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資訊在一條古街尋找新加坡“娘惹文化”,與華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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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條古街尋找新加坡“娘惹文化”,與華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新加坡是東南亞中南半島南端的一個城市國家,因城市綠化和環境的良好治理又有“花園城市”的美譽。今年恰逢新加坡開埠200週年。200年前,英國史丹福·萊佛士爵士登陸新加坡島,並將其設為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一個貿易站。

作者:馮源

在一條古街尋找新加坡“娘惹文化”,與華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新加坡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土生華人家庭畫像

1965年新加坡獨立建國之初,這裡仍是馬六甲海峽邊一個貧窮落後、不起眼的彈丸之地,經過50多年的飛速發展,新加坡脫胎換骨,如今已成為全世界人均收入最高的國家之一,而新加坡也與紐約、倫敦比肩立於世界最頂級城市之列。新加坡的成功不能不說是人類歷史上一個了不起的奇蹟。

新加坡華人比例超過70%,當年是中國人下南洋的一個重要立足點,經過幾百年的時光,中華文化在此落地生根,與中南半島的馬來文化等原生文明交融演進,逐漸發展成為今天獨具魅力的新加坡文化。本文作者馮源曾在耶魯-新加坡國立大學學院求學,現常住新加坡。 在撰寫此文時,她選取了一個獨特的樣本——新加坡東海岸“加東/如切”區,透過探訪這一個歷史悠久的街區,讓讀者能窺斑見豹,領略新加坡獨具特色的歷史文化和人文風貌。

加東區的獨特美味

在一條古街尋找新加坡“娘惹文化”,與華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新加坡島和附屬島嶼地圖(1885年),來源 新加坡國家檔案館

加東328號的招牌菜是加東叻(lè)沙,一道南洋麵食料理。以濃郁的咖哩和椰漿做湯料,配新鮮的蝦、牡蠣、魚餅、豆芽,用酹粉做面,將做熟的麵條切成小段。叻沙是世界各地觀光者來新加坡必試吃的美食,也是本地人的垂涎解饞之物。

我搬到東海岸居住後,每週末都要去歷史悠久的加東區(Katong)和緊鄰的如切區(Joo Chiat)。剛開始去是為了每週日的法語課。趁開講之前,在法語課隔壁“紅房子麵包店”裡買加煉乳的南洋咖啡,再點個椰鬆糕點或黃油麵包,打包帶走。有時遇上本地人扎堆排隊,馬來裔老闆娘一時照應不上來,那準是要遲到了。

到了中午下課時,腹中的早點也伴隨著法語的passé composé(過去式)成為過往。這時,心裡的念想便是加東328號的叻沙。小碗叻沙賣五塊五新幣,大碗賣七塊五,價格實惠又親民。用湯匙舀起透明的面段配以湯料,入口的一瞬間,椰香、海鮮和微辣的香料在舌尖味蕾的碰撞是獨一無二的體驗。吃完麵忍不住要喝湯,喝完湯,那飽滿而圓潤的口感依舊充盈在口,讓人留戀。

相比其它亞洲佳餚,叻沙並不算精緻,甚至有些過於誠實而大方,它的食材簡單不昂貴,取自東南亞最普通的植物和海產品。它的味道雖豐滿,但沒有令人驚喜的神秘和含蓄。實則,叻沙是娘惹菜的經典,它是南洋多元文化集合的產物,它的性格也承載了南洋的複雜、開放和包容的性情和風貌。

15世紀的馬六甲,從中國福建等地南下的華人與當地馬來族女性通婚,他們的子孫後裔深受兩種族群的影響,成為華族、馬來文化的混合載體。經過世世代代的積累,叢集越來越壯大,最終發展為自成一體的“土生華人”族群,又喚“海峽僑生”。早期的土生華人從事貿易和零售,也投身於房地產、貨運和銀行業,為當地的貿易和產業生態作出顯著貢獻。

由於土生華人男子被稱作“峇峇”(讀音同巴巴),土生華人女子被稱作“娘惹”,土生華人的文化也俗稱“峇峇孃惹文化”,其菜系又叫“娘惹菜”。娘惹菜沿用馬來菜系的香料,比如香茅、班蘭葉、肉桂、蠟燭果,也採用符合華人飲食習慣的食材,比如豬肉。以叻沙為例,製作叻沙的最後一道工序就是在湯麵上撒磨碎的越南香菜,而這種東南亞草木也因這道菜餚的普及被俗稱為“叻沙葉”。

土生華人文化在18世紀已經初步成形。到了19世紀,隨著中國華南移民的大批湧入,和當地女子的通婚,土生華人的人數激增。受到家庭雙重文化薰陶,土生華人大多通福建方言和馬來語。

英國殖民時期,土生華人接受英文教育,所以也熟知西方文化,甚至鍾愛西方的消遣方式,比如騎馬、俱樂部社交。在服飾上,峇峇既穿西裝,也穿中式和馬來傳統服飾。

英國控制檳榔嶼(1786年)和新加坡(1819年)後,一部分馬六甲的土生華人移居到這兩個新建立的英屬殖民地。從此土生華人枝分葉散,檳榔嶼和新加坡成為兩個主要的土生華人聚落點,峇峇孃惹也漸漸發展出獨特的文化分支。

兩百年的風雲變幻,叻沙伴隨著土生華人的遷居,填飽了一家老少的肚子,其風味的演變也是兩百年來兩地土生華人族群衍變的縮影。如今,檳城一帶的叻沙一般新增青檸、黃瓜絲、菠蘿絲和薄荷葉,口味偏酸、口感清涼。而馬六甲、新加坡一帶的做法則新增足量的椰漿和辣椒,口味偏甜辣、口感油滑。

相比娘惹傳統做法,加東328號的叻沙還有一點不同。娘惹叻沙需要食客用筷子夾起品嚐,而加東叻沙的麵條已被切成小段,用一把湯匙就能舀起送入口中。當我問起店鋪是否提供筷子,服務員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她指了指擺在櫃檯的湯匙,示意我自取。

與新加坡市區隨處聳立的現代化建築不同,加東依舊坐落著星羅棋佈的低矮馬六甲式建築。東西向主路東海岸路(East Coast Road)嘈雜的車流、路邊精品小區的施工噪音,敲著這個世紀的快板提醒路人快些、再快些趕路。

如切的斑斕過往

在一條古街尋找新加坡“娘惹文化”,與華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1971年8月8日的《海峽時報》,有一標題為“填海造陸後的東海岸能容納十萬人居住和休閒”,兼有地圖說明。

倘若走到南北向的如切街(Joo Chiat Road),一切都放緩了,時間也慢了下來。一排排低矮的私宅、餐飲店、精品店慵懶地曬著太陽。任憑過路人突如其來的一陣欣喜,如切的街道總是安靜地打量著四面八方的來客。

“如切”名字大有來歷,它取自華人富商周如切。周先生另有一號,叫“加東王”。加東曾是一片椰子和棉花種植地。1820年,第一任新加坡駐紮官法夸爾的女婿巴納德買下加東土地,開闢椰園種植。參照1885年繪製的新加坡島地圖,那時的東海岸被茂密的椰林所覆蓋,西至芽籠,東至樟宜。

1877年,周如切從福建到南洋做生意,留下在中國的妻子和兩個兒子。據周如切曾孫子周炳鏡1999年的口述實錄,周如切來新加坡並非隻身一人,他的哥哥在他之前來到新加坡做起了生意。20世紀初,周如切積累到一筆財富後,從一名阿拉伯後裔阿沙戈夫那裡買下加東的一大片土地,種植椰林和檳榔。日後,周先生還經營過橡膠莊園,種植榴蓮、紅毛丹等熱帶水果。

參照《海峽時報》的地產成交公告,周如切在1910年收購的永久地契包括六塊種植用地。這六塊地位置在同盟莊園路,面積佔12070平方英尺(1121平方米),買入價格為 460新幣。

20世紀的前20年,隨著新加坡市區的發展,中心區住房變得擁擠起來。越來越多的土生華人從市區搬遷到加東,面朝海灘蓋起了海濱別墅。他們修建的馬六甲式建築有一部分保留至今。走在今天的如切路上,還能看到建築物上標明的年代多為1920年前後。

為應對住房需求,周如切把加東的種植土地劃分為小塊地皮,新修住宅和排屋,出售或轉租給新湧入的居民。1905年,一輛有軌電車連通加東和核心區丹戎巴葛,加速了新加坡東部與市區的流通。1920年後,靠近如切的芽籠發展為東部的商貿中心。如切的地價也高漲起來。1917年,殖民地政府提議,以在加東修建公路發展商區為由,收購周如切持有的部分土地。

周如切之孫周安詳(音譯)在1948年10月8日發行的《海峽時報》記述了他所瞭解的這一段歷史。文章提到,周如切在收購東海岸椰林之後,便開始自費修建道路,為原本荒涼的區域鋪上毛細血管似的網路。周先生自費修建的道路屬於私有土地,但是開放給居民、商販和普羅大眾使用,大大方便了附近的交通。面對殖民地政府的收購提議和賠償,周如切決定把加東的街道公有化,並作為“禮物”無償讓出。

不久之後,殖民政府將“同盟莊園路”(Confederate Estate Road)改名為“如切路”(Joo Chiat Road),以肯定周如切的貢獻。

加東的擴張

然而,突如其來的改名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海峽時報》在1917年3月29日刊登了一封有趣的讀者來信。信中說,同盟莊園路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突然被改名為如切路,一個“歷史地標”般的街名被無緣無故改動是“令人可惜”的。這位讀者還對如切路的狀況表示堪憂:這條坑坑窪窪、滿是車轍的路簡直“糟糕透頂”。路上的死水潭子招引著蒼蠅和蚊子,散發著臭氣,還是傳染病的前兆。讀者呼籲“當下是正確的權力介入的迫切之時”。

周如切先生在1926年2月與世長辭,享年69歲。《海峽時報》刊登的紀念文章提道,周先生是個足智多謀的華商。從福建抵達新加坡時,他身無分文。透過勤奮、智慧和靈敏的商業遠見,他留下了身後價值一百萬的地產。

2011年2月,新加坡國家遺產局將如切區設立為新加坡第一個歷史遺產區(Heritage Town)。至此,如切漸漸發展為新加坡的小眾旅遊去處,甚至被本地人稱為嬉皮士、咖啡館和獨立店的聚點。如切之名沿用到今天,經過一百多年也成為“歷史地標”般的存在。今天的如切路沒有死水潭和蚊蟲,卻多了餐飲設施和遊人,成為娘惹文化的具象輸出。如果1917年的那位熱心讀者能看到今天的如切路,他是否會感到一絲欣慰?又是否會贊成這是“正確的權力介入”的結果?

加東本意為“海灘的波紋”,可見半個世紀前的加東就坐落在海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本地的年輕人相約到加東海灘游泳、野餐、露營。海風徐來,海水輕柔地拍打沙灘,推出一道道彎彎的波紋。夕陽西下時,伴著漁舟唱晚,加東奧迪安戲院、樂斯戲院和麗宮戲院又華燈初上,好不悠哉!

今天,走在東西向的東海岸路,我們依稀能感受到陣陣海風拂過,卻看不到海的輪廓。

新加坡獨立後,政府為興建組屋填海造陸,於1966年開始了東海岸填海工程的第一階段。臨近東海岸的兩座山被夷為平地,每天有2萬立方米沙土透過傳送帶移至海里。1971年8月8日的《海峽時報》公佈了政府對東海岸商用、住宅和娛樂用地的規劃圖。根據當時的規劃方案,填海工程完成之後,東海岸可容納十萬人居住和生活。龐大的建築工程“一切準備就緒”,將於一個月之後施工。

13年後,記者林鳳英在1984年7月22日的《聯合早報》中寫道:“如切,這個向來被人認為是個中上階級人士的住宅區,近年來,在時代的衝擊下,在新舊的交替下,舊風貌逐步的在消逝中。這個本來只有獨立式別墅、排屋、低矮店屋、馬六甲式建築的住宅區,慢慢地豎立起一座座的高樓大廈和組屋。新式多層的購物中心,慢慢地也取代了舊式喧譁的舊市場、舊商店。”

同年11月,新加坡移民局在如切購物中心四層建立了第一個分辦事處,為方便東海岸居民辦理護照事宜。依據報道,辦事處成立短短12天之內收到了4844起護照申請,積極的反響是超出預想的。

1985年,耗資超過6億新元的填海工程完工。至此,東海岸增加了1525公頃的土地,新建的休閒海濱區將海岸線擴大了約18公里。3年後,本地作家 Tan Bah Bah在《海峽時報》“New Town(新城)”專欄中寫道,馬林百列組屋(東海岸填海土地上第一個建成的政府組屋)提供了“高雅卻實惠的生活方式”。李光耀曾打趣說,東海岸組屋起初是“sold for a song”(以非常低廉的價格出售)。十多年之後,東海岸組屋在新加坡人心目中的形象搖身一變,同“閃耀發光”的烏節路和“典雅”的武吉知馬一起成為最優選的三個住宅區之一。以房價作參考,一套四單元組屋在1976年時購置要花費24000新幣,而在1988年價格翻了三番半,達到85000新幣。步入新東海岸,“No more nostalgia” (沒有對舊日的眷戀)。

如今,東海岸附近的組屋上了年頭,早已不再嶄新,但它的市值卻如同兩個世紀前茂密生長的椰林,不斷向上生長。歷經四十多年的使用、磨損和海風侵蝕,一套最普通的四單元組屋的市價也要四五十萬新幣起。

如果我們面朝大海的方向,站在今天的加東會發現,沿海一帶是新城,是新加坡建國一代勞工用泥土和汗水填埋的土地,是今天綠意盎然的東海岸公園、聯排的政府組屋;而身後是歷史,是曾經的椰園、加東海灘、土生華人的濱海排屋、周如切的路。這兩百年就在海水的拍擊中,無影無形地,溜走了。

如切和加東,如同兩個在歷史過往中緊緊倚靠的雙胞胎姊妹,經歷了兩個世紀漫長歲月的洗禮,今天仍然以一種從容的姿態,笑迎世人。她們穿著色彩綺麗的卡巴雅,一邊招待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一邊哼著曲、一針一線地繡著金珠鞋。若問,是否對舊日存有眷戀?她們笑而不語。

面朝大海,她們溫情地守護著土生華人的樂園,又展開雙臂歡迎新世紀的主人。

資料來源:新加坡國家圖書館、 新加坡國家檔案館、《海峽時報》《聯合早報》(及前身《南洋商報》)、《聯合晚報》及新加坡旅遊局官網等。

編輯:tf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