狎妓冶游是當時的一種社會風氣,杜牧出生官宦之家,骨子裡難免沾染了貴族公子的放浪與浮華。
通常,觀察使、節度使和刺史的治所裡會養著一些官妓,她們身負歌舞才藝,列為樂籍,當官員們在治所舉行宴會時,她們就要出來歌舞助興。
那時在湖州,杜牧在幕府局為下僚,活得十分逍遙。沈傳師之弟沈述師聽說他的才華,便邀請他到府中撰寫《李賀集序》,兩人因此結為好友。
杜牧經常去沈述師家聽歌賞舞,就這樣結識了府中的官妓張好好。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他們經常見面,相互稱讚。她美貌聰慧,精通琴棋書畫。他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終於他們相愛了。他愛她的聰慧,愛她的美麗。她仰慕他的才情,渴望與他相伴終老。
那時,他們一起泛舟湖山,一起吟詩作賦,執手同看落日,迎來無數羨慕的目光。但是她身份卑微,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亦官位低微,無法改變她的命運。
終於,她成為了別人的小妾。那一刻,她無力反抗,他也無力爭奪,只能看著她遠去,正如他詩中所寫,再多的愁緒,終是落花流水空餘恨,一生就此別過罷。
但是六年後,他們再次相遇,這次是在洛陽。她已不是當年的她,被迫淪為“當壚”的賣酒女。見到心上人如此,他不禁“灑盡滿襟”清淚。
《張好好詩》
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舞來樂籍中。後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後二歲,為沈著作以雙鬟納之。後二歲,於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餘。
翠茁鳳生尾,丹臉蓮含跗。
高閣倚天半,章江聯碧虛。
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
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躕。
吳娃起引贊,低迴映長裾。
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
盼盼乍垂袖,一聲雛鳳呼。
繁弦迸關紐,塞管裂圓蘆。
眾音不能逐,嫋嫋穿雲衢。
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
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
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東湖。
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
玉質隨月滿,豔態逐春舒。
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
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
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
身外任塵土,樽前且歡娛。
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
聘之碧瑤佩,載以紫雲車。
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
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
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鬚。
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門館慟哭後,水雲愁景初。
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
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他所愛的張好好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只能隨波逐流。曾經她光彩照人,翩翩起舞,一開口便歌韻飛蕩。如今她不復當年容貌,只是酒家的“當壚”女,但她仍然是他心中的那個她,他亦仍然是她一生所愛。
可他沒有為她停留,而是繼續做他的風流才子。
在揚州,他結識了另外一名歌妓,那是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女子,她生得“聘聘嫋嫋”,身姿輕盈,像極了二月初的豆蔻花,含苞待放的樣子令人憐惜。看遍揚州的年輕佳麗,也沒有一個人比得過她。
《贈別。其一》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這就是他眼中的她。然而,他就要離開揚州回長安赴任,不捨得分別,卻又不得不分別。他有千頭萬緒,他“多情”,卻說自己“無情”,即便這樣也無法表達他此時的心情。他只能舉杯道別,只能強顏歡笑。
似乎面對這樣的分別,就連眼前的那根蠟燭也因此落淚到天明。
《贈別。其二》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這種惆悵在他一生之中發生太多了。他與她的母親約定十年後回來娶她,然而十四年後,他再次遇到她時,她已嫁人生子。
人生的悲劇或許就是錯過吧,只能空餘嘆息。說好的十年,為什麼是十四年後遇到?杜牧,四捨五入這樣的用法,真的不好。
《嘆花》
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他內心總有說不盡的孤寂和幽怨。
在一個秋夜,他藉助失意宮女的生活表達了他內心的無限愁緒,這愁緒正如天街般冰冷,他只能羨慕牽牛織女星:
《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他一生失意潦倒,生活落魄,空有才華,卻無用武之地。
他不滿於現狀,不滿於世道,便放縱於青樓之間,只有骨子裡的詩情畫意和放浪形骸的浪漫能帶給他些許慰藉。
那些色藝雙絕的妙齡女子讓他心生愛慕,他為她們留情,卻沒有一個是他的歸宿。
他只能一次一次地離開,分別的愁苦讓他心生嘆惋。
《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他仍一事無成,只能調侃自己,雖贏得了她們的感情,卻獲得了薄情郎的名聲。此外竟然一點東西都沒有留下,痛苦讓他的精神備受煎熬。
他的才華一生都沒有得到賞識,一心向往的朝野讓他失望透頂。
他無可奈何,只能將情感寄託在山水之間。那美麗的湖光山色彷彿能撫平他內心的創傷。
可前途茫茫,他仍沒能找到自己的歸宿,只能像一枚落葉那樣隨風飛舞,落到哪裡就停在哪裡,在那裡化作春泥。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大和七年(807年),杜牧在淮南節度使做推官和掌書記時,結識了判官韓綽,結下深厚的友誼。兩年後,杜牧即將離開揚州幕府,用一種調侃的語氣懷念了這位好友。
“二十四橋”是揚州最繁華、最浪漫的地方,也是他和韓綽一起在十里長街賞歌逐舞的地方。那真是一段好時光。
可惜如今他已離開揚州,當此秋盡之時,韓綽正在二十四橋中教哪個歌女吹簫呢?這是善良的調侃,既是無限的羨慕,也是對江南風光的無限懷念。
《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江南的清明佳節。
他漫步街頭,突然下起了雨,他看到路上的行人在雨水中顯得無比落魄。正如他的種種遭遇,內心的愁緒無處揮灑,此時若是能找到一處酒家,不僅能喝喝小酒,還能避雨驅寒。
但是哪裡有酒家呢?於是他叫住了一個正在趕路的牧童。牧童用手指了指遠在天邊的杏花山村。
原來那裡才是他想去的地方。
一個“借”字透露出他的目的不是問路,而是尋找“酒家”;一個“遙”字雖未透露酒家的方位,那遙遠縹緲,正如他懷才不遇的仕途。
《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那一年深秋時節,他乘車遊山,看到一條蜿蜒崎嶇的石頭小路一直延伸到山頂,那裡雲霧繚繞,朵朵白雲浮在上空,定然生活著幾戶人家。
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他打消了想要上山的念頭,將車停在了山前。
他看到漫山遍野的楓葉,染紅了整片山跡,一眼望去,彷彿置身在二月的江南,那比初開的鮮花還要紅豔。
面對此情此景,他怎能不流連呢?
只是景色再美,也改變不了他的境遇。
到了晚年,他看到身邊的親人和朋友相繼離世,回憶這一生,他內心的悲涼無以言表。他功業不成,學問不成,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嘆惋的?
於是,他拖著病種的身體,重新審讀這些詩文,心中升起一股狠勁,將它們棄於火爐之上。可他並不明白,正是這些詩文撐起了他的一生。
或許這便是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