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向陽。今天讀了嗎？本週我們的任務是讀偉大的普希金。

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一些東西是眼前的熱鬧，有一些東西是恆久的溫暖。

比方，票房冠軍的電影和上了熱搜的電視劇，規模龐大，它陪伴我們度過眼前寂寞的焦慮時光，但有可能時過境遷，它在我們的記憶中淡去，甚至變得毫無記憶。

但是一首短短的小詩，看起來很淡的，它有可能流傳幾百年。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過是八行小詩，所有俄羅斯人都會背誦，甚至我們中國年輕人都會背誦。

當然不僅僅因為它出現在課本里，也是因為這短短的八行字，擊中了我們內心的某一個痛點。即使是普希金本人，他也決然不會想到，他在16歲鄰家女孩姬娜的紀念冊上隨手寫下的這幾行詩會綿延流傳那麼多年。

文|向陽

*點選聽奧涅金的故事。

普希金一生中最動人的情詩

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用了七年四個月零十七天寫完，但是這部長詩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講的是什麼？

圖/2019年俄羅斯瓦赫坦戈夫劇院歌劇《葉甫蓋尼·奧涅金》演出劇照

青年貴族奧涅金，繼承了伯父的莊園，在俄羅斯的鄉村遇到了達吉雅娜。愛讀書，愛幻想的達吉雅娜對奧涅金一見鍾情，狂熱地愛上了奧涅金。但是奧涅金說不。

因為他經過了太多的愛情，而且他完全無意結婚。他對達吉雅娜說，如果我要結婚，唯一的選擇一定是你，但是我不。如果我選擇了你，最後一定會毀了你。

達吉雅娜給奧涅金寫了一封長篇的情書，這篇情書長到什麼地步？首先它超綱了。整部《葉甫蓋尼·奧涅金》是用440多節14行詩寫成的，但是情書是橫跨了N個14行。

普希金這輩子愛過無數多的女性，寫過無數多的情詩，有案可查留存至今的有200多首情詩。

但是普希金代達吉雅娜號稱用法文寫的情書是他一生中寫的最動人的情書。我們聽聽達吉雅娜的情書是怎麼寫的。

達吉雅娜致奧涅金：

我給您寫信。此外，我還能說些什麼？現在我知道，您完全可以用蔑視來懲罰我。但您對我這不幸的命運，哪怕還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就請不要把我放到一旁。起初我想保持沉默，請相信我，那樣您就不會知道，我有多麼地難為情。

我多麼希望，哪怕一週一次、哪怕不是經常，能夠在村子裡見到您。聽到您的聲音，說上一句話……然後就開始朝思暮想，一直到下一次見面。

我聽說您不愛和人交往，偏僻的鄉下讓您覺得無聊，而我們，平凡得沒有任何光彩。雖然對您，發自內心地喜歡。您為什麼要來我們這裡，這個窮鄉僻壤的小村子？我如果從來就不認識您，也就不會承受這樣的痛苦。我的心從未體會過這樣的衝動。會漸漸地平息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找到一個靈魂的伴侶，做一個忠實的妻子，慈祥的母親。別人？！不！我不會再把心交給任何人，這是上帝的旨意。我——是你的！生命的每一個瞬間，都是為了指引我虔誠地與你相見，是上帝送你來到我的身邊！你是我生命的守護者，你曾在我的夢中出現——在夢裡看不清，但卻那樣的親切。你的眼神折磨著我，你的聲音在我心裡迴響，好久了……不，這不是夢！

你一走近我馬上感受得到：我的身體變得麻木、開始燃燒，一個聲音在腦海中迴盪；是……他。難道不是嗎？我聽過你的聲音，你在寂靜中對我輕語。不是你嗎，親愛的幻影？在透明的黑暗中若隱若現，輕輕地來到我的面前。不是你嗎？帶著歡樂和愛，輕輕響起你帶著希望的話語。你是誰？是我的天使和守護神，還是陰險狡猾的撒旦？

快解除我的困惑吧！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場空，是對純潔心靈的欺騙；也許，命運對我另有安排。但就算這樣，從現在起，我也要把命運託付給你。在你面前我淚落如雨，我在祈禱你的庇護。想想看：我是那樣的孤單，沒有人理解我，我的頭腦疲憊不堪，或許我應該默默地消失。我在等你，只有你的目光能點燃我心中的希望，或是把我從夢中喚醒——用我註定要承受的救贖。

就此止筆吧！我都不敢再讀一遍。我緊張、害怕、而又難為情。但您的品德讓我有勇氣敞開心靈。

奧涅金不是回了一封信，而是回了一篇長篇的吐槽“脫口秀”。聽了這篇“脫口秀”，達吉雅娜一言不發，這是奧涅金對達吉雅娜第一輪的打擊。

普希金“反情書”

第二輪又是怎麼樣一個故事呢？在達吉雅娜的命名日（俄羅斯人每年過命名日，而不是生日，出生不重要，被命名的那一天很重要。）的集會上，達吉雅娜失態了，她再度見到了奧涅金，居然幾乎昏倒了。

圖/1999年電影版《奧涅金》裡的達吉雅娜

這種在戀人面前的失態，經歷過愛情的人都會有所體驗。但是達吉雅娜的失態，使奧涅金感到極度的不耐煩，所以連帶的奧涅金痛恨連斯基。

為什麼痛恨連斯基呢？是因為連斯基的邀請，奧涅金才被迫半推半就參加了達吉雅娜的命名日集會。於是奧涅金為了報復連斯基，開始挑逗連斯基的戀人奧爾加。

整場的集會，所有的舞蹈，奧涅金都跟奧爾加跳舞，連斯基連一場舞都沒有贏得。連斯基覺得自己遭受了雙重的背叛：好朋友奧涅金的背叛和戀人奧爾加的背叛，於是他向奧涅金髮出了決鬥的挑戰書。

第二天從宿醉中醒過來的奧涅金，明知道自己錯了，但還是參加了決鬥，並且在決鬥中殺死了連斯基，他最好的朋友。

圖/2020年挪威首都奧斯陸《葉甫蓋尼·奧涅金》演出劇照

之後，奧涅金遠走他鄉，達吉雅娜遠嫁莫斯科。

流浪多年的奧涅金，也來到了莫斯科，再次遇見了成為公爵夫人的達吉雅娜，然後情節反轉了。

行萬里路的奧涅金，狂熱地愛上了多年前他放棄的達吉雅娜。

但是達吉雅娜對奧涅金冷若冰霜、視若無睹。

奧涅金的戀情更加的狂熱，他卑躬屈膝地寫了三封長篇情書。

“我全預見到了：我這悲哀的內心的表白會使您生氣。您那高傲的目光會顯露出多麼令人痛苦的蔑視！我還求什麼？有什麼意義向您吐露心中的奧秘？也許這隻能使您得到一個幸災樂禍的話題！

當年我們曾萍水相逢，在您眼中我發現柔情的火花，可是我不敢貿然相信，卻強把那美好的習性壓下；可是，天哪！我鑄成了大錯，受到了懲罰……

如今我多麼想抱住您的雙膝痛哭一場，在您的腳下真誠地懇求、表白和哀訴，傾吐我所能說出的知心話。可我卻必須故作冷淡，讓言談和目光顯得自然，進行鎮靜自如的談話，用歡樂的目光望著您的容顏！……

但是讓它去吧，我再也無力抗拒自己的感情，一切都註定了。我隨您處置，把自己交給命運去決定。”

奧涅金的情書，情真意切，但是生命中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達吉雅娜會怎麼迴應？

圖/2021年俄羅斯瓦赫坦戈夫劇院歌劇《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達吉雅娜

就像當年的奧涅金一樣，達吉雅娜對奧涅金的情書毫無迴應。忍無可忍的奧涅金衝進了公爵的家，跪倒在達吉雅娜的膝下。

終於達吉雅娜迴應了。這場迴應，也是一篇長篇的吐槽脫口秀，一篇反情書。

達吉雅娜致奧涅金：

我應當坦誠地對你說明，奧涅金，你還記得嗎？那天在花園的林蔭路上，在命運的指引下，我那麼順從地，聽你給我上了一課。今天，輪到了我。

奧涅金，我那時還年輕，好像，也比現在漂亮。我愛過你。可又怎樣？我在你心裡找到了什麼？回答我的只是冷漠。不是嗎？

……

在那個遠離喧囂的地方，你並不喜歡我。可怎麼現在又對我如此追求？為什麼你要對我表白？

是不是因為現在的我不得不在上流社會拋頭露面，我成了一個顯赫的貴婦；因為我的丈夫在戰爭中受傷，因為我們得到了皇家的寵幸；難道不是因為與我有關的緋聞會引來所有人的關注，可以為你在上流社會贏得令人羨慕的目光？

你至今沒有忘了你的達吉雅娜。這讓我有點想哭。可是你知道嗎？

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寧願選擇那刻薄的挖苦，冷漠、嚴厲的說教，也不要現在這些淚水和情書，和這段所謂激情帶來的侮辱。那時的你對我青春的夢想，至少還有一絲的憐憫，至少還尊重我的年輕莽撞。

可現在——你怎麼會跪在我的腳下？那樣的卑微。

憑你的靈魂和才華，怎麼會淪為一個情感的奴隸？

對我……奧涅金，這眼前的浮華，虛榮而空洞的一切，社交場上的名聲，我時髦的房子和聚會，又算得了什麼？我願立刻拋棄舞會上的破衣裳，拋棄所有的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只要給我一個書架、一座花園、一棟當年那樣的小木屋，只要能讓我回到那個，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幸福曾經離我那麼近，那麼近。但我的命運已經註定。……

我請求你離開我。我瞭解你心中的高傲和榮耀；我愛你。我何必對你說謊。但是，既然我已經嫁給他，我就會永遠忠於他。

聽了達吉雅娜的反情書，奧涅金如雷貫頂。

然後整個故事戛然而止，因為馬刺的聲音進來了，公爵進來了，故事結束了。

圖/1958年蘇聯影片《奧涅金》

普希金就這樣把我們晾在這裡，把奧涅金晾在這裡。

“好吧，就在這裡，在我們的主人公最為喪氣的時刻。讀者，我們現在就離開他，要很久很久，直到永遠。在這世界上我們已經陪著他走了很長時間，讓我們彼此祝賀，靠了岸。烏拉，不是嗎？早該說再見。”

這種戛然而止，很有點像紅樓夢的八十回，很有點像晴雯已死，芙蓉誄已完，曹雪芹就不管不顧了。

普希金還宣佈：“再見吧，還有你，我忠實的、理想的少女（達吉雅娜）。”

我們習慣的的大結局，不是這樣的，或者是大悲劇，或者是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但是普希金不，普希金就這樣結束了故事。

何為偉大的經典？

奧涅金的故事何其簡單，普希金為什麼會花七年四個月又十七天呢？

很多偉大的經典所講述的故事都很簡單，比方《紅與黑》的故事不簡單嗎？《傲慢與偏見》不簡單嗎？甚至，《紅樓夢》的故事不簡單嗎？

但是它們又何其的豐富。豐富在哪呢？豐富在他們為了安放一個簡單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而造一個世界，使得我們全然地相信這個故事。

或者倒過來說，他為了給我們看到一個世界，為我們安排了一段故事。

《葉甫蓋尼·奧涅金》也是。故事裡新增的是豐富的俄羅斯社會的各種景象。

在《葉甫蓋尼·奧涅金》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在場，誰？普希金。

這裡頭有很多的普希金說、普希金觀察、普希金的議論和普希金的故事。

圖/2013年環球芭蕾舞團在韓國演出的《奧涅金》

俄羅斯偉大的評論家別林斯基總結過，《葉甫蓋尼·奧涅金》就是俄羅斯社會的百科全書，就像我們會說《紅樓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一樣。

俄羅斯人公認普希金就是他們的文學之父，沒有普希金，就沒有後來的果戈裡、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

普希金非常知道自己的地位，他寫過一首著名的詩篇叫《紀念碑》，

“我為自己豎起了一座非金石的紀念碑。它和人民相通的路徑將不會荒蕪，它高高舉起了自己的不屈的頭，高過那紀念亞歷山大的石柱。

不，我不會完全死去，我的心靈將越出我的骨灰，在莊嚴的琴上逃過腐爛，我的名字會遠揚。只要在這月光下的世界，哪怕僅僅有一個詩人流傳。

我的名字將傳遍了偉大的俄羅斯，它的各族的語言都將把我呼喚。

我，將被人民喜愛，他們會長久記著，我的詩歌所激起的善良的感情，記著我在這冷酷的時代歌頌自由，並且為倒下的人呼籲寬容。”

普希金真的做到了，他的確就是俄羅斯人偉大的紀念碑。

《奧涅金》就是刻在這尊紀念碑上銘刻的碑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