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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張煌言

最後一次回到家鄉寧波,是以一名被俘罪犯的身份。父老鄉親聽到訊息,紛紛出城觀看,希望目睹這名堅持抗清近20年的孤膽英雄最後的模樣。

腦袋後面已經拖著長辮的民眾,看見他頭戴方巾,身穿葛布長衫,一身明朝衣冠,恍如隔世。大家不禁潸然淚下。

浙江提督張傑,此前為了抓捕張煌言費盡心機,此刻他在衙署裡“接見”張煌言,第一句話就是“等你等得很久了”。

張煌言神色從容,立馬接話說:

“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餘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從1645年參加浙東的抗清運動開始,近20年裡,他從未怕過死,他一直在等待死亡,等一個恰當的時候。

現在,是時候了。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張煌言(1620—1664),號蒼水,浙江寧波人。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張煌言被捕,根子在五年前就埋下了。

那是1659年的夏天,他與

鄭成功

聯合北征,逆長江而上,一直打一直打,打下了蕪湖。這是多年來張煌言數次攻打長江最大的一次勝利。他後來回憶這一仗的兇險,說是

“兩岸炮聲如雷,彈如雨……骨飛而肉舞”

血腥的場面,因為勝利,而被他寫出了音樂般的歡快。

這一刻的張煌言,一度以為光復故國有望。臨近的州府,一看他的勢頭,也紛紛改旗易幟,最高峰時,長江兩岸有30餘座城池處在他的掌控之下。

然而,勝利來得快,去得更快。

張煌言的三千水軍能夠拿下這麼多城池,得益於鄭成功的主力部隊在南京城外牽制住了清軍主力。但鄭成功被勝利衝昏了頭腦,認為打下南京如囊中探物,因此遲遲不發兵攻城,一次次延誤戰機。

等到清軍援兵趕到,鄭成功卻打不過了,不得已倉促退兵。留下張煌言孤懸長江中游,

沒有進路,也沒有退路

此時清軍重佔長江,上下游音信斷絕。張煌言請一僧人密藏書信,經小路急送鄭成功大營,信中苦勸鄭成功千萬別撤退,天下事尚可圖。信還未送到,鄭成功已將沿岸數百里舟師以及駐軍撤了,全軍逃返福建。

深感絕望的張煌言在清軍夾擊下,退入崇山峻嶺間打游擊。

經過殘酷的搏鬥,他的軍隊犧牲的犧牲,潰散的潰散,最終僅剩一個隨從攜印陪著他突圍,在善良民眾的掩護下,一路往東,徒步兩千餘里,退回了海上。

這次失敗之後,張煌言再難發起有力的進攻。他的被捕,只是時間問題了。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不過,先於張煌言被抓的,是他的至親。

得知張煌言生還浙東的訊息後,兩江總督郎廷佐忍無可忍,派兵抄沒了他在寧波的老家,拘禁了他的妻子

董氏

和唯一的兒子

張萬祺

,企圖用人質逼迫張煌言投降。

張煌言不為所動。十幾年的抗清生涯,早練就了他的“鐵石心腸”:

至親可以懷念,但不可以成為談判的條件。

他的妻子董氏,知道自己嫁給一個英雄,知道聚少離多,但沒想到會聚得這麼少。他們共同的兒子出生後,張煌言就離家抗清去了。直到三年後,他終於滿身風塵出現在家門口。來不及訴說思念,丈夫就說他是來辭別的,錢塘江防線已破,他要隨魯王到海上征戰了。

為了緩解妻子的不安,張煌言和董氏打了個賭:投擲骰子,讓老天決定他是走是留。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緩解張煌言的愧疚,是天意要他走的,不是他自己想走的。

那天之後,他終生再未與妻兒見面。

1652年,他的父親

張圭章

去世。

張煌言幼年喪母,少年時代隨父親出外,他的人生觀基本是父親影響和塑造出來的。得知父親離世的訊息,他悲痛萬分,但是,仍然沒有回家奔喪。

張煌言被捕前兩年,隱居在舟山附近一座荒島上。一個部將要他納妾,並把戰死的將領陳木叔的女兒獻給他,張煌言嚴詞拒絕:

“小姑娘是忠臣之後,怎麼可以遭受如此對待?何況我的妻子為我身陷大牢,怎麼可以如此對待她?”

在民族大義面前,他能做的就是獨自面對漫漫長夜,以此彌補對妻子的虧欠。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清廷官員在與張煌言交戰的近20年間,無數次對他進行誘降或勸降。但不難理解,一個拋妻棄子在所不惜的硬漢,又怎會對敵人許諾的榮華富貴動心呢?他對各種勸降信,都不屑一顧,回信也總說自己是

“明室孤臣,有死無貳”

但事實上,1644年清軍入關時,25歲的張煌言僅是一個舉人,而非明朝的官員。

明亡之後,一些士人精英選擇了投奔新主,一些選擇了抗爭,一些選擇了隱居。每個人都經受了生死的道德拷問,而張煌言則成了最有道德潔癖的那個人。他一定要選擇抗清,不抗爭就毋寧死。

到底是什麼塑造了他如此孤高的道德感呢?

最根本的一點,是

他在歷史上找到了他的精神原型,一個他希望對標的靈魂偶像——文天祥

。他後來的臨難詩中,有這麼兩句:

“疊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謝枋得(號疊山)當年未在元滅宋之日即死,儘管他在元朝建立之後不應徵召絕食而死,張煌言也要拿他與文天祥(號文山)互較高下,嘆其死得遲了。那些投降的,如留夢炎之流,更要被他罵祖宗十八代了。

一個清廷官員給他寫信勸降,張煌言毫不客氣地回信:

“不孝未便以文文山自況,執事正不必以留夢炎輩自居耳!”

意思是,我自己不方便說我想做文天祥,但你也不用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想做留夢炎吧?一句話,懟得這名勸降者羞愧不已。

南明先後存在好幾個政權,但每個政權都藏汙納垢,內部爭正統、爭權力的勁頭,比打清軍大多了。各種互相出賣,內訌詆譭,投降變節,幾乎每天都在輪番上演,底線越來越低。

張煌言與那些醉心利祿、腐敗透頂的南明官吏有天壤之別,他純粹得幾乎完美,眼裡只有忠義,沒有其他。

很難想象,這麼一個完美的道德主義者,如果沒有對於偶像的死心模仿,沒有對於抗清的高度緊張,他一定會對他賣命的小朝廷感到崩潰的。

所以,張煌言的後半生,都在

自我暗示

中度過。

他在給友人、給敵人、給自己的話語或詩歌中,無處不在強化一個感覺——我是文天祥。哪怕在最鬱悶的日子裡,他也會透過一次次的戰鬥,來轉移他焦灼的心緒。

文天祥最後從容就義,實現了青史留名。

張煌言肯定也會走上這條路,只是遲早的問題。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這一天,終於來了。

1661年至1662年,順治、康熙兩任皇帝接替的這兩年間,南明反清陣營厄運連連:永曆帝朱由榔被絞殺,鄭成功在臺灣去世,魯王朱以海病逝……

鄭成功之子鄭經全線撤退到臺灣本島,

東南的抗清武裝,僅張煌言一支獨存

清朝統治者不斷調整對漢人的政策,變得越來越漢化,舉目望去,

天下早已不是1645年的那個天下

。心力交瘁的張煌言,抗爭下去已無意義,他最終遣散了部隊,僅留幾個死忠在身邊,隱避在舟山一個海島上。

從此時起,他已經預想了無數遍被捕就義的情景。

這一天,終於來了。兩名偽裝的僧人,抓到了出島換米的隨從,浙江提督張傑因而獲悉張煌言藏身的小島。康熙三年(1664年)七月二十日,趁著夜色,一隊清軍從山後突入張煌言的住處。

當時去逮捕張煌言的一個士兵後來回憶說,

張煌言的床下都是書,旁邊有一副棺材,床頭懸著一柄利劍,張煌言想去取劍,不幸被床帳絆倒了,所以來不及自殺。

三天後,他被帶到寧波城,一生中最後一次返回故鄉,以一個被俘罪犯的身份。

又十天,勸降失敗的張傑,派人將張煌言押送杭州。

在杭州的監獄內,張煌言絕食相抗,仍舊不降。後來體恤獄卒會被上頭處罰,勉強以水果維持生命。

杭州市民跟追星一樣,追到監獄裡。他們買通獄卒,以一見張煌言為榮,或請他題詩留念。那些日子裡,張煌言從一個帶劍的詩人,變成了一個寫書法的囚徒,在監獄裡恣情揮毫,忙得不亦樂乎。

寫的什麼?一張一張,寫的都是文天祥的

《正氣歌》

九月初七,張煌言被押赴刑場,看到太陽照在鳳凰山頭,他吼了一聲:

好山色!

行刑官問他還有什麼遺言。他隨口吟出了早已打好腹稿的四句短詩:

“我年適五九(指45歲),復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

現場文書當即用筆記錄了下來。

行刑的時刻到了。張煌言拒絕下跪,昂首挺胸,就義於刀下。對他而言,一個張煌言死了,又一個“文天祥”活了。

此前數日,他的妻兒,已在鎮江被害。沒有人告訴他這個悲傷的訊息。

數年後,一個沒有留下名字的史家,一字一字地寫下:

“煌言死而明亡。”

一個朝代,從它被宣佈滅亡起,整整殘喘了20年。而張煌言,是這20年最後的孤膽英雄,最後那個堅毅而悲傷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