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木

從第三十回起，“金玉良緣”便又添了新成員——金麒麟，並直接將史湘雲牽扯其中。而對於金麒麟，書中無疑也是賦予其極強的婚姻命理安排的：一方面，現實中，有前文“金玉良緣”的輿論烘托，金麒麟容易讓人慣性聯想。論起出身，它也絲毫不輸“通靈寶玉”和“金鎖”——乃張道士道友“傳道法器”。另一方面，“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可見大觀園中的年輕讀書人是通此道的，社會也是流行這一套的。再次，史湘雲論陰陽，借翠縷之口點破“可分出陰陽來了”，指明此麒麟與史湘雲所配陰陽呼應，連史湘雲自己都犯了心思——“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同時寶玉遺失金麒麟和湘雲拾及之處便是齡官劃“薔”之處，情形烘托意味明顯，都指向姻緣和情思。

但對於金麒麟所指姻緣涉及何人，歷來眾說紛紜。主流觀點認為對映賈寶玉和史湘雲二人歷經磨難後的聚首（大多從第三十一回回題“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而來），或史湘雲與衛若蘭的姻緣（因脂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親歷之外”）。由於八十回以後的文字遺失，金麒麟也只在第二十九至三十二回短暫出現，因此，上述觀點的論據都略顯不足。但其出現前後若干細節和賈寶玉的態度卻大有深究的必要。

金麒麟

首先，金麒麟所指姻緣如何和涉及何人不明，但金麒麟出現的直接作用卻很明顯，便是讓“金鎖”不再是唯一意象從而壟斷“金玉良緣”安排。至少林黛玉日後拿“金玉良緣”酸諷賈寶玉時，史湘雲和薛寶釵並駕齊驅成為靶子了。

其次，金麒麟的出現時機頗值得玩味。從寫作技巧上來看，可謂費心安排——在元妃端午節賞賜、“平安醮”張道士提親捅破窗戶紙將“金玉良緣”擺上檯面之際，讓故事情節更加撲朔迷離，連脂硯齋都認為是“間色法”。從文中細節來看，更是細思極恐。因寶玉而引出，由唐突提親的張道士送至，卻被賈母首先發現問及，薛寶釵名言“史大妹妹有一個”，林黛玉諷刺“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張道士先是說“哥兒便不稀罕，只留著玩耍賞人”，後面卻阻止寶玉“散給窮人”，也似有矛盾之處和刻意安排之嫌……眾多細節歸置一處，金麒麟的出現恐怕絕非偶然。聯絡上文提及的客觀作用，更能作證此觀點。

史湘雲

再次，賈寶玉對金麒麟的態度作者交代得更加模糊。我們不妨將二十九回賈寶玉初見金麒麟、三十一回見著史湘雲態度、三十二回對金麒麟的處理等幾回文字合起來看看：

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一面心裡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見史湘雲有了，他就留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都倒不大理論，惟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讚歎之意。寶玉不覺心裡沒好意思起來，又掏了出來，向黛玉笑道：“這個東西倒好頑，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帶。”林黛玉將頭一扭，說道：“我不希罕。”寶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著。”說著又揣了起來。 ——第二十九回

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史湘雲道：“什麼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呢！幾日不見，越發高了。”……一時進來歸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著，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麼？”襲人道：“什麼東西？”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哪裡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雲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了麒麟了？”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著，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因說道……——第三十一回

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那裡揀的？”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第三十二回

整個過程下來，有幾點很明確：最終金麒麟並未給史湘雲，見著史湘雲後並未主動提及，中途遺失且未覺察……其最初拿金麒麟欲給史湘雲的動機便無從談起。那賈寶玉拿金麒麟又所為何事？讀至第三十二回還是有蛛絲馬跡可尋的。且看原文，“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

可見，有“金玉良緣”輿論，且自身並無對應配飾是林黛玉長久以來的一塊心病，是橫亙在他倆愛情道路上難以逾越的障礙。而二十八回兩人拌嘴中號稱“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的賈寶玉難道看不出這層意思？抑或沒有這個心病？

湘雲醉臥

可見，用金麒麟破“金玉良緣”的主觀動機賈寶玉是完全具備的。再聯絡前文扯謊“論藥”，和此都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在為林黛玉創造不亞於“冷香丸”神秘色彩，不輸於“金玉良緣”之論的物質基礎，是真正的解林黛玉心頭之病的良方。至此，聯絡上文看看金麒麟的出現，賈母等是否有意也或為可知。

但有意思的是，這個金麒麟，因寶玉而起，卻為史湘雲中途接觸（最後肯定還是還給了寶玉。一是脂批中有衛若蘭佩戴此物，此處給湘雲說不通，透過寶玉流出更為可信；二是金麒麟果真對映姻緣，沒有陰陽共居一處的道理，必為分開保管，方為後日姻緣伏筆），牽連出了史湘雲的姻緣，卻隱隱約約有賈寶玉為林黛玉著想的影子，又無意中損了薛寶釵……對映陰陽卻陰差陽錯至此，也實在沒啥好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