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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裡為何多次寫到“於七之亂”?它究竟是什麼

讀《聊齋志異》,會發現書中至少有兩次直接寫到於七之亂,一次是《野狗》篇,開頭一句便是:

於七之亂,殺人如麻。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裡為何多次寫到“於七之亂”?它究竟是什麼

然後是《公孫九娘》篇,寫得更細,也更慘不忍聞: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

還有些篇目,雖未直接點於七之亂,亦可以歸為類似戰亂,給百姓帶來的深重災難,例如《亂離二則》寫清兵入侵時:

亂兵紛入,父子分竄,女為牛錄俘去。

為什麼蒲松齡會在狐鬼故事裡一再寫到戰亂,還直接點名於七呢?要解開這個疑惑,我們還得先從於七這個人說起。

於七是土生土長的山東棲霞人,他14歲拜師習武,崇禎二年就中了武秀才,第二年又中了武舉人。

於七家世顯赫,他的外祖父,是著名抗倭名將戚繼光。他的祖父於進表,是棲霞鉅商,當地金礦礦主,可比如今的煤老闆有錢得多。他的父親於可清,綽號“草上飛”,是明朝大將,後來在崇禎二年,與後金作戰中,戰死沙場。所以說,於七這人,是名人之後,還是富三代,官二代。

明朝滅亡後的順治五年,於七在山東棲霞鋸齒山,舉起抗清大旗。起義隊伍的成員,大都是自家員工(淘金工),還有鄰近各縣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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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明朝遺民,還是武舉人,又是當地富豪,加之清朝又是初初入關,人心不服,民心思反,所以於七的起義隊伍,日益壯大,以至僅隔了一年,順治七年,起義軍就幹了一件大事。

這一年,起義隊伍進攻寧海州,殺死知州劉文淇,一鳴驚人,清朝的《登州府志》詳細記載此事:

(順治)五年,棲霞民於七,招集亡命,據鋸齒山(牙山),肆行剽掠。七年,率眾攻寧海,知州劉文淇死之。

然後清廷開始認慫、招安,時任登州知府張尚賢,奉朝廷之命,給了於七一個棲霞縣把總的七品武官,就算招安了。

話說不過是地方叛亂,為什麼清廷剿都不剿,就直接招安了呢?這實際上是因為清廷其時剛入關不久,敵對勢力太多,自顧不暇:

朝廷以反側者多,每招撫之。

——《山東通志》

當時的南明政權在廣西,金聲桓、李成棟、姜瓖等人又先後在江西、廣東、山西等地舉起反清復明大旗,多爾袞也在這一年去世,清廷內外交困,所以如果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當然最好。

於七被這樣如宋江般被招安,後來也受到很多抗清志士的指責,不過招安後的於七,並沒有如小說裡寫的那般,被人害死或毒死,反而搖身一變為棲霞、萊陽兩地的著名人物,當地有頭有臉的人,都和他有交往。彼時的他,又儼然成了上梁山之前的宋江。

順治十八年春,於七的弟弟於九,因為一件小事,與萊陽人宋彝秉,在一場廟會上發生糾紛,聚眾鬥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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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件小事,最終讓棲霞、萊陽兩地,數千百姓,因此無辜慘死。

宋彝秉大概在鬥毆中吃了虧,很快,他到兵部實名舉報於七正準備策劃謀反大事。

清廷聞知此事,立即派官兵上門抓捕。明明是誣告,這一次,為何清廷問都不問,就直接抓人?

因為此時的清廷,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清廷了,政權逐步穩固,南明政權和東南沿海的鄭成功勢力,已是強弩之末,苟延殘喘,早已不足為懼。

所以清廷已具備足夠精力和實力,來對付這些地方叛亂勢力,尤其是對於七這類本來就有前科的前朝遺民,正愁找不到殺你的藉口呢。

於七被逼再次率眾起義。

因為有了上次起義的成功經驗積累,又有了如今十多年的廣結人脈,起義軍甫一行動,便佔據鋸齒山、昆嵛山、招虎山、鰲山等有利地形,清廷迅速派徵東將軍濟席哈,率大軍直逼萊陽,圍攻鋸齒山大本營。

戰爭,從順治十八年底,一直打到康熙元年,清廷歷經數月圍攻激戰,最終於七因實力懸殊、寡不敵眾,起義宣告失敗。山中男女老幼和起義軍,共十幾萬人被清廷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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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七從鋸齒山突圍,後來在嶗山出家為僧。

於七晚年潛心研究拳術,後成為螳螂拳的發明者。

隱姓埋名出家為僧的於七,得享高壽,終老寺廟,但是卻給棲霞、萊陽兩地的無辜百姓,以及於氏宗族帶來滅頂之災。

因為找不到於七,清廷於是將憤怒全部發洩到隱藏在山裡的普通民眾身上,數萬手無寸鐵的無辜民眾被處死,屍遍山野、血流成河。後來有人在鋸齒山下建了一座亭子,取名“血灌亭”。

在於七的老家棲霞,於家大小50多人,被滿門抄斬;受牽連的宗族親友,三千多人被關、被殺。

而當初誣告於七的宋彝秉,卻因舉報有功,不僅升了官,朝廷還將於七的家產,全部賞賜給他,他因此一夜暴富。

再來看蒲松齡,第一次於七起義時,他已經8歲,第二次於七起義,他22歲。

有一則流傳很廣的和蒲松齡有關的愛情故事說,蒲松齡22歲時躲避“於七之亂”,在一個小山村,和年僅十六歲的陳淑卿相遇、相愛,結為夫妻。半年後回家,他們不合法的婚姻遭到父母反對,陳淑卿被迫離開蒲松齡。

蒲松齡30歲時到江南寶應縣做幕賓,借南遊的機會跟陳淑卿共同度過一段幸福時光,還生育了子女。遺憾的是蒲松齡的幕賓生活,僅一年就結束了,陳淑卿也因病與世長辭,給蒲松齡留下無盡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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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考證故事中的陳淑卿,實際上是蒲松齡友人王敏入的妻子,所以故事是虛構的。

姑且不論故事真假,但兩次於七之亂,蒲松齡應該都有與眾多苦難鄉鄰四處逃難、流離失所的痛苦經歷,所以才在自己的文章裡一再加以描寫。

實際上除了棲霞、萊陽的於七起義,在蒲松齡的家鄉淄川,還有持續長達三年之久的謝遷起義,最終也被殘酷鎮壓。

在蒲松齡的《鬼哭》篇,就記述了謝遷被殺,清軍屠城,滿城鬼哭的血淚場景:

謝遷之變,宦第皆為賊窟。王學使七襄之宅,盜聚尤眾。城破兵入,掃蕩群醜,屍填墀,血至充門而流。

說到清初大屠殺,世人皆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慘絕人寰,卻不知,在山東諸地,大屠殺同樣慘不忍聞。

《聊齋志異·鬼隸》裡說:“無何,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屍百萬”,或許數字有誇大之處,但是清兵在包括濟南在內的山東各州縣屠殺人數,至少也有數十萬之多。

為避清朝文字獄,蒲松齡不得不在文章裡,對大屠殺以含蓄之筆寫出,所以寫於七起義,一句“於七之亂,殺人如麻”,不明所以的讀者,甚至會粗心的理解為,於七這個大魔頭殺人如麻;而寫謝遷起義時,亦以“賊”、“盜”呼之,但是在鬼話連篇的字裡行間,仍飽含對清廷屠殺無辜民眾的血淚控訴!《野狗》篇裡的那“獸首人身,伏齧人首,遍吸其腦”的“野狗子”,又何嘗不是對清廷統治者屠殺民眾的無聲咒罵!

還有《公孫九娘》篇,一向以人鬼大團圓結尾的眾多人鬼情未了故事中,只有這一篇,人鬼殊途,且鬼界陰森可怖:

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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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白骨累累、人鬼齊哭的人間地獄,國在哪裡?家在哪裡?還有什麼心腸,去談兒女私情,去續人鬼情緣?

出生於明朝末年的蒲松齡,對明朝,實際上是沒有記憶的,當然更不會有反清復明的思想,他在小說裡對清初大屠殺的描寫揭露,完全是站在普通民眾的立場,以親歷者的身份,為無辜枉死的數十萬山東百姓,吶一句喊,發一聲怒,討一個公道!

只是,時移世易,隔著數百年的歷史長河,後世讀者,不過是把他的這一篇篇鬼話連篇,真的只是當作鬼故事來讀,誰能想到,它其實是清初山東百姓被屠殺的血淚控訴史呢?

所以蒲松齡才在他的《聊齋志異》自序裡說:

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

又說: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是啊,當看到這段夫子自道,我們只覺汗顏,我們真的只是在讀他書裡的人狐相戀、人鬼情未了,又有幾人去真正深讀他文字背後的,那一身正氣、一腔孤憤,秉筆寫春秋的鬱郁不得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