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
我
所在的地市,發生過一起
“天然密室殺人案。”
兇手專門挑秋季下手。因為
那時
玉米成熟,玉米杆長得像小樹一樣高,
被抓進去的
女人們
無論
如何奔跑、掙扎,
都
無法逃出。
那段時間,當地人都在互相猜忌,因為能這麼熟悉玉米地的,一定就是本地人,隱藏著身份伺機作案。
這種恐懼的心理,籠罩了那裡十多年。
1
這是我剛做法醫的第一個月,接到的第一起命案。
在車上,身邊放著銀光閃閃的箱子,我難掩心中的激動,想象自己是一位持刀的戰士,在奔赴戰場。
一旁的餘法醫是我的師父,四十出頭,國字臉上兩條濃眉。他拈著煙,臉色陰沉,一路沉默。看到他,我察覺事情嚴重,剛才的胡思亂想全沒了。
剛走下警車,餘法醫便被面色凝重的民警圍住。派出所副所長湊近介紹,死者丈夫在旁邊,村主任領著村幹部也在,鎮上的領導和公安局的領導也正趕來。
餘法醫很不高興,皺緊了眉頭悄悄和我說,人多了只會添亂。
民警領我們穿過警戒帶,證據與痕跡慢慢展開在土路上,七零八落
——
路邊的大梁腳踏車,車筐扭曲變形,像一張歪斜的大嘴。路南側的排水溝一片狼藉,幾棵歪倒的玉米和雜草,夾雜許多凌亂的腳印。一旁散落著十本雜誌、一捆芹菜、幾個西紅柿。
插畫師根據真實情景還原
跨過一條排水溝,我們走進玉米地。
玉米葉抽打胳膊,又癢又疼。大約五十多米後,眼前出現一片壓倒的玉米杆,一具女屍仰面躺在那裡。
她幾乎一絲不掛,只是脖子上纏著些衣物,腳上穿著肉色的尼龍襪。
她已人到中年,臉色蒼白,眼角佈滿皺紋,身形略顯臃腫。離她南側三米,在一小截殘留的麥秸上,有一條白底小花內褲,格外扎眼。
她保持死時的姿勢,雙臂彎曲向上,擺在頭邊;雙腿叉開,左腿挺直,右腿略彎曲。一件白底紫花襯衣被掀起到,褂角揉搓成一團,塞進口中。口角位置溼了一大塊,分不清是水是血。
屍體不遠處有一隻布鞋,和現場血跡的顏色差不多。
頭部半米左右有一條棕色褲子,褲子外翻,沾了不少血跡。褲腰位置有新鮮的撕裂痕跡,還有一條白布腰帶,一端有新鮮的割斷痕。
餘法醫蹲下身子,我協助他進行了屍表檢驗。
死者身上有十七處創口,其中頸部三處,胸腹部九處,腰背部五處,最窄的創口也有
2
公分。右手有明顯的抵抗傷,中指幾乎全斷,僅靠殘留的少量面板和手掌相連。
我很快判斷出兇器是一把單刃銳器,刃寬至少
2。5
公分,刃長超過
15
公分。
後來根據解剖檢驗,死者死因是失血性休克,多處臟腑被刺穿。
刀刀斃命,兇狠殘忍。
2
“老餘,你來講兩句吧。”案情分析會上,大隊長擺了擺手,會議室頓時安靜下來。
餘法醫眉頭緊皺,左手拈起一支菸,右手輕輕撫摸深藍色的筆記本封面。他翻到折角的那頁,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他清了清嗓子
——
“死者趙玉芬已經告訴了我她的遇害過程。”
就在剛剛,他找來幾位同事進行實驗,由一位和死者身高接近的女警扮演受害者,不同身高體型的男同事扮演嫌疑人,模擬捅刺。他站在一旁記錄,時不時指導幾下。
所以現在他說,嫌疑人是一人作案,在一對一的情形下,考慮到死者身體強壯,嫌疑人是青壯年男性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應該是體力勞動者。
而結合現場和屍檢情況,死者的遇害過程有八個步驟
——
廝打:
上午十點半左右,趙玉芬騎腳踏車回家,路過玉米地時,和嫌疑人狹路相逢。嫌疑人慾圖不軌,趙玉芬不從。兩人在田間小路發生廝打,導致腳踏車歪倒在路邊排水溝,溝裡留下了兩人凌亂的腳印。
追捅:
趙玉芬打不過嫌疑人,轉身向村子方向跑了十幾米,被嫌疑人迅速追上,從背後捅了一刀。鮮血順著死者的背部往下淌,滴落在玉米葉上,漸漸浸透了上衣。
扼拖:
嫌疑人用胳膊勒住趙玉芬的脖子,把她倒拖進玉米地,並在脖子上留下勒痕。她掉了一隻鞋,另一隻鞋的腳後跟上有泥土擦蹭的痕跡。
脫衣:
嫌疑人用匕首挑開趙玉芬的白布腰帶,開始撕扯褲子。她拼命拉住褲子,導致褲腰被扯斷。她見難逃魔爪,開始高聲呼救。嫌疑人把她的襯衣翻起,將下段塞進她嘴中。
控制:
趙玉芬在地上滾動,趴著向遠處掙扎,手腳和胸腹部沾了不少泥土,地上的土也因沾了鮮血而變得深潤。嫌疑人迅速騎跨在她身上,用匕首猛刺她的胸背部,大量鮮血流淌到地上,形成血泊。
性侵:
趙玉芬的力氣隨著大量失血漸漸變弱了,嫌疑人把她的身體翻過來,進行性侵,並且在她體內留下了生物物證。
刺殺:
趙玉芬性子很烈,不斷反抗。嫌疑人惱羞成怒,左手狠狠掐住她的頸部,導致頸部月牙狀皮下出血;嫌疑人右手持匕首扎向她的頸部和胸腹部,刀刀斃命,趙玉芬漸漸失去了意識。
辱屍:
嫌疑人並不解恨,又在趙玉芬的屍體上狠狠踩了一腳。
聽完餘法醫的分析,第一次面對命案的我像是親眼看見了嫌疑人的作案過程,嫌疑人的一舉一動都符合現場和屍檢情況。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大家不住地點頭。
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
“現場法醫”的魅力。從師父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好法醫的標準:他需要看現場,把屍體和現場結合起來,讓屍體開口說話,對命案現場進行還原和重建。
接著餘法醫又說,根據死者創口的位置和創道走向,嫌疑人與死者身高基本持平,作案時右手持刀。死者身高一米六五,嫌疑人身高不會超過一米七。
這也和痕檢技術員對現場足跡分析一致。
我們再次回到村裡,用了半個多月,走訪排查了那片玉米地周邊三千多戶居民,所有符合
“矮個青壯年男性”特徵的人都被重點關照了一遍。那段時間,
DNA
實驗每晚都加班到深夜,人困馬乏。
案情沒有一點突破,新的姦殺案又發生了。
3
還是在那個九月,離學校不遠的玉米地裡,一名年輕的女教師在下班途中被姦殺。
玉米地裡依然歪倒了一輛腳踏車。
死者胸背部三刀,身子下的血把乾土浸成了血泥,散發著獨特的氣味。派出所買的四罐滅害靈都噴完了,也不能阻擋蜂擁而至的蒼蠅。
我和餘法醫蹲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裡,漸漸聞不到屍臭味,鼻子裡全是滅害靈怪異的香,讓人頭昏腦脹。
連續兩起命案,地點相同、時間相近,作案手法相似,並且現場留下幾枚腳印顯示,此案嫌疑人的鞋不大,似乎也是矮個。
雖然警方壓力巨大,不過大家也覺得,如果兩起案子能串併案,離破案的日子或許不遠了。
很多時候,不怕兇手再出手,就怕再也不出手。
但
DNA
結果像是一盆冷水,澆在了每一位辦案民警的心頭——兩起案件的嫌疑人並非同一人。
十多天後,我們確定了殺害女教師的嫌疑人,是一名刑滿釋放人員,曾被關進去三次,這次剛出獄不到兩個月又犯下大事。
他鞋碼確實不大,可他的個子也不矮。痕檢技術員搖著頭說,這是個體差異。
該案與趙玉芬案極其相似純粹是巧合。
此後,趙玉芬案陸陸續續搞了幾個月,依然沒有實質性進展。破案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刑警隊的工作也漸漸恢復了日常模式。
那時我們都以為,趙玉芬案與女教師案一樣,只是獨立的個案而已。
直到一年後,
2005
年
9
月的一個晚上八點多,值班室的電話鈴聲響起,“南王村玉米地裡發現一具女屍……”電話那頭聲音不大,略有些顫抖。
但這個警情立刻在局裡炸開了鍋,我們又想到了趙玉芬案,兩次案發地僅相隔八公里。餘法醫那天生病,只有我一個法醫去了現場。
晚上九點半,我和同事到達玉米地。村支書驅散了村民,吩咐在周圍安上五個燈泡。雖然光線略有些發黃,但已經十分明亮。
玉米地裡只剩下我們技術科四人和兩名派出所民警。各種飛蟲聚攏過來,嗡嗡地圍著人轉。為避免蚊蟲叮咬,我穿上密不透風的隔離服,身上很快汗津津的。
那是我作為新法醫,第一次整晚都待在野外現場。靜謐的玉米地裡,蟋蟀陣陣低吟,玉米葉嘩嘩作響,飛蟲撞擊在燈泡上,啪啪亂響。
燈泡照著死者李蘭英。她五十一歲,身高約一米五五,頭面部纏著一條灰色圍巾,將雙眼矇住,上身的兩件衣服被掀到了胸部上方,胸腹部和下身裸露,右腳踝位置有一件灰白色的短褲。
我一下子頭皮發麻,這現場比女教師案更像趙玉芬案。
李蘭英身上的傷口比趙玉芬的還多,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二十多刀。
我判斷兇器依舊是單刃銳器。最寬的創口
2。5
公分,也和一年前趙玉芬的傷口一樣。
案情分析會上,餘法醫讓我介紹屍檢情況。我照葫蘆畫瓢,模仿上次餘法醫的分析,大致還原了死者的遇害過程。
看到大隊長鼓勵的眼神,我忍不住又說,兩起案件的作案過程相似,損傷型別也基本一致,很可能是同一人嫌疑人乾的,如果真是這樣,可以併案了。
但剛說完我有些忐忑,怕事後餘法醫嫌我毛躁,在
DNA
結果沒出來之前就亂說。
沒想到散會後他拍著我的肩膀說,
“法醫就應該勇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哪怕錯了,只要有理有據就行。”
得到師父的肯定,我頓時覺得心裡充滿了力量。
幾天後,我的判斷得到了
DNA
支援:李蘭英和趙玉芬體內的生物物證來自同一人。
一個連環姦殺案的嫌疑人終於出現在我們面前:他隱藏在夏末秋初的青紗帳裡,絲毫不避諱作案時間,專挑落單的婦女,善於用刀。
沒人知道他的下一次作案是什麼時候。
4
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和偵查員大韓蹲守在玉米地旁的小路里。汽車的空調壞了,車窗開著,蚊子在我們耳邊盤旋。
“快趴下!”大韓低聲說,伸出一隻手按在我頭上。
一個男人從前面的岔路口經過。他走過去後,我和大韓悄悄下車,手裡拎著伸縮警棍,遠遠地跟他身後,進了玉米地深處。
我心裡緊張,這就是青紗帳惡魔嗎?
趙玉芬和李蘭英案後,我們有了嫌疑人的
DNA
,可那時技術還不成熟,沒有資料庫,無法比對。
但神出鬼沒的青紗帳惡魔已經成了本地人心中的夢魘。玉米地變成了一個恐怖的地方,婦女小孩都不敢單獨去,多數村民都結伴而行,很多人還在腳踏車上放一根木棍。
公安局只能加大防控力度。此後一到秋天,除去年紀大的民警和部分女警,全域性數百名警力都撒進了方圓幾十公里的玉米地裡,在進出玉米地的主要路口倒班。四個人一組,兩人車上蹲守,兩人步行巡查。
我們技術科也排了班,除了每天留下兩人應對日常,其他人都鑽進了青紗帳。我和偵查員大韓多數時候都是晚上的一班。
那天晚上,我和大韓跟著那個一閃而過的男人,心到了嗓子眼。當強光手電照在他身上時,他正蹲著身子,手裡拿著一沓信封往包裡塞。
大韓大吼一聲,一個箭步就衝了上去。我緊跟著大韓,眼睛盯緊那人的手,生怕他掏出什麼。
那人似乎被我們嚇住了,沒怎麼反抗,就被撲倒在地。
他剛想掙扎著起身,大韓用力把他的胳膊往背後一別,那人就乖乖地不動了。
“大哥,大哥,別殺我,錢都給恁。”那人低著頭,不敢看我們,身子抖得厲害,一個勁兒地用本地方言央求,“我木見著你們的臉,恁別殺我,我保證不報警。”
月光下,我和大韓相視一笑,敢情這小夥子把我倆當成了劫匪。我們亮明身份後,那小夥子鬆了口氣,竟癱坐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原來他是一位醫藥代表,要趕往附近的一家醫院,恰好路過玉米地,就悄悄進來分裝現金。
青紗帳裡我們的蹲守故事還有很多。
在一箇中秋夜,我和大韓抓住了一個偷電纜的團伙,順便搗毀了一個專收贓物的廢品收購站。還有一次,我和大韓看到一個女的往玉米地裡跑,一男一女在後面追。我們把他們三人請到了公安局,打掉的是一個藏在農村的傳銷團伙。
又一年,還是那片玉米地,我們圍捕了一個持槍殺人犯。上千名警力把那片玉米地圍得像鐵桶一樣,然後逐步縮小包圍圈。臨近正午,玉米地裡響了幾槍,之後就再沒動靜了。
罪犯畏罪自殺的那個地方,離趙玉芬的死亡地點不遠,有人甚至偷偷說,是趙玉芬的亡魂幫了我們。
一時之間,容易藏身遁形的青紗帳反而成了治安最好的地帶。青紗帳惡魔再也沒出現,人間蒸發了一樣。
5
2007
年的春天,青紗帳惡魔再次現身一起命案——他的
DNA
與另一起案子比中了。這說明,嫌疑人在本地至少犯下三起命案。
這是發生在
2001
年的玉米地命案,距離
2004
年趙玉芬命案二十公里。
不過
2001
年我市
DNA
檢驗技術剛剛起步,提取和檢驗水平都不高,那起案子第一時間並沒有做
DNA
。
直到
2006
年,公安局引進了新裝置,
DNA
實驗室開始梳理積壓的舊案。在對當年物證重新檢測時,同事發現這個線索,立馬告訴了我和餘法醫。
之前,我對
2001
年命案略有耳聞。幾次想和餘法醫談論,但都沒有成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心結沒解開。現在案件有了進展,餘法醫終於拿出厚厚的案卷,和我說起當年的情況。
2001
年
8
月的一個下午五點多,有人在自家玉米地發現一具女屍,渾身沾滿了血,隨即報警。
受害人四十六歲,她家玉米地和報警人家的玉米地僅隔著一條生產路。在那片警燈閃爍的玉米地裡,餘法醫穿過聚集的村民,走到了女屍前。和幾年後的兩起命案一樣,死者也是上衣被掀起,下身赤裸。
在左胸部外側,一個暗紅色的印記吸引了餘法醫。
印記像一把單刃匕首的形狀,長
12
公分,寬
2。5
公分。餘法醫分析,這是生前傷,原因是匕首按壓胸部形成了皮下出血。
這說明嫌疑人攜帶了刀具,但在該案中沒有使用刀具行兇,只是用作威脅的工具。和後來兩起案子不同,死者身上並沒有發現銳器傷,死因是機械性窒息。
強姦方式類似,作案工具有重合,但致死原因不同,現在可以推測:青紗帳惡魔作案手法在進化,從早期的粗陋,到後期的嫻熟狠辣。
案卷中記載,
2001
年現場周圍甚至有多人見到了他——
案發前半小時內,先後有三位村民都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他大約一米七,偏瘦,小平頭,上身穿白色短袖襯衣,下身穿灰色短褲,拎著一個白色塑膠繩系的網兜。這個男人與受害人擦肩而過,互相併不認識。
此外,案發前一個月內,還有兩位婦女分別在玉米地看到過一個變態男人,外貌也與此符合。
7
月
10
日下午兩點多,一位婦女正在玉米地裡鋤草,聽到一陣摩托車轟鳴聲,就走到地頭上檢視。她看見一個面生的男人,光著膀子,在地頭停下摩托車,東張西望。
突然,男人一下子把褲子褪到腳踝,赤裸身體向她走來。她嚇壞了,一邊吆喝一邊跑。那個男人沒追她,提上褲子,騎著摩托車跑了。
二十多天後的中午,另一位婦女走在回家的路上,發現四五十米遠有個男人停下了摩托車。
男人堵在路中間,猛地把褲子和內褲褪到了膝蓋位置,兩隻手提著褲子,露出了生殖器,不動也不說話。
這位婦女心跳得厲害,徑直轉身,抄另一條小路回了家,到家後哇哇大哭了好一陣子才平復心情。
因為
2001
年這起兇案,我們對青紗帳惡魔的瞭解大大進了一步,他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從
2005
年到
2011
年,每當青紗帳高過人時,我們就把那當成了家。
我們的任務就是蹲守。只要見到有一絲相似的人,哪怕只是髮型相同或臉型相似,我們都立刻上前盤問,生怕漏掉大魚。
我們還請畫像專家制作了嫌疑人模擬畫像,公安局人手一份。因為破案心切,有段時間無論見到什麼人,我們都盯著臉細看。
作為新法醫,我經手的第一起命案一直沒有結果,讓我無法釋懷。
餘法醫同樣無比糾結。此後只要新命案發生,他總會提到青紗帳惡魔。
有時在現場,有時在屍檢,他會毫無徵兆蹦出一句,
“也不知道青紗帳惡魔現在在幹什麼,是不是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