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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的記憶之野》:皇帝實現了小目標

張湯死,是在元鼎二年(公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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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冬天,但酷吏政治方興未艾,下一年,一直阻力重重的告緡令終於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一個叫楊可的人主持告緡工作,司馬遷和班固都沒有給我們留下這個人太多的資訊,只知道他做到了“告緡遍天下”,就是大漢的天空之下,到處都有人在舉報有錢人瞞報財產。結果“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擁有十萬錢以上的人家,大都成了舉報物件。畢竟,在飢寒交迫的人眼裡,你怎麼能說你不是有錢人呢。

當然,被舉報的人會試圖申訴,受理這些訴訟的,是張湯之後最會當官的酷吏杜周,——所以後來他也被班固從《酷吏傳》裡抽出來單獨立傳了。

杜周的作風,是凡事順承皇帝的意旨,而經常不理會法律,不像張湯那樣還喜歡“輔法而行”做得符合程式的樣子。有人指責這件事,杜周就說了一句後人講中國法律史根本繞不過去的話:

三尺

[1]

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

法律是哪裡來的呢?以前君主所規定的就是法律,在位的君主所規定的就是詔令。令早晚會變成律的,與時俱進罷了,那麼推崇古代的法做什麼呢?

[2]

杜周這麼看重皇帝的意思,那麼此時漢武帝的意思是什麼?朝廷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告緡的罪名成立,朝廷就可以沒收人家一半家產,太符合漢武帝的意思了。

所以只要被舉報隱瞞家產,基本就別想翻案了。

那段時間裡,御史大夫、廷尉手下的大小官吏們,都非常非常辛苦。因為國家從民眾那裡獲得的財富以億計,還有奴婢成千上萬。大一點的縣,朝廷抄沒了數百頃土地,小縣也有百餘頃,而抄沒的住宅也達到了驚人的規模。這些都需要他們去統計、管理,工作量肯定暴增,過勞死的想必也一定是會有的。

當然,好處也是很大的。杜周和張湯還有個微不足道的小區別,就是他很貪。剛走上仕途的時候,他只有一匹馬,還轡頭鞍韉都配不齊,現在卻家資上億(鉅萬)了。上行下效,官吏們這段時間的忙碌,大約就是所謂幸福的煩惱吧。

被告緡的人大多破產,他們的表現,充分證明漢武帝優待軍人,賑濟災民而就拿他們開刀,絕對是正確的選擇。此時他們的做法是:既然存錢都是幫別人存的,自己還受苦受累幹嗎呢?於是不再辛勤工作,有錢就吃點好的,做幾件漂亮衣服,並沒有太多暴動叛亂的事。

大漢的秩序顯得一切正常。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漢武帝時代的第一理財高手桑弘羊開始擔任大農丞,即財政部副部長。

桑弘羊推出一項新的改革叫做“均輸”。大漢的各郡國都要向朝廷進貢物品,這個行為源於古老的傳統,西周時代諸侯對天子就應該如此。

按照西周的交通條件,運輸的成本很容易就會大大超過貢品的價值。所以進貢這個行為,主要意義是諸侯向天子表達忠誠,政治意義遠遠大於經濟意義。

現在,大漢的諸侯王都知道鬧獨立是痴心妄想,更不用說郡縣是必須聽命於朝廷的,所以這個臣服禮實際上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地方上的貢品千里迢迢運送到中央來,中央往往也並不需要這些東西,明明就是巨大的浪費。

這種情況下,恪守傳統的儒生大概會“汝愛其羊,吾愛其禮”,堅持繼續浪費下去;務實又勇於改革的官員,則可能傾向於叫停這項浪費。

桑弘羊卻從中敏銳地發現了商機。

朝廷控制天下道路,有物流優勢;朝廷掌握各地民情,有資訊優勢。何不把貢品變成商品,根據各地需求,運輸販賣獲取利潤,最終把錢上繳國庫呢?

簡單說,就是打擊商人的同時,國家直接經商,這也就是所謂“均輸之法”。

和均輸法配套,後來桑弘羊又創設了“平準之法”,也就是朝廷規定物價,不允許商人肆意漲價。

這兩項政策猶如平行的雙翼,給朝廷帶來的收益立竿見影。加上鹽鐵專營、算緡告緡等措施獲取的鉅額收入,元鼎年間,國家財政就開始走出了困境。

寫到這裡,基調一直抑鬱低迴的《平準書》裡,彷彿突然亮起一道正能量的閃電。司馬遷寫道:“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人民要繳納的賦稅並沒有增加,國家開支卻一下子有富餘了。

“民不益賦”是事實。幣值改革反覆無常,每次都是對民間財富的收割。算緡、告緡毀掉了大多數“中民之家”。鹽鐵國家專賣導致這兩項生活必須品價格飛漲,質量卻斷崖式下跌:政府出售的鹽,往往“苦惡不可食”,朝廷鼓鑄的鐵器,規格單一,不能滿足民間多樣化的需求,質量也極其糟糕,最差的竟至於“割草不痛”,草都割不斷。均輸和平準相配合,意味著官府可以強行壓低價格採購價值很高的東西,又可以隨意抬高價格強迫民眾購買價值低劣的東西……漢興七十餘年,培養了一個富裕階層,現在朝廷消滅了富裕階層,實現了共同貧困。孔子云:“不患寡而患不均。”誰說漢武帝推崇儒家,只是裝裝樣子呢?

儘管如此,說漢武帝“益賦”仍然是無恥的讕言,必然被如下真相狠狠打臉:因為這裡賦當然特指田賦,今皇帝仍然秉承孝文皇帝以來“三十稅一”的老傳統,確實是沒有增加。

“天下用饒”也是事實。漢朝的制度,本來是兩個財政機構並行,大農令掌管國家開支,少府負責“養天子”。現在,由於朝廷收入暴增,漢武帝為了更有效率的支配這筆錢,又增設了第三個財政機構,水衡。——有學者曾經試圖加以辨析,少府和水衡都是“天子私藏”,功能上究竟有何不同,實際上也可能只是:少府作為一個存在已久,有一套成熟的運作機制和潛規則的機構,漢武帝覺得不好管理而已。

新增加的收入不但承擔各種開拓戰爭的開支綽綽有餘,而且可以用於奢侈性消費。天子的苑囿上林苑,由於天下珍奇都匯聚而來,無法容納,所以大規模擴建。有一組工程如此展開:

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

治樓船,高十餘丈,旗幟加其上,甚壯。於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臺,高數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

這時候,消滅南越的戰事已經提上議事日程,發展水軍勢在必行。本來,這筆軍費當然應該發放到齊地或東南的沿海地區,還有鄰近南越的南國水鄉。

但大筆經費就用在上林苑裡,也就是開鑿昆明池。但理論講,仍然是出於軍事目的,用今天的地理概念更直白的表述:就是為了消滅廣東的割據政權,在西安地區訓練水軍。

[3]

為了皇帝能夠更好的視察水軍訓練狀況,所以昆明池周圍,要修建許多觀景建築,這就是“列觀環之”。

昆明湖據稱三百三十二頃,湖上樓船上百艘。

[4]

樓船高達到十餘丈,即二十多米,上面再張掛旗幟。一般矮小的觀景臺,視線很容易被遮蔽,無法縱覽這番壯麗的景象。而且,漢武帝希望在長安城裡,仍然可以看見氣象巍峨的樓船。

於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臺,高數十丈。

”於是漢武帝很感慨,又追加投入,在未央宮裡,興建了也許高達百米的柏梁臺。

宮室之修,由此日麗

”,這之後,興建各種奢華宮殿的工程,也就不斷上馬了。司馬遷沒有羅列宮殿的名字,但我們知道的就有長安城裡的北宮和明光宮,和“千門萬戶”過於恢弘壯麗,長安城已經容納不下的建章宮,它在漢長安城以西,透過“飛閣輦道”跨過城牆,和城內的未央宮相通。

[5]

當然,這些宮殿不會是空著的。漢武帝后宮人數創造了記錄:劉邦、漢文帝、漢景帝時代,據說“宮女不過十餘”,現在卻“多取好女至數千人”。

[6]

這一環扣一環的投入,說起來一開始是為了一個義正辭嚴的軍事目標。司馬遷似乎只是平實記述,沒有作一句評論,但譏諷之意,深入骨髓。

挪用海軍的錢的修園子(尤其是池水的名字始終叫“昆明”),很容易引起一些聯想。不過最根本的區別是,漢武帝的開拓戰爭進展順利,東越、南越相繼被收歸版圖,這似乎在給韓非子的經典論述提供依據:只要國力強盛,君主奢侈不是問題。

所以對漢武帝而言,這就是真正的盛世。而包括司馬遷在內,隨侍的郎官們都很清楚,所有的宮室、美女、財寶都是小事,只要需要,皇帝可以拋棄這一切就像扔掉一隻破鞋(“如脫屣耳”)。

對皇帝來說真正的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成仙長生。

[1]

秦漢法律寫在三尺長的竹簡上,所以叫“三尺法”或者簡稱“三尺”。

[2]

實際上中國法律史不至於這麼黑暗。令變成律有複雜的程式,不是老皇帝去世就自動升格為律的。

[3]

漢武帝開鑿的昆明池在今西安西南斗門鎮東南。挖掘時發現發現了大量的黑土,佛教傳入之後,人們普遍接受的解釋是:這是上一次世界毀滅時的“劫灰”。今天的考古工作者則注意到,這裡剛巧也是西周的鎬京遺址。

[4]

《三輔黃圖》卷四。

[5]

關於漢長安宮殿的著作很多,這裡推薦王南老師的《漢家陵闕》,新星出版社,

2018

[6]

《漢書·貢禹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