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威廉寬猛相濟，懷柔英人，頗見成效，自認為可以安全地返回故國、炫耀勝利，接受舊臣民的祝賀了。他就把英國政府委託給同母異父兄弟貝葉主教奧多和威廉·菲茨－奧斯本。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危險，他召集英國主要貴族從駕，表面上為了光大鑾駕，其實是作為這個國家臣服的人質。

埃德伽·埃瑟林、斯蒂甘德大主教、埃德溫和摩卡伯爵、英勇的西沃德伯爵之子沃爾特奧夫，以及其他名門大姓、教會長老、民間豪傑都在扈從之列。威廉訪問菲茨坎普修道院，駐節多日。東道主是法蘭西王叔魯道夫和許多強大的君主、貴族。他們都曾資助威廉的事業，樂於分享他勝利的歡樂和利益。他的英國廷臣亟欲討好新君，在裝備和娛樂上爭奇鬥豔、誇富炫奇，令外賓大開眼界。在場的諾曼史家普瓦迪耶的威廉以羨慕的語氣提到他們俊美的儀容、巨大精美的銀器、奢麗的繡工——這是當時英國能夠領先的技術。他的用語是，我們自此對這個民族的富裕和文明刮目相看。但儘管從表面上看，威廉對新廷臣慈惠有加，到處都是一派歡愉節慶氣氛，但諾曼人的傲慢無法完全避免，英國貴族覺得招搖過市的征服者拿自己做展品。

國王剛剛離開，英國的事態就開始惡化。怨聲載道，密謀叛變，戰爭已經在許多地方爆發。山雨欲來，形勢一日千里，不亞於當日將威廉推上王位的那一次革鼎。上述史家頌揚主人，把責任完全推到英國人的反覆無常、好亂成性上，高度評價奧多主教和威廉·菲茨－奧斯本的公正與寬大。但其他更為可信的史家把主要責任歸諸諾曼人。他們輕視輕易投降外國的民族，又貪戀他們的財富，格於禁令不能掠奪，就希望逼出一場叛亂，可以再來一次充公抄沒。他們加入這場事業本來就是為此。

顯然，英國人民感情發生變化的主要原因就是威廉的離開。只有他既能約束軍官的暴行，又能震懾人民的叛亂。最奇怪的是，這位君主不到三個月就征服了一個尚武好亂的大國，卻為了衣錦還鄉，訪問太平無事、四鄰宴安的故國，把疑忌重重的臣民留給傲慢恣肆的軍隊。如果不是因為威廉天資卓越，在其他一切事務上表現出良好的判斷力，我們一定會把他的做法歸咎於賣弄虛榮，亟欲向舊日臣民展示排場。

更加合理的解釋是，這種不尋常的步驟是秘密政策的需要。他一開始運用合法政府的表象誘使人民臣服，隨後發現：這樣既不能讓他貪婪的軍官滿意，又不能鞏固他不穩定的政府。唯一的辦法就是運用征服者的權力，侵吞英國人的財產。為了尋找託詞，他掩飾自己的動機，刺激、引誘臣民造反。他相信，當他已經把所有大貴族扣押在諾曼底、一支常勝大軍駐紮在英格蘭、他自己近在咫尺、隨時可以鎮壓任何騷亂或叛亂的情況下，這樣的叛亂沒有什麼危險性。但沒有任何古代作家把這樣殘暴的動機加諸威廉，僅僅是推測就已經很不正當了。

不過，無論是因為國王的虛榮還是政策，英國人在本朝和以後列朝遭遇的災難無不濫觴於此。英國人和諾曼人之間的猜忌和敵意再也沒有緩解過，直到漫長的歲月逐漸磨滅了兩個民族之間的界限，使他們融合為一。首先迎降的肯特人率先發難，與波倫亞伯爵尤斯塔斯結盟，後者也深為諾曼人所苦。他們進攻多佛要塞，但沒有成功。“林務官”埃德里克激於諾曼軍官掠劫其鄰里，與威爾士王子布勒薩和羅瓦蘭結盟，試圖以牙還牙。但這些公開的敵對行動不算重要，重要的是英國人普遍的不滿。他們為時太晚地意識到自己毫無防備的狀態，開始體驗到一個甘為臣妾的民族必然會領教的侮辱和傷害。英國人開始密謀，像以前對付丹麥人一樣，發動針對諾曼人的大屠殺。鬥爭變成民族之間的全面衝突。柯克索伯爵的封臣想要伯爵出面領導暴動，發現伯爵堅持效忠威廉，就把他作為民族的叛徒處決。

國王聞警，匆忙趕回英格蘭。他一到，就以果決的行動瓦解了所有的密謀。最殘暴的密謀者或死或藏，他們的領地被充公。心懷不滿的叛亂者越多，威廉就越能滿足諾曼人的貪慾，把更多的充公產業分給他們。國王開始將所有的臣民視為根深蒂固、不可救藥的敵人。此後，要麼和解，要麼下定決心，剝奪英國人的產業，將其貶為卑賤的奴僕。國王天性暴戾嚴苛，對這樣殘暴的目的沒有絲毫懊悔。但他有足夠的技巧，隱瞞自己的意圖，給壓迫包上一層公正的外衣。國王下令，在他離開時被諾曼人武斷地驅逐的英國人可以收回其產業。但他同時又恢復了懺悔者愛德華廢除的丹麥金。這是英國人最憎惡的。

威廉的警覺震懾了不滿分子。他們的叛亂更多是出於急躁的民族性，而不是有章有法的陰謀，能給他們提供合理的希望，推翻諾曼人的既成權力。埃克塞特的居民在哈羅德國王的母親吉薩教唆下，抵制諾曼要塞，在德文郡和康沃爾居民的支援下，拿起了武器。國王匆忙率軍平叛。王師逼近時，最明智審慎的公民意識到雙方力量懸殊，說服人民屈服，交出人質、保證效忠。

一場突如其來的民變破壞了協議，威廉臨城下令，如果叛亂者不能改弦易轍，就挖出一名人質的眼睛。居民再度陷於恐怖，無條件投降，頓首於國王面前，祈求仁慈和寬恕。威廉並不缺乏慷慨之心，除非他的心腸由於感情或政策而變硬。他赦免了叛亂者，在所有城門設定衛兵，以便防止軍隊的貪婪傲慢。吉薩帶著財寶逃往弗蘭德。康沃爾的不滿分子效法埃克塞特，得到相似的待遇。國王在該地建立城堡，命吉爾伯特伯爵之子鮑德溫鎮守，自己返回溫徹斯特，分兵駐守各地。王后馬蒂爾達首次來到英格蘭，在這裡與國王會合，由阿爾德雷德大主教加冕。不久，她就生了第四個兒子亨利。他們的前三個兒子羅伯特、理查德、威廉仍然留在諾曼底。

雖然國王在公私兩方面都很幸運，但英國臣民的不滿仍然與日俱增。英國人和諾曼人的衝突連續不斷，幾成不治之症，雙方都有受害和施暴的記錄。土著無法忍受分駐全國的征服者的驕縱。無論在哪裡，只要有單個或小股諾曼人脫隊，就會被存心報復的英國人刺殺。但北方的叛亂似乎後果更為嚴重，全國觀瞻所繫。

叛亂的首領是埃德溫和摩卡伯爵。這些有勢力的貴族在起兵之前，首先取得外援。北威爾士王子布勒辛、蘇格蘭國王馬爾科姆和丹麥國王塞維涅他們提供了後盾。兩位伯爵投入叛亂，不僅因為英國人普遍的不幸，也因為個人受到的傷害。威廉保證他們的利益，許諾繼位之後，把女兒嫁給埃德溫。但他要麼一開始就沒有認真對待婚約，要麼是政策由寬而猛之後，英國舉國激憤，爭取一個家族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埃德溫再度提親，遭到斷然拒絕。

這一次打擊和其他許多讓他反感的原因促使埃德溫及其兄弟與激憤的國人聯合起來，共圖恢復古老的自由。威廉明白，這些有勢力的首領深得民心，手中掌握訓練有素的軍隊，隨時可以投入戰場，必須迅速予以鎮壓。他親率大軍北上。途中，他下令加固沃裡克城堡，留亨利·德·博蒙特鎮守；加固諾丁漢城堡，留另一位諾曼軍官威廉·佩弗里爾鎮守。他進抵約克，搶在叛軍有機會抵抗或取得他們期待的外援之前。這時來援的只有一支威爾士偏師。

兩位伯爵無路可走，只有祈求勝利者的寬大。叛軍一方的大貴族阿基爾效法他們，交出兒子做人質，保證效忠。人民被自己的首領拋棄，無法繼續抵抗。但威廉對待這些貴族，完全不同於對待他們的追隨者。他真誠地尊重前者的地位，暫時保全他們的領地；嚴厲地對待後者，沒收他們的土地，封賞給外國冒險家。威廉將這些外國人安插到全國各地，把軍事力量交給他們，假意赦免了埃德溫和摩卡。兩位伯爵喪失了所有依託，孤立無援，搖搖欲墜。威廉可以隨時毀滅他們。他和馬爾科姆議和，把坎伯蘭郡封授給蘇格蘭國王並接受其效忠。於是，叛亂者喪失了一切外援。

現在，英國人明白最後的毀滅已經迫在眉睫。他們希望以臣服贏得一位君主，不加反抗地投降了，結果卻得到一位暴君和征服者。雖然以前沒收哈羅德追隨者的財產似乎很不公正，受到打擊的人從來沒有宣誓效忠諾曼底公爵，也不知道他覬覦王權，只是保衛自己的國家，但這些苛政雖然違反了撒克遜法律，還可以非常狀態下的緊急需要為藉口，事不關己的人還可以不受威脅地保全自己的地位和財產。

然而，接踵而來的抄沒毀滅瞭如此之多的家庭，讓英國人確信，國王準備把政權完全建立在外國人的支援和喜好之上。他們預計，政府毀滅計劃的必然結果就是進一步的籍沒財產、剝奪公權、暴行迫害。他們注意到，國王不信任英國人，從不把重要的職位交給他們，鼓勵軍紀森嚴但恣睢無道的外國人騎在英國人頭上作威作福。初次征服王國太容易，使土著蒙受輕蔑。後來的仇恨和敵對又使他們成為憎惡的目標。

現在，他們對君主的尊重和愛護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前景堪憂，許多英國人逃往海外，希望自由地生活在外國，或是尋找友邦的援助，恢復祖國的自由。連埃德伽·埃瑟林王子也害怕威廉笑裡藏刀的優待，接受有勢力的諾森伯蘭人科茨帕特里克的忠告，帶著兩個妹妹瑪格麗特和克里斯蒂娜，逃往蘇格蘭。不久，蘇格蘭國王馬爾科姆就迎娶長姐瑪格麗特為後。他優禮英國流亡者，部分是希望借他們之力加強他的王國，部分是希望依靠他們抵制威廉日益增長的力量。許多流亡者從此定居蘇格蘭，成為日後蘇格蘭名門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