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的塵世活佛，人稱花和尚魯智深！

擅作舊詩的聶紺弩先生曾寫有《水滸人物》五首，其一為詠魯智深的，詩如下：內雨屠門奮老拳，五臺削髮恨參禪。姻緣說墮挑花雨，兒戲跳翻楊柳煙。豹子頭刊金印後，野豬林伏灑家前。獨撐一杖巡天下，孰是文殊孰普賢。這首七律的前六句寫的即是魯智深的輝煌經歷。第句即“拳打鎮關西”，提轄魯達為救被惡霸鄭屠欺凌侮辱的金翠蓮，故意找碴結結實實地消遣了鄭屠一番， 又饗以重磅之拳，三拳將此號稱“鎮關西”的潑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架。讀《水滸》者決計忘不了這幕好戲。

既犯了命案，魯達就在五臺山削髮為僧，法名智深，但他終究受不了清規戒律之束縛，於是“大鬧五臺山”，此即“恨參禪”之詠吧。肺詩之第三 句所詠為小說第五回“花和尚大鬧桃花村”，又是一。 幕不亦樂乎的鬧劇，桃花山強人小霸王周通欲強行人贅桃花村劉老漢家為婿，結果魯達喬裝新娘，在銷金帳內以拳腳教訓了周通一頓，使其放棄了那無緣的姻緣，寫得絢爛至極，聶先生用“說墮桃花雨”來形容。既合事發之桃花村地名，又點出姻緣與熱鬧之意，真是妙句。第四句是人人皆知的“花和尚倒拔垂楊柳”。是魯智深在東京大相國寺為僧時所作的大力秀。五六兩句是“大鬧野豬林”，魯智深最具表徵性的傳奇故事。

讀此六句詩，喚起的就是我們讀《水滸）時目迷神眩的感受，魯智深不亞於孫悟空的“鬧”勁以及所串演的“鬧”劇紛至沓來又重演在我們眼前。透過這次熱鬧故事的絢爛外表，我們不難窺見一個高尚的靈魂，我們認識了個超拔於塵器之上的高僧，一個活佛。也就是聶詩最後兩句所贊。文殊、普賢是釋迦牟尼左右的兩尊佛，而聶先生認為持著禪杖巡行天下的魯智深其功德已超越了文殊和普賢，可稱是普度眾生的活佛了。稱魯智深為活佛，是否溢美之辭？一點也不。實際上明人李贄在評點《水滸》時也曾贊魯為“活佛”。說來也真有點“悖論”的味道，佛門中人基本應執持的五戒：殺、盜邪淫、妄語、飲酒。其中除“邪淫”端，餘四戒魯智深皆有所犯。

魯智深雖有“花和尚”之號，卻心無一絲慾念。儘管他頗有女人緣，拳打鎮關西救出的金翠蓮桃花村 施以援手的劉老漢之女，都是年輕美貌的女子，魯智深卻純以救難解紛為懷，毫無非分之念。這一點連梁山大頭領宋江也應感到汗顏，宋在施金安排了閻婆惜父親的喪葬之事後卻順手將閻作外宅包養了起來。魯智深於常人最易犯之色戒，秋毫無犯。但色戒外之四戒卻皆不能吃。如拳打鎮關西，火燒瓦罐寺。所殺雖為歹徒，但還是犯了“殺”戒。在桃花山魯智深怪李忠、周通小家子氣，有現成金銀不送他，卻要下山打劫他人財物來借花獻佛，於是將山中金銀酒器踏扁了，打包捲走，這是標準的“盜”。至於“不打妄語”，魯智深也做不到，善良的謊話，或是必要的謊話，在他也是說得順而溜的。而“酒”，更是酒家“一日不可無”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想必也是他不戒酒的理由。五戒中犯了四戒，還稱其為活佛，豈不荒唐？否！從白橋李贄就有很精彩的辯護詞，我們不妨聽聽：“人說魯智深桃花山上竊取了李忠周通的酒器，以為不是丈夫所為，殊不知智深後來作佛正在此等處。何也？率性而行，不拘小節，方是成佛作祖的根基。”

對於魯智深在五臺山上的鬧騰，李贄贊日：“此迴文字，分明是成佛成祖圖。若是那般閉眼合掌的和尚，絕無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樣好看，佛性反無一一些，如魯智深吃酒打人，無所不為，無所不作，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是的，魯智深最可貴的是率性而行，不拘小節，他不在乎“外面模樣的好看”。他是真誠地向善、行善。上個世紀60年代出現的雷鋒，被人們尊為那一時代最高精神境界的代言人，其精神的核心即助人為樂，今天人們還經常無限依戀地表達著對這種高尚精神境界的追懷。我們細想魯智深的情事，哪一樁不洋溢著崇高的無私的助人為樂的精神？這是魯智深的生命底色。

魯在酒樓與史進、李忠飲酒，偶聞金翠蓮的悲慘遭遇，他就摸出身上五兩銀子，並向史進借銀十兩，爽快地將銀子贈與金氏父女作盤纏，勸其回東京安身，並立馬要去尋鄭屠算賬。在史、李百般勸攔下，才按捺住怒氣，第二天一早就急不可耐地去找鄭屠了。他就是眼中揉不得沙子，見不得壞人作惡、好人受難。為救人之難，不惜賠上身家性命。他與史進、林沖均是萍水相逢，但為意氣相投，惺惺相惜，成了生死之交。

林沖誤人白虎堂，被刺配滄州，途中在野豬林險些壞了性命，全賴魯智深傾力相救。聽了魯救林後的那段熱腸化誰個不為之位下：“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酒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斷配滄州，酒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工人說道：‘店裡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灑家見這斯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裡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裡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到來這裡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好個魯智深，真如他的姓名，魯莽中含著智慧，粗中有細，使林教頭未遭歹人暗算。茫茫人海，悠悠塵寰，能得如此熱腸君子為莫逆之交，真是何等幸事！

後史進也如魯智深一樣，為救畫師王義及其女兒去行刺賀太守（史之救人急難固有其好義之本性在起作用，誰又能說不是受魯智深的義行的影響？），結果被賀太守拿住間在牢中。魯智深知悉此訊息，又急不可耐地捨命去救。

魯智深在救人急難時是完全忘我的，這在小說中多有記述。拿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救人須救徹”。孟超先生稱道：“魯智深拿起朴刀，揮動禪杖握起拳頭，一怒一嗔而使危者得助， 死者得生，這就比苦口婆心阿彌陀佛來的徹底多了。”《水泊梁山英雄譜》。

魯智深在救人急難時是個活菩薩，懲治惡人時又常獨具高招尤其是一-批潑皮無賴遇著他常常是一帖藥。我們知道楊志賣刀遇牛二楊雄長街逢張保，都曾被那些無賴胡攪蠻纏搞得英雄氣短、狼狽不堪。但再能放刁賣乖的潑皮碰到魯智深，卻只有被消遣的份了魯智深在痛揍鄭屠之前已經切精切肥把個平時蠻橫兇悍的傢伙調治得夠嗆了，真讓人解氣。後在相國寺管菜園，張三李四等二十幾個潑皮想來捉弄他，被他一一腳一個踢人糞窖，讓C三十個破落戶驚得目瞪口呆，齊跪下求饒。

而銷金帳中對周通的調教也可說是以惡制惡的滑稽惡搞，卻獲得了甚為理想的效果。

魯智深能如此順暢地調治潑皮，實際上與其本性中也有那麼一點頑劣相關，瞧他在五臺山上強納其他和尚食狗肉的情景，我們就可明白他何以對潑皮常常能招制敵，使其俯首聽命了。這種種讓我們深感魯智深之“智”中滿溢著趣味，他實在堪稱梁山上第一趣人。這位妙趣橫生的活佛，也許對後來“濟顛”形象的產生也不無影響。魯智深的一切行為追溯起來皆歸源於他的“智深”，他的慧眼，慧根。

他對很多事情是有通透的認識的。如宋江是堅持走招安之道的，而魯智深對招安有極清醒的認識：“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矇蔽聖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乾淨，招安不濟事！”多麼明智！因此，當他走完了風風火火的歷程，演繹了一幕幕煞是好看的鬧劇後，一禪杖打翻方臘，便只圖尋個淨了去處安身立命，後在杭州六和塔圓寂，留下的頌子是：“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想他在蒼蒼遠峰 、明湖一。碧的湖光山色中得聆晨鐘暮鼓與陣陣浙江潮聲，也真可謂得其所哉！其頌堪與今人弘一法師“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偈語相輝映。魯智深是筆者最心儀之《水滸》人物，行筆至此，意猶未盡。本文以聶紺弩先生之詩開篇，此處想以古人一曲收尾。《紅樓夢）第三十二回中薛寶釵生辰慶典上，曾點過一齣戲《山門》，其中《寄生草》曲最能唱出魯智深的瀟酒豪放與真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