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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月亮不圓,盧仝為何讓蛤蟆背鍋?

(明)丁雲鵬《玉川煮茶圖》

初疑白蓮花,浮出龍王宮。

八月十五夜,比並不可雙。

唐代詩人盧仝寫《月蝕詩》,並非簡單的詠月詩。全詩揮灑千言,更似大鬧天宮的檄文。在詩中,作者遨遊九天之上,遍訪四象二十八星宿,實名舉報天公懶政,縱容蝦蟆(即蛤蟆)食月。

看到月亮不圓,盧仝為何讓蛤蟆背鍋?

盧仝屬韓(愈)孟(郊)詩派,盧仝號玉川子。韓愈激賞《月蝕詩》,仿寫一篇《月蝕詩效玉川子作》,盧仝因此成名。

盧仝詩歌,以“怪”著稱。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玉川之怪,天地間自欠此一體不得”,可自成“盧仝體”。

雖然怪是公論,但盧詩有章可循。《月蝕詩》句式多樣,最短3字,最長11字,與李白《蜀道難》相同。《隨園詩話》說“李賀盧仝之險怪,得力於《離騷》《天問》《大招》也。”

相比韓孟一派諸詩人,盧仝更有煙火氣。喝醉了他怕踩到青苔,“昨夜村飲歸,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村醉》);警告兒子小心家法,“他日吾歸來,家人若彈糾。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寄男抱孫》)。這些詩作,獨成俗趣。

韓愈以先生稱呼盧仝。錢鍾書說:“讀韓愈的詩,像讀漢人的賦和其他受漢賦影響的作品。”盧仝和韓愈互有影響,在這條路上甚至走得更遠。韓愈作《李花二首》,即被認為是在學盧仝的遊戲文字,“此首中間似有意學玉川,語皆遊戲耳”。

同為韓孟詩派的劉叉在《自問》一詩說:“酒腸寬似海,詩膽大於天”,率先提出“詩膽”一詞。北宋歐陽修說“盧仝韓愈不在世,彈壓百怪無雄文”,和詩膽一樣,說的是氣魄和氣勢。當年韓愈被貶到潮州,州境溪內有鱷魚為患,百姓遭殃,寫下《祭鱷魚文》,檄討鱷魚。祭文竟然靈驗,溪流西遷,鱷患消弭。此段故事近乎怪談,但連正史都記載下來。盧仝《月蝕詩》同樣口誅筆伐,借蝦蟆以諷時弊,言人所不敢言。

故宮博物院正舉辦“林下風雅”歷代人物畫特展,主題是古代幽居林泉的高士雅趣。故宮藏有南宋劉松年《盧仝烹茶圖》、明代仇英《盧仝烹茶圖頁》和明代丁雲鵬《玉川煮茶圖軸》。三畫均繪盧仝隱居山中、汲泉烹茶故事。盧仝曾做茶詩,一口氣連飲七碗,後世多以他和茶聖陸羽並稱。

盧仝烹茶,意在問仙。細讀其詩,“乘此清風欲歸去”,他飛昇仙界,只為質問清高仙人,可曾掛念蒼生?後世稱他茶仙,誤會了盧仝,他看不上的正是尸位素餐的仙。把茶喝出如此膽氣來的,獨他一家。

蛤蟆精說的誰?

傳聞古老說,燭月蝦蟆精。

徑圓千里人汝腹,汝此痴骸阿誰生?

《月蝕詩》全詩1677字,唐代韋莊以長著稱的《秦婦吟》共1666字,《月蝕詩》比起來還要更長。盧仝想象肆意不羈,嘲諷“天公”姑息養奸,對“蝦蟆精”食月不聞不問。

《新唐書》說,盧仝此詩是“譏切元和逆黨”之作。“元和逆黨”指公元820年(元和十五年),宦官陳弘志弒殺唐憲宗一事。

此說時間對不上。盧仝詩中說“新天子即位五年,歲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調黃鐘”,韓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亦說“元和庚寅鬥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斗柄插子,律調黃鐘”指十一月。

據推算,詩中月食確有其事,發生在公元810年12月15日0時24分,歷時3小時25分。盧仝寫作此詩時間,比陳弘志叛亂早了十年。

“蝦蟆食月”的典故見於《史記·龜策列傳》,“日為德而君於天下,辱於三足之烏。月為刑而相佐,見食於蝦蟆。”古人最初認為,日蝕是三足烏吞日、月蝕是蝦蟆食月造成的。

格林童話裡,青蛙可以變王子。在奔月神話中,蝦蟆也能變嫦娥。《淮南子》載“月照天下,蝕於詹諸”,詹諸即蟾蜍,月中蝦蟆。漢代張衡說,嫦娥奔月變成了詹諸。“恆娥遂託身於月,是為蟾蜍。”漢文帝名恆,為了避諱,恆和常同義,因此恆娥就成了“常娥”。

有學者考證,至少宋前,蝦蟆食月和三足烏食日一直盛傳。宋代出現天狗食月的傳說,在明朝才流傳開來。盧仝的《月蝕詩》中同樣有天狗出場,“天狗下舐地,血流何滂滂。”詩中天狗被別列為蝦蟆的共犯。

“嗚呼!人養虎,被虎齧。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類,一自作孽。”盧仝詩中的蛤蟆精是在影射誰?洪邁《容齋隨筆》認為是宦官吐突承璀:“竊意元和之世,吐突承璀用事,仝以為嬖倖擅位,故用董賢、秦宮(董賢、秦宮是漢時弄臣)輩喻之。”吐突承璀是唐憲宗寵信的宦官,此前率六鎮之兵征討成德節度使王承宗,屢敗無功。蝦蟆精也可能指擁兵自重的藩鎮。杜甫有詩“坡陀金蝦蟆,出見蓋有由”,曾以金蝦蟆暗喻安祿山。

藩鎮、宦官是中唐社會之弊端。盧仝詩中,或是蝦蟆,或是天狗,都跑不了。

“七碗茶”壞了規矩?

盧仝生平,《新唐書》《唐才子傳》等僅寥寥數語,且頗多錯誤。

盧仝籍貫,有范陽、洛陽和濟源三說。故宮博物院官網上就有范陽和濟源的不同說法。網站盧仝詞條中說其是范陽人,而在《盧仝烹茶圖》的說明文字中,採用了濟源人的說法。

范陽盧氏在唐代是五姓七家之望族大姓。魏晉至唐代,每郡的顯貴稱郡望,如韓愈自稱昌黎韓愈,意思是韓家是昌黎的望族,范陽則是盧仝的郡望。傅璇琮先生《唐才子傳校箋》中考證說:“洛陽為盧仝曾居之地;嵩山為隱居之地;范陽乃著郡望,仝實為河南府濟源人。”

盧仝有過很長一段隱居生活,“先生結髮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韓愈詩),他少年時厭惡世俗而閉門隱居,一紀為十二年。

盧仝隱居之地有兩處。一是少室山,《新唐書》《唐才子傳》都說他曾隱居少室山。曾在詩中自稱“嵩山之盧”。二是王屋山。盧仝在《將歸山招冰僧》詩中自述“買得一片田,濟源花洞前”,花洞即王屋山中的王母洞,盧仝自號“玉川子”,玉川是王母洞附近的泉水。

盧仝用玉川水烹茶,成了千年佳話。常州刺史孟簡,也是孟郊的祖叔,給盧仝送來了當地名產陽羨茶。盧仝一氣喝了“七碗茶”,由此寫成《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詩:“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蘇軾詩中常用這個典故,“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楊萬里打趣蘇軾,“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

其實唐代飲茶,講究三碗。陸羽《茶經》說,“夫珍鮮馥烈者,其盤數三,次之者,盌,飲好茶數五”,“第四、第五盌外,非渴甚莫之飲”。盧仝連喝七碗,不合茶道。清代袁枚就評他喝茶魯莽,“嘆息人間至味存,但教魯莽便失真”。

碗是盌的俗字。明人說,“劉禹錫九日詩,欲用‘糕’字,乃謂六經無糕字,遂不敢用。後人作詩嘲之,蓋以其詩膽小也。六經原無‘碗’字,而玉川子《茶歌》連用七個碗子,遂為名言,是其詩膽大也。”

盧仝更愛喝酒,自稱“癖王”。“物外無知己,人間一癖王。生涯身是夢,耽樂酒為鄉。”盧仝寫七碗茶,不是名士的風雅,難得的是那一股子醉態和豪情。

不應算作“韓門弟子”

元和四年,盧仝和韓愈結識,一起結伴遊覽了嵩山。這個時候,盧仝全家移居洛陽,在里仁坊買宅置地。里人坊位於洛陽城的東南角。

破屋數間,惟圖書堆積,十幾口人,有一奴一婢。盧仝最喜歡的是院中有一片竹林。韓愈寫詩《寄盧仝》,描寫了盧仝在洛陽的生活,“玉川先生洛城裡,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鬚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在盧仝烹茶的古畫裡,這一奴一婢常出現。

盧仝一生未仕,生活困頓,韓愈常有救濟。鄰里惡少常騷擾盧仝,韓愈會派人幫他解圍。盧仝生了個兒子,取名添丁。養兒和養房的壓力比較大,但也不失歡樂。“忽來岸上翻墨汁,塗抹詩書如老鴉”(《添丁詩》)兒子亂塗亂畫,塗抹書卷,塗鴉這個詞就是這麼來的。

元和五年起,韓愈任洛陽令,韓孟一派詩人相聚一堂。盧仝和馬異相交,“大同小異”成詩壇佳話。馬異“性高疏,詞調怪澀”,盧仝讀其詩文,贈詩訂交。“昨日仝不仝,異自異,是謂大同而小異。今日仝自同,異不異,是謂仝不往兮異不至。”

《新唐書》中,賈島、張籍、孟郊、盧仝、劉叉等人均附在韓愈本傳之後。韓愈好交遊,“薦待皆寒羸,但取其才良”,因此列在韓愈本傳之後的,都被歸為“韓門弟子”。“韓愈引致後進,為求科第,多有投書請益者,時人謂之韓門弟子。愈後官高,不復為也。”

盧仝不願干謁求官,從未謀求韓愈薦舉。韓愈恭謹稱他為“玉川先生”,平輩論交。“元和、大曆(此處有誤)間詩人多出韓門,韓於諸人多稱其名,惟玉川常加先生二字。”(《後村詩話》)古來隱士,大多以隱求名,眼睛還是盯著山外的。盧仝不同,隱得徹底,甚至還勸過韓愈,學自己做個“野田子”:“爵服何曾好,荷衣已慣縫。朝官莫相識,歸去老巖松。”

韓孟一派,好談怪力亂神,免不了爭議。錢鍾書曾經打趣說“古來薄韓者多姓王”。清代王士禎就把盧仝、馬異和李賀一併歸為“牛鬼蛇神”。批評者不都是後世“老王”,元代元好問把盧仝詩形容為“鬼畫符”,明代胡震亨就譏諷盧仝是“鄉老”,說他的詩作屬於“破口發村”。

盧仝這個鄉老村夫,很真實。

死於甘露之變?

盧仝遷居洛陽,成了“房奴”,欠債難還。因為揚州還有房產,盧仝於是跑到揚州賣房。歐陽修曾感慨:“自古詩人率多寒餓顛困……孟郊、盧仝棲棲道路。”盧仝這輩子,今人可共情。

盧仝在揚州借居友人處。返回洛陽前,他別出心裁,寫了一組寓言體的組詩《蕭宅二三子贈答詩二十首》,窘迫生活仍難掩詩人的天真。所謂“二三子”,指石、竹、井、馬蘭、蚊蝶、蛤蟆。盧仝要回洛陽,一一與它們話別,問答之間盡顯諧趣,院中小草求帶走,“蘭蘭是小草,不怕郎君罵。願得隨君行,暫到嵩山下”;他則求宅中蛤蟆閉嘴,“蝦蟆蟆,叩頭莫語人聞聲”。“《蕭才子宅問答詩》,如《莊子》寓言,高僧對禪機。”(《雪浪齋日記》)

盧仝從揚州載了一船書,回到洛陽。日常苦吟的孟郊聞知盧仝歸訊,難得開心一回,寫了一首《忽不貧喜盧仝書船歸洛詩》:“盧仝歸洛船,崔嵬但載書。江潮清翻翻,淮潮碧徐徐。”此時是元和八年。

“揚州蒸毒似燂(tán)湯,客病清枯鬢欲霜。”揚州之行讓盧仝感染了熱病,迴歸洛陽不久就病死了。從現存盧仝詩作中,找不到元和九年以後的事蹟。

明代唐寅有詩:“千載經綸一禿翁,王公誰不仰高風。緣何坐所添丁慘,不住山中住洛中。”盧仝死於甘露之變,慘遭橫禍,正如唐寅此詩所述,是流傳很廣的說法。

公元835年(唐太和九年),唐文宗不滿宦官專權,密謀以觀露為名,刺殺宦官頭目仇士良。事敗,李訓、王涯等重臣被宦官清洗,史稱甘露之變。盧仝之死的這個版本聽來很玄虛:韓愈去世後,盧仝沒了援助,去長安謀求出路。甘露之變時盧仝正好留宿王涯書館,他年老無發,宦官們殘忍地將釘子插入其腦後。盧仝為子取名添丁(釘),一語成讖。

此說最早見於晚唐李玫《纂異記》,實是小說家言。《唐才子傳》《後村詩話》等以此為藍本,添油加醋,以訛傳訛。

賈島寫詩悼念盧仝,說他“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盧仝去世時大概是四十多歲。從盧仝與韓愈、馬異等人的詩文之中,可以推算出盧仝得子添丁時已年過四十。若是活到甘露之變,盧仝則年過六十了。

有可能,盧仝死於元和九年,被誤傳為太和九年。盧仝曾以《月蝕詩》暗諷閹黨專權,或許後世附會了這樣的奇談,以示宦官暴虐。宰相王涯,史評不佳,以盧仝的風骨,連韓愈的前門都不走,怎麼會去走王涯的後門?

作者:五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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