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病危,我們90屆的初中同學回來了將近一大半,都想看看老師最後一眼,騰出時間陪陪老師走過最後的日子。
那幾天,老師的病房擠滿了人,醫院護士知道我們老師的病情已經控制不住了,剩下日子也不多了,索性讓我們多陪陪病人,叮囑我們不許抽菸。
我們輪流看護,該說的都和老師說了,剩下的同學就住在醫院附近的賓館,隨時準備幫助忙乎後事。
老師說話的力氣已經沒有了,眼皮幾乎抬不起來了。
那天,我和老師的兒子,也是我們的大師哥一起值班,早上,我去給老師打洗臉水,剛要出病房就碰到一箇中年婦女,手裡拎著一袋子補品,奶粉和罐頭啥的。進屋子就和我點頭。
然後,大師哥就給她讓了個座位。
中年婦女看上去不到50歲,靜悄悄地坐了在老師的床邊,靜靜地看著我們老師。然後嘗試著摸了摸老師的手,老師已經睡著了。
那個中年婦女坐了一會,就和大師哥點頭示意,就走了。
中午的時候,老師醒了。老師的兒子問,還想吃點什麼,剛才李雪蓮來了。
老師疲憊的眼皮剛要閉上,忽然睜開了,示意我們趕緊把她扶起來。示意我們把她床頭地相簿拿來。老師指著其中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有氣無力地點了點。
老師耳朵耳背,大師哥喊:是,媽,是她。
老師又用力地點了點那張黑白照片,一個坐在地上穿著黑色布鞋,白色襪子的女學生。老師瞅著大師哥張大嘴,眼睛泛紅。
是,媽,剛才來的是她,給你買的補品。
老師張大嘴,痴痴的,眼淚瞬間淌了出來。我趕緊上去給擦拭。
老師的眼神裡有點埋怨,好像在抱怨她兒子,為啥剛才不叫醒她。
然後叫大師哥靠近老師,老師在大師哥耳邊低語一句。
不會了,應該不會再來了!媽,她家廣州,離著好遠,剛才我送她出門,她和我比劃,她說待兩天就走。
老師眼神剎那間失去了光澤,身子瞬間就像撒了氣的皮球,我們趕緊扶她躺下。
那個中午,老師一滴水也沒喝,背對著我們睡著了。
老師的女兒來替換我們,我和大師哥去走廊裡抽菸。我問他,剛才來的那個是誰。
大師哥說,剛才來的叫李雪蓮,算是我媽媽的第一批學生。那時候,我媽媽剛剛從縣裡調到村小學當校長。
聽說,村子裡新搬來一戶人家,有個小女孩非常討厭,經常在學校周圍轉悠。那個小女孩就是李雪蓮。
學校那時候燒火用麥秸,麥秸總是被人莫名地點著,好多同學和我媽媽反應,說看見那個叫李雪蓮的小女孩經常躺在麥秸跺裡,神神秘秘。
我媽媽那個時候年輕,火爆脾氣,就把李雪蓮薅到教室裡問她,麥秸是不是你點的?為什麼總是點柴火,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李雪蓮好像是個犟嘴,就是死活不說。然後全班跟著起鬨。我媽媽看她穿得可憐,就把她放走了,告訴她不要在學校旁邊轉悠了,不管是不是你點的柴火,下次不要再做了!
沒幾天,柴火垛又被點著了!全體學生老師去救火。
火苗不大,幾下子就撲滅了。剛好看見李雪蓮哆哆嗦嗦地蹲在柴火垛裡。我媽媽急眼了,把李雪蓮揪到教室,啪啪幾個大嘴巴子:說,是不是你乾的!
可是李雪蓮就是閉嘴,不承認。
李雪蓮是外村子剛搬到我們村的,和她奶奶一起過,村子人對她家不是很瞭解。我媽媽就聽說,李雪蓮的爸爸坐牢房。
我媽媽怒吼:再有下一次,看我怎麼拾掇你!小孩子有點素質,不要學你爸爸那樣!
李雪蓮委屈地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在學校周圍出現。
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年,村子學校拆了,都集中到縣裡。
學校開安全大會,說抓住了一個縱火犯,是個社會小青年,經常在各個村子學校放火,然後趁亂盜竊學校物品。
我媽媽才知道錯怪了人!她工作忙,就委託我爸爸打聽李雪蓮的下落,可是聯絡不上,據說回山東了。
後來,我媽媽當了中學的校長,中考還有幾個月的時候,李雪蓮從山東轉回了東北考試,那時候山東的分數線高。
我媽媽透過李雪蓮班主任邀請李雪蓮去我家吃餃子,李雪蓮沒有來。
走廊裡,李雪蓮班主任和我媽媽說了幾句話之後,媽媽晚上回來哭了好幾氣。
那時候,李雪蓮就成了我媽媽的心病。
唯一安慰的是,每個班級畢業合影必須有校長,我媽媽才有機會和李雪蓮近距離接觸。
我媽媽和我說,這輩子唯一的虧欠就是這個學生,自己動手當年打了她,冤枉了她。
自從那以後,學校凡是有調皮的學生,我媽媽先進行家訪核實情況之後,再進行教育。
我們姐弟幾個大學畢業後都當了老師,我媽媽和我們說,你可以教不出來一個優秀的學生,千萬別冤枉一個好孩子。
你知道,我媽媽為什麼這麼難受嗎,我媽媽當了兩任校長,直到邀請李雪蓮吃餃子的那天,才聽班主任說李雪蓮是個啞巴。
這件事,留存我腦海裡好多年。
老師去世的那天,我看見師姐李雪蓮領著個孩子,遠遠地站在一邊。捂著嘴,哆哆嗦嗦,身體直顫抖。
喪宴中午舉辦,李雪蓮沒吃飯就上飛機回廣州了。
大師哥中午吃飯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李雪蓮從哪個同學那裡得到的資訊。
這個鏡頭,留存我腦海裡好多年。
得知李雪蓮不會再來看她,老師躺在病床上背對著我們,感覺她被子一顫一顫的。我們才知道老師在傷心地淌眼淚。
大師哥和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欠這孩子一句道歉,可是我沒有勇氣。
這是我媽在李雪蓮中考畢業照那天,晚上回家躺在床上,流著眼淚和我爸爸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