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夏天，一位40歲的中年男子敲響著名作家沈從文的房門：“我是莫自來。”聽到這3個字，沈從文竟然激動地渾身發抖。

莫自來，是沈從文最疼愛的九妹沈嶽萌的獨子。而九妹的悲劇經歷，又是沈從文手中攥得發燙卻不願講出來的故事。

左一沈從文，右二九妹

沈從文母親生了9個孩子，真正活到成年的只有5個。九妹沈嶽萌是家中年齡最小的女孩子，老么都是父母的心頭寶，加上九妹模樣俊俏、聰明伶俐，哥哥姐姐都特別寵她，沈從文最早期的小說《玫瑰與九妹》，就是以現實中的九妹為原型創作而成。

1921年初，19歲的沈從文經親戚介紹，在湖南芷江當了一名稅務員。當時父親已失聯多年，母親看二兒子當上了小公務員，立即賣掉老家的房子帶著九妹前來投奔他。

手裡有了錢，麻煩就來了。沈從文認識了一位年輕又聰明的同事，還常常到他家去玩。一來二去，沈從文暗戀上了同事的姐姐，一位“白臉高身材的女孩子”。

同事見機，不停從他手中借錢。沈從文為了討好未來的小舅子，自然慷慨解囊。

青年沈從文

可惜他在算術方面實在不精通，同事今天借100明天還80，後天再借大後天再還，如此迴圈往復後，沈從文驚愕地發現，賣房得來的1000塊錢全都下落不明。

可能是太年輕吧，沈從文沒心思去琢磨母親和九妹沒有錢該如何生活，也想不出掙錢的門道，最終他選擇倉皇逃走。

6年後，已經在北京站穩腳跟的沈從文，把母親與15歲的九妹接過來住，打算彌補當年因為頭腦衝動而犯下的巨大錯誤。

沈從文在北京的這幾年，與很多文人互有往來，其中包括一些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如林徽因、凌叔華等人。見識到她們的風華氣度，沈從文暗下決心：要把九妹也培養成名揚全國的才女。

沈嶽萌應該感謝哥哥，如果她不走出湘西的大山，除了早早嫁人生一堆娃外，哪裡能到大城市接受良好教育呢？

當時沈從文的經濟很不寬裕，他雖然在北大當過旁聽生，但實打實只有小學文化，連新式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因此應聘學校的教職屢屢受挫，只有靠拼命寫文章賺稿酬維持生計。

就像全天下的父母寧可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上學一樣，沈從文對九妹，超乎了普通的兄妹情誼，頗有些望女成鳳的意味。他給九妹設計的人生道路是，成為像自己這樣的作家，然後去國外留學。

想去留學，必須得精通語言才行，在沈從文的督促下，毫無文化基礎的九妹開始學習法語、英語，並且利用空餘時間進行寫作練習。

沈從文帶著母親和九妹，租住在四面透風的亭子間裡，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可不論日子多麼艱難，為九妹聘請英語家庭教師的費用，他是從來不會吝惜的。

沈從文與九妹

幸好沈從文得到了胡適的欣賞，被聘為中國公學的講師，九妹又同他一塊搬到上海，與女作家丁玲成了鄰居。

沈從文當時被《大公報》聘請為文藝副刊編輯，又與丁玲和胡也頻夫妻合辦了一份雜誌。守著這樣好的資源，九妹在二哥的連聲督促下，挖空心思才勉強寫出幾篇簡短至極的文章，就算勉強發表在雜誌上，也沒有引起任何反響。

那麼九妹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呢？她告訴沈從文，自己只要提起筆來，就感覺腦袋空空。和現在的宅女類似，九妹每天除了上課和睡懶覺，就是熬夜讀各種小說，至於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她腦子裡完全沒概念。

九妹也有長處，她很擅長迎來送往，對於社交場合興趣濃厚。沈從文當上老師和編輯後，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家裡常常高朋滿座。每當有客人來時，九妹便以主人身份熱情地敬茶待客。有時沈從文不在家，她還會為客人安排食宿。

沈從文一看九妹的表現急壞了，他將她從大山裡帶出來，花重金供其讀書，就是不想她成為家庭主婦。如今望著九妹那招待客人的熟稔樣子，與自己心目中的知識女性形象簡直相差甚遠。

在沈從文的強力干預下，九妹又不情願地回到被外語包圍的世界裡。

有一段時間沈從文不在上海，給九妹準備了一筆錢，讓她一邊讀書一邊學會照顧自己。可是已經20歲的九妹很快就把錢花光，書也不好好念。除了讀法國小說外，就是陪著當時失業的丁玲去霞飛路亂逛。

兩位文藝女青年站在初春蒼白的陽光裡大眼瞪小眼，丁玲嘆口氣：“九妹，我好累呀。”九妹點點頭：“人生太長太長了。”

丁玲

後來沈從文轉到青島大學教書時，讓九妹當旁聽生。與她同為旁聽生的女圖書館管理員李雲鶴，在聽了沈從文的課後，連續寫了好幾部小說如《催命符》、《拜金丈夫》、《為自由而戰犧牲》等。九妹卻依舊是那副懶散樣子，排斥一切需要動腦的工作。

九妹學了5年的法語和英語，法語對話磕磕巴巴，英文書寫半通不通。可此時的沈從文已經無法把精力全部放在她身上了，因為他娶了美麗的妻子張兆和，正沉浸在新婚燕爾的喜悅之中。

即便結婚，沈從文依然帶著九妹與他們夫妻同住。張兆和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對“啃哥”的老姑娘九妹總是和顏悅色，絲毫不認為她是累贅。

九妹對嫂子的感情則複雜許多。她嫉妒嫂子奪走了哥哥的愛，又很貪戀嫂子帶給自己的安全感。兩個小侄子出生後，她將對二哥的親情轉移到孩子身上，一家幾口人看起來溫情滿滿。

右一九妹，右二張兆和

隨著九妹的年齡逐漸增大，沈從文不禁著急起來。女孩子以嫁人為第一要務，眼看九妹已成大齡剩女，沈從文四處物色合適的物件。結果真被他尋到一位——燕京大學心理系教授夏雲。

夏雲與九妹相處了一段時間後，提出訂婚的請求，可九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認為他不符合自己對愛人的要求。

其實九妹壓根也搞不清楚理想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沈從文逼她學外語的惡果開始顯現。九妹在學業上成績平平，可心氣卻比天還高，總認為自己應該找個更好的，最好是外文小說裡描述的那種既英俊又多金還溫柔的帥哥，平常男子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

一來二去，嫂子張兆和也忍不住來勸她：你是長得漂亮，但沒有什麼真才實學，年紀也不小了，還是別沉浸在幻想中，多睜眼瞧瞧這個現實的世界吧。

張兆和沈從文

不用別人提醒，九妹也很清楚自己的尷尬處境。想找份工作根本沒人理會，想要湊合找個男人嫁了，又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道高高的門檻。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原本活潑外向的九妹，性格開始變得自閉起來。

到了1934年時，九妹的感情迎來轉機。一位叫談正文的老鄉前來拜訪沈從文，他是文藝青年，既能寫小說也能寫散文，還在北京大學深造，九妹對他一見傾心。

談正文每個星期都會來沈從文家裡做客，他與九妹一起讀書做飯，喝茶聊天，眼看好事將近，卻絕口不提求婚的事。

原來，談正文有自己的計劃，他在畢業後懷揣一腔熱血準備奔赴延安參加革命，九妹得知後堅決要和他同往。

但談正文拒絕了九妹的請求，他很明白革命的殘酷，這不是長期呆在書齋裡、過著舒服生活的九妹所能承受的。1937年7月27日，談正文最後一次出現在沈從文家裡，他不是來找九妹的，而是希望張兆和能借給他一點路費。

談正文拿著20元錢匆匆消失在九妹面前，也抽走了九妹對愛情的全部期待。敏感又清高的女孩子痛哭了好幾天後，性格變得愈發古怪起來。

1938年，為了躲避戰亂，九妹和沈從文全家來到昆明，後來在西南聯大的圖書館當管理員，月薪100元，按理說能夠自給自足，她卻常常要靠哥嫂的接濟才能生存。

沈家兄妹，在花錢上全是大手大腳不規劃的主。當年沈從文在青島大學任教期間，月薪100塊大洋，可他一拿到工資就和九妹開啟胡吃海喝的生活，每每到了月底捉襟見肘，只能四處借債。

在昆明時期，沈從文工資並不高，開銷卻很大，張兆和為了補貼家用也得外出到育僑中學教書。眼見哥哥嫂嫂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侄子面如菜色，九妹絲毫不以為意，她把全部的錢都拿來做“善事”。

一位還沒結婚的老姑娘，連班也不好好上，動輒跑到大街上與乞丐共同體驗生活，時不時拿衣物、吃食散發給他們，全然不顧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

沈從文全家福

這時沈從文已經注意到九妹精神上有點問題，但他在1939年寫給弟弟沈荃的信裡提到，除了間或說點抽象話外，九妹“一切都很好”。

可兩年後，沈從文就有心想把九妹送回湘西老家。隨著九妹年紀越來越大，脾氣也越來越壞。她辭去了圖書管理員的工作，還偷偷把二哥家的錢財和貴重物品拿出去捐贈給寺院。

沈從文對九妹的行為大感氣憤。他實在搞不懂，自己為了培養九妹，付出了巨大的金錢和時間成本，誰知原本聰明伶俐的小妹，卻熱衷於裝瘋賣傻。沈從文給大哥沈雲麓寫信抱怨：“她未必真瘋，我卻只有氣而且急，終至於死。”

以前的九妹，或許是神經質更多一些。可在1943年的一次轟炸事件後，她的腦子徹底錯亂了。

那時，日本人的飛機將西南聯大的圖書館炸成一片廢墟，九妹好心幫別人挖掘埋在地下的物品，等到晚上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後，她驚愕地發現自己所有的貴重物品都被小偷洗劫一空。

西南聯大圖書館內景

在九妹心裡，做善事是會得到好報的，誰知一片好心卻換來如此悲涼的下場。只見她突然脫掉鞋子，披頭散髮奔出了宿舍，在大街上光著腳又跳又笑，徹底成為了瘋子。

九妹瘋掉後，沈從文也接近崩潰的邊緣。張兆和因為學校停辦而失業，全家只靠沈從文一個人的工資勉強過活，還得掏大量的醫藥費為九妹治病。無奈之下，沈從文同大哥和三弟商量，想將九妹送回老家休養。

但是誰也不情願接收一位神經錯亂的老姑娘。最終兄弟幾人掏錢為九妹在沅陵江邊蓋起一座叫“芸廬”漂亮房子，希望故鄉的山水可以撫平九妹那躁動不安的情緒。

芸廬外景

1943年3月，九妹離開共同生活了16年的二哥，踏上了回鄉的旅途。

湘西秀麗的山水最終沒能打敗九妹的心魔，她的生活中沒有白天與黑夜的概念，不論夜黑風高還是大雨傾盆，她常常趁人不備逃出家門。

這時，一個叫莫仕進的男人出現在九妹身邊。他是烏宿的鄉下人，在沅陵城中學做泥水匠。不知何故，他和九妹看對了眼，九妹拉著他來到大哥面前，聲稱要嫁給這個男人。

哥哥們商量了一下後，認為莫仕進雖然粗鄙，但總歸能靠雙手養活自己，九妹這種情況，有人肯娶也算是幸事一樁，從此，九妹嫁給莫仕進，還生下獨子莫自來，小名叫“莫莫”。

嫁作他人婦的九妹，直到1950年前後才擁有一棟小小的屋子，還分到了幾畝田地。可她依然受不了日曬雨淋的苦，從來也不做農活，只等著丈夫掙錢養家。當然了，因為精神不正常的緣故，此時沒有人再說她遊手好閒。

到了1959年大災荒時期，九妹在疾病和飢餓的雙重打擊下臥床不起，最終撒手人寰。昔日那位身穿素花旗袍，喜歡徜徉在山東大學櫻花林裡的嬌俏女子，音容笑貌全部歸於塵土之中。

九妹故去21年後，兒子莫自來與舅舅沈從文聯絡上了。莫自來很想來北京投靠舅舅，每次都被拒絕，因為沈從文自己都過得很窘迫，擔心外甥前來不能好好招待。

晚年沈從文與張兆和

直到1984年，沈從文換到了寬敞一點的住房裡，才寫信邀請莫自來上北京做客。不料，莫自來看到舅舅的生活狀況比自己好太多後，內心頓時起了波瀾，他屢屢伸手向沈從文要援助。據知情人士分析：“九妹骨子裡有些不怎麼好說的東西，傳給了他。”

九妹的人生悲劇實在怨不得別人，成天只想當不勞而獲的闊太太，心氣太高能力太差，她全然不知，幸福都是靠自己奮鬥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