們活在大頭貼和神曲《鳳舞九天》裡。
留著五彩的頭髮,撒水泥跳街舞,又炫又彩又裝逼。
但是,這個紀錄片裡的殺馬特就倆字:貧瘠。
沒有燈球,沒有彩色火星文。
只有工廠、流水線和機器的噪音。
招工啟示上寫著時薪每小時10-20元,年輕人拉行李箱排隊進廠。
宿舍樓下裝著等人寬的攔網,好像在說——
“你跳吧,跳了也死不了。”
工廠機器按著一個節奏冷冷的響,殺馬特在鏡頭裡灰頭土臉,雙手機械得整理貨物。
和流水線一起,組成了一個人肉GIF。
而這個GIF,才是他們的日常。
導演李一凡第一次看到殺馬特開心壞了。
以為中國有嬉皮士了,要對抗消費社會。
結果他沒拍出中國嬉皮士,只拍到了一群90後工人。
有人12歲剛上初中,朝九晚五偷瞄暗戀的女生。
殺馬特的12歲是輟學進工廠打工,往工廠前應聘隊伍一看,還以為是補習班報名現場。
規定早上8點上班,8點下班,每天工作12個小時,已經是超長工作時間了。
結果每天都要加班到10點,通宵也是常事。
疲勞麼?超級疲勞,但也不敢疲勞。
人歇了,機器可不長眼。
打瞌睡最糟的後果不是被主管罰款,而是被機器捲進去斷手斷腳。
高風險工作換來的卻是相當微薄的薪水。
能不能拿到自己應得的錢,還要看運氣和跟老闆撕逼的能力。
殺馬特小文在廠裡幹了半年,原本8000元的工資被老闆剋扣到了29元。
面對來討薪的小文,老闆趴在他耳邊說,有種告我啊,出來弄死你。
小文們才十幾歲,連勞動保障局都不知道,社會的亂拳下,躲都不知道怎麼躲。
丁丁卯卯的工資也不能亂花,還要攢錢寄回家裡。
人還沒長大,卻不得不當家。
“見不到”是他們對父母最明晰的記憶。父母生下他們就去了大城市打工。
殺馬特教父羅福興所有app和銀行卡密碼,都是爸爸的電話號。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求助密碼,只是打過去通常都不會接。
“那時候,想起來很傷心的”
殺馬特小輝7歲的時候,在四處要飯的路上餓昏倒了,被送進醫院才見到父母一面。
“小時候快樂的事都忘掉了,就這件事,像釘子插在心上,想忘都忘不了”
留在村子裡是沒錢,沒人管。
出來打工了,是沒錢,沒人管,還被人欺負。
勞累、孤獨和對外界的恐懼在工廠裡慢慢發酵。
在這樣的環境下,人總得抓住點什麼才能活下去。
殺馬特教父羅福興說:“他們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玩不起。”
“但是可以玩頭髮,頭髮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
誇張的造型博取關注,扮演壞孩子的遊戲就是他們的烏托邦。
就像紀錄片主題曲的歌詞一樣,“幻想是我唯一的光芒”。
髮根蓬鬆,髮尾立起來,像孔雀一樣嚇退那些欺負自己的人。
染個最扎眼的顏色,就算被人罵,也總算有人跟自己說說話。
有了髮型就有了自信,走到舞池最中間的位置,跳最癲狂的節拍。
別人覺得他們瘋了,可是對於每天身體精神都要溶於機器的殺馬特來說。
瘋了,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
溜冰場,公園裡,不管認不認識,做了髮型的都是兄弟。
孤獨了就手拉手一起溜冰,累了就坐下談心。
每個極度壓抑的工作日裡,不加班去做頭髮就是唯一的動力。
而他們下班就往理髮店跑,和打工人下班就往手機裡面鑽的樣子,實在是太像了。
前幾天微博上火過一張照片。
兩個男生在地鐵上垂頭睡著,白頭髮多得像四五十歲的人。
評論裡有人說“看了手,確定是年輕人。”
“我將青春付給了你,將歲月留給我自己。”
鄧麗君老師的《愛的箴言》歷久彌新,而這何嘗不是殺馬特和打工人對大城市的心聲。
最開始的時候,殺馬特還不是殺馬特,打工人也還是新鮮的畢業生。
大城市是傳說中流著牛奶和蜜的應許之地。
這裡有無數的高樓和無盡的機會,電視上陽光捋過玻璃幕牆,閃得像鑽石切面一樣。
殺馬特離開放牛放羊的村莊,打工人離開四條街的小鎮。
心裡想著,出路出路,走出去才有路。
只要努力,一定可以讓自己過上好日子。
然而“好日子”只是個餌,包裝著昂貴的價碼。
十年前的殺馬特每月兩天休息日,每天工廠宿舍兩點一線。
上廁所要主管批請假條,廁所門口都有保安看著。
除了出門買些生活必需品,殺馬特們可以兩個月不出廠門。
十年後的打工人一邊罵著996,一邊在面試時咬牙說“接受彈性工作”。
寫字樓裡裝上了如廁計時器,蹲多久精確到秒。
打工人甚至不用出門買東西,就連看病都可以在工位上線上解決。
停不下來的流水線,做不完的PPT,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
如果說真的有,那也只是高等教育、咖啡杯、膝上型電腦和摩天大樓帶來的一絲幻覺。
挺不直的腰間盤,面無表情的倦怠眼神……
這些很難認出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不需要被歸類劃分。
車間主任說:“受傷是很正常的,你們小心點。”
部門領導說:“KPI是很合理的,你們想開點。”
十年前的殺馬特冷雲說自己去找工作的時候,誰都不信自己是18歲:“18的看著像30的。”
十年後的90後根本不敢看體檢報告,頸椎病、脫髮、猝死已經不是新聞。
這時候不止有人說“996是福報”,還有人佯裝天真地問“為什麼年輕人不喜歡加班?”
要加班,要把自己的能力精力榨乾,塑成大城市的一切光鮮。
最後卻發現,工作真的不是玩遊戲,不是充值爆肝就能得到對應的收穫。
殺馬特走不出城中村,打工人也逃不出後廠村。
真正朝夕相處的生活圈,其實和曾經的鄉村小鎮沒什麼區別。
以至於很多人出來了一年,回家鄉跟鄰居說大城市的樓跟我們這也沒什麼區別。
剛來時候也會去算,自己賺多少錢、要工作多久才能留下來。
或者說,賺多少錢才能自如的走在市區裡,消費一件衣服,點一份拉麵。
工資怎麼算都是一兩千,物價房價卻一直在漲,慢慢也不算了因為沒有希望。
羅福興說:自己從來不去看那些高樓大廈,因為跟我們沒關係。
殺馬特小哥剛來時候也跟自己的同伴談談理想,後來也就不談了。
“談這個有什麼用呢,不現實。”
他們的話題僅限於,哪裡做頭髮好,在家族升了什麼等級。
就像當代年輕人週末大眾點評團個下午茶,聊聊熱搜上的明星,還有自己的遊戲段位。
給自己起各種名號來娛樂自己:廣告狗,程式猿,社畜,打工人。
等時間到了,都明白了,就會開始回到家鄉,逃離北上廣。
人回得去,可是時間回不來。自己的青春年華早就已經在這裡透支了。
職場奮鬥劇裡噠噠作響的高跟鞋是個美麗的錯誤,我們都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
本來,殺馬特是很羨慕打工人的。
在殺馬特眼裡,打工人讀過大學,不像自己念不起書,只能一輩子在工廠裡做工人,沒有晉升機會。
結果,現在打工人的世界裡,學歷好像也變得不算什麼了。
時代發展快,生活好像變好了,但是又好像更苦了。
我也開始有點羨慕10年前的殺馬特了。
羅福興說,“自由和錢,對於工人來說只能選一個。”
去工廠上班被要求剪頭髮,殺馬特就寧願多找幾家,少賺一點,也不想什麼都聽工廠的。
初代殺馬特白飛飛在紀錄片裡,黑色的長髮整整齊齊的梳在後面,樣子已經歸於普通。
但是她還有個願望,就是結婚時候要拍兩套婚紗照,“必須有一個是殺馬特造型的”。
她說:“我的人生由我做主才行,哪怕是錯的。”
我佩服她堅定的勇氣和執著的叛逆。
曾經被嘲笑,被自以為是的審美圍剿之後一敗塗地,她依然拒絕順從。
她可能樣子歸於平凡了,但她從來都不平庸。
殺馬特的造型,就是十年前最後一批天真人類,做出的最扎眼的抵抗。
就像羅福興的快手簽名檔——
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
再土再low,也是自由的土和low。
他們擁有葬愛的勇氣,我們卻虛偽地埋葬了自己選擇的權利。
我一個朋友有點色弱,上學時候蘋果永遠畫成藍色。
誰勸也沒用,他說我看到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考了那麼多學校,色彩永遠差1分及格。
但他素描速寫兩科分數超高,錄了全國top3的美院。
剛工作的時候,面對甲方無理的修改意見,我的朋友還有些專業上的堅持。
慢慢的,都不用客戶,只要領導說一句,他就陪著笑臉開始改圖。
他再沒有當初畫自己世界的勇氣了。
我們能追求的自由是什麼?
是甲方丟過來修改意見的時候罵回去?
是成為迪廳裡的亞逼青年?
還是在工作裡,愛好裡,生活的各個角落裡保留一點自己內心的堅持。
高高支稜的頭髮,是殺馬特們被機器碾壓之後,依然活著的自由夢境。
也是我們永遠可以擁有自由的證明。
參考資料:
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一席:可是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 | 李一凡
作者/ 笑我
編輯/ 影嚶嚶
視覺/ 奧 西
注:圖片來源於紀錄片及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