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中國近代實業家、慈善家、教育家、改革家……中國第一家大規模紡織廠、中國第一所師範學校、中國第一所博物館是他一手創辦，他一生創辦20多家企業，370多所學校，以驚人的毅力改變中國，贏得生前身後的美名。

（張謇）

張謇中年入仕，半生輝煌，卻在晚年被自己的員工寫文痛罵。這篇名為《餘覺沈壽夫婦痛史》是餘覺所寫，所痛之事是張謇強行介入餘覺沈壽夫婦，借沈壽重病困住沈壽，不允許夫婦相見，霸佔沈壽的財產……沈壽死後，餘覺改名為“鸇口孤鶼”，鸇為猛禽，鶼鶼是比翼鳥。他以這個名字告訴世人，是張謇這個“鸇”拆散了他們夫妻，他的餘生便是要報奪妻之仇。

（餘覺）

而此時的張謇，不但不避嫌，還遵循沈壽的遺願，將沈壽的遺體葬在南通，而非送回夫家。流言蜚語之下，張謇不否認也不承認，他親自為沈壽書寫靈表，在日記之中直接流露出對沈壽的思念：

七月十五，6，去年此夕，雪宦坐藥王廟外看盂蘭會燈船也。

平平淡淡一句話，卻讓人感到切膚的哀慟。

沈壽和張謇相識之時已人到中年，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能讓霸道總裁張謇不管晚節也要留在身邊守護？

黯然的針神

1874年，沈壽出生與吳縣，原名為沈雲芝。沈壽的父親是一位商人，喜好收藏古董字畫。沈壽7歲開始學習刺繡，刺繡是沈家家傳之技，沈壽的少女時期除了坐在閨房之中研究繡藝，幾乎沒有其他的愛好，也不識得幾個字。沈壽成年後，父母為她定下了夫家——出身書香門第的餘覺。餘覺是當地出名的風流才子，詩畫卓然，和沈壽也是郎才女貌。餘覺不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人，他善於交際，幾乎都在外面；而沈壽過慣了關在閨房之中潛心刺繡的日子，她將餘覺所作之畫繡成作品，畫繡結合，兩人名聲漸起，也算是琴瑟和鳴。

沈壽婚後一直沒有懷孕，餘家上下焦急，一直到沈壽三十一歲才懷上了孩子，即將為人母的沈壽十分小心，因年紀已大，她在繡房中待著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可偏偏在此刻，一個可以飛黃騰達的機會放在了餘覺面前。餘覺雖然能文善墨，但一直沒有功名在身，他不曾加緊寒窗苦讀，而是結交達官顯貴，想要謀求一個機會。這一年慈禧七十大壽，餘覺的好友單束笙找上門來，向餘覺提出建議，可以在大壽之日送上一副精繡祝壽圖。

單束笙這個提議讓餘覺懷才不遇之心煙消雲散，身邊正在孕中的妻子成了現成的登雲梯，憑藉沈壽的手藝，只要能送上這幅祝壽圖，就直接等於交了官運了。此時距離慈禧大壽只有三個月，餘覺只給沈壽找了幾個幫手，讓她在三個月之中將十一幅繡片全部刺繡完工。沈壽幾乎是拼了命地在為丈夫的前途打拼。兩個半月後，繡品全部完工，餘覺挑了其中8幅打算呈上做壽禮。

在沈壽埋頭刺繡的幾個月內，餘覺也沒閒著，自從兩年前沈壽父親去世，他就沒了顧及，公然和一個姓潘的寡婦駢居，甚至還生了一個兒子。他本答應潘氏近幾日將她納為妾室，但沈壽這裡還在繡制壽圖，他不能這個時候打擊沈壽，他只得日日往潘寡婦那邊跑，暫時安定她的情緒。

壽禮完成後，沈壽卻因為身體虧空流產。餘覺沉浸在升官發財的夢想裡，並沒有給沈壽多少安慰。沈壽心裡孤寂，正好有個人家要送養一名一歲多的小女孩，沈壽想要將她領養回來，餘覺與她大吵一架。沈壽非常執著得想要將女孩接回來，只為圓一個做母親的夢想。餘覺拗不過她，只好隨她去，他往潘氏處越跑越勤，畢竟那裡有他的親生兒子。

光緒三十年，慈禧的懿旨伴隨著一陣鑼鼓鞭炮聲來到了蘇州，沈壽的壽圖在一眾壽禮之中脫穎而出，慈禧十分喜歡。慈禧為餘覺賜名為“福”，為沈壽賜名為“壽”，這便是沈壽之名的由來。

當日裡，蘇州的達官顯貴都來向餘覺道喜，沈壽替丈夫贏得了出頭之日，然而她卻始終高興不起來。對餘覺而言，慈禧的青睞是他飛黃騰達的開始，而對沈壽而言，這個看似光榮的名字是以期待了十年的孩子換來的。餘覺有了錢有了名，沒過多久又娶了兩房小妾，並且開始張羅開刺繡學校。沈壽跟著他後面忙碌，恬靜的外表下是無盡的悲慼和蒼涼。一直到後來她和丈夫去了日本考察，回來後開始研究模擬繡，才似乎找回了曾經的自己。

來世的承諾

和餘覺的貌合神離，已經註定了他們再也回不到曾經畫繡結合的默契。餘覺得意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慈禧和光緒接連去世，朝廷上下人心惶惶。餘覺和沈壽以為這次可以像當年八國聯軍一樣，清朝還能挺過來，誰知一場大革命將滿清帝國連根拔起。

餘覺和沈壽找不到出路，餘覺想到當年曾經和企業家張謇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沈壽出面鑑定一副刺繡孤品，讓一旁的張謇十分敬佩，臨別告訴餘覺夫妻倆，如若將來有困難，可以來找他。餘覺試探著給張謇寫了封信，張謇立刻回覆了他。張謇推崇實業救國，缺的就是沈壽這樣的人才，他誠摯邀請夫妻二人來南通共謀將來，餘覺夫婦欣然前往。

在婚姻生活中屢屢失望的沈壽將自己的心封鎖起來，潛心研究“模擬繡”。她以蘇繡的手法，卻秀出了西方藝術中的肖神模擬，真正讓蘇繡走出了國門，享譽海外。沈壽刺繡的《義大利皇后愛麗娜像》是我國第一幅人物肖像繡，在都朗萬國博覽會獲得世界至大榮譽最高卓絕獎。義大利皇后十分感激，專門遣人送來金錶一塊。

沈壽作品《義大利皇后愛麗娜像》

張謇對沈壽的愛慕不知緣從何起，但留給他們的時間僅僅8年，是沈壽被疾病所累，無比痛苦的8年。

餘覺因為工作原因和沈壽常年分居，他在外沾花惹草，很少問起妻子的病情。留在南通教授刺繡的沈壽一直受張謇照顧，為了緩解她的疼痛，張謇四處託關係為她尋找名醫。因為學校宿舍環境不好，張謇想要沈壽住到他的別墅之中，沈壽為避嫌拒絕了，張謇只好再為她再建一棟“壕陽小築”，他搬到了前院，而沈壽住在後院，中間只有一扇門可以進出。

沈壽病情愈發嚴重，張謇四處奔走忙於事業，空閒的時間幾乎都陪伴在沈壽左右。沈壽一生繡藝了得，但因為身體原因，沒有辦法全數傳與後人。她識字不多，大多數還是張謇後來教她的，她沒有辦法將自己的繡藝整理出來，只得由她口述，張謇記錄整理，最終寫下《雪宦繡譜》。

眼睜睜看著愛慕的人慢慢走向生命的終點，還要為其整理遺願是什麼滋味。張謇情難自控之時為沈壽寫下數首詩詞，句句隱晦，字字深情。

“繡段報之青玉案，明珠系在紅羅襦。”

餘覺後來用這句詩攻擊張謇沈壽私通，可知沈壽當時已經病入膏肓，哪個貪戀女色的男人會日日陪伴在病榻之前，看著紅顏枯槁，明眸蒙塵，青絲白髮……明珠啊明珠，本就是“愛而不得”“遇不逢時”！

沈壽是個傳統的女子，她可以不愛餘覺，但她生前始終沒有答應過張謇什麼，為了避嫌，她一直讓自己的侄女或者學生與她同住，幾乎不會和張謇單獨共處一室。對於張謇的“情詩”，她寫道“本心自有主，不隨風東西”，在病入膏肓，目視困難的時候，她又艱難地用青絲修了一小幅“謙亭”送給張謇。

1921年，六月，沈壽去了。她留下遺言，不想葬入夫家，而是留在南通。

這是沈壽一生做過的，最叛逆的一件事。

很多人說，沈壽這個決定是恨餘覺的薄情，而我則認為，她一生聽從父命，遵從夫願，她有絕世繡技，卻始終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什麼。唯有這一次，她為自己爭取了一次告白，像是許諾了張謇下一世的相遇，靠得近一些，早一點見面，就不會錯過了。

沈壽去世後，張謇依舊是那個奔走於實業救國的大佬，沒有因為沈壽的香消玉殞而停留。

而在一個春日的午後，暮年的張謇看著桃花，寫下了一首詩：

一旬山前言為遠，但覺君西我已東。留得閒花朝夕伴，綠梅開了碧桃花。

這樣平淡的文字，這樣徹骨的想念。綠梅桃花，一晃五載，很快，就可以相見了吧。

5年後，張謇逝世。他沒有將自己的墓刻意修在沈壽墓旁，而是修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與她遙遙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