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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能覺得自己不再是網癮少年了,但還是很難擺脫一個個設計好的網際網路黑洞

我們可能覺得自己不再是網癮少年了,但還是很難擺脫一個個設計好的網際網路黑洞

圖片來源:pixabay

*來源:一席(ID:yixiclub)

饒一晨,密歇根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博士後,香港大學人類學與科技研究博士。

當我們在使用某個APP時,感覺太過舒適的時候,我們要反思是不是在無形之中成了某個龐大的網際網路資本機器迴路的一部分,而忘記了真實世界和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理解和有機連線。

網癮少年與網癮中年

大家好,我叫饒一晨,是一名人類學者,我比較關注科技倫理和網際網路經濟議題。

今天我會介紹兩個我做過的相關研究,一個是關於我們比較熟悉的被家長送去網癮治療機構的“網癮少年”,還有一個是被媒體戲稱為“網癮中年”的P2P理財的投資人。

戒網癮

說到網癮少年,我們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楊永信。2014年時,我剛剛接觸人類學,也是因為楊永信的電擊治網癮事件,對網癮這個議題產生了興趣,並將它作為我的碩士論文題目。

當時我對這些網癮少年有非常多的同情,也很好奇,

到底是什麼樣的社會權力機制,讓這些看似普通的、跟我們一樣的青少年,因為打遊戲就被送去做非常不人道的治療?

我帶著這個問題去找了一個心理學的教授,讓他介紹我去國內一家非常著名的網癮治療機構做調研,去看看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去這家機構之前,其實我對它有很多想象,我會想象它就像一個慘絕人寰的監獄或者醫院。

但是當我真正去了以後,發現這家機構比大部分治療機構更正規。它位於一個一線城市,曾經附屬於某大型醫院,也不鼓勵使用暴力或者電擊治療。乍看下來平平無奇,我一進去就看到學員們都在軍訓,這裡就像是一個學校的軍訓夏令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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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癮少年」

我剛去的時候先被安排到教官組實習,我在跟教官們聊天和對學員的觀察過程中發現,機構要求學員們就像真的在一個軍營裡一樣接受軍事化管理。

學員大多是13-25歲的青少年,他們每天很早就要起床,上午和下午都要做兩到三個小時的軍事訓練,包括跑步、做操、站軍姿等等。

我問他們為什麼要軍訓,教官告訴我說,因為很多學員在來之前長期待在網咖裡,經常通宵玩遊戲,連續十天半個月不回家,他們的生活節奏已經被打亂了,軍訓可以幫助他們重新建立生活的節律感。

教官們還有一個職責是看住這些學員,防止他們逃跑。機構裡大概有50個學員,他們要在裡面待六個月,教官必須保證學員不出事、不打架、不“越獄”等等。

我在教官組實習的時候認識了不少學員。雖然說我是在這裡實習,但實際上並不需要做任何具體的訓練工作,我也不需要穿迷彩服,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去他們的宿舍,找他們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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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熟了以後我就發現,這些所謂的網癮少年,在學校裡面都會被當成壞學生看待,但實際上他們的經歷往往會讓人非常驚訝。

其中有一些是初中就開始有穩定收入的職業玩家,有一位學員14歲就在暑假靠賣遊戲裝備賺到了40萬,還有一個居然是和我一樣在香港中文大學唸書的研究生,他因為沒法完成學業被學校勸退,然後被家長送到這裡來治療。

那麼,

這些年輕人被送來治療,真的是因為網遊毒害了他們的心靈嗎?

我在機構裡深入接觸了大概20名學員,瞭解了他們的經歷之後,我發現他們的成長背景和生活軌跡有一些共同特點。

他們大部分都來自中產或者以上的家庭。來這裡治療其實價格不菲,在2014年的時候一個月的治療費用是14000元,只有比較優越的中產家庭才可以負擔得起。

我採訪過的一名學員跟我總結,學員家長的職業Top3是:老師,甚至有一些是大學教授,高知群體,然後是警察,還有一個是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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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職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在社會上比較受尊重,所以他們對孩子的要求也會更高,希望孩子能夠成為一個好學生,走上他們認為的正軌。但實際上他們又沒有時間陪孩子,導致了

他們一般採用遠端遙控和說教式的教養方式,這就使他的小孩在教育壓力下變得更加叛逆。

很多學員向我表達了他們的不開心,有人說生活不受自己的控制,覺得沒有意義;有人說父母或者是社會上其他人的眼光導演了我的生活;還有人說

我感覺我從一生下來一直在同一個跑道上奔跑,不知道終點在哪裡。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所謂的網癮少年更像是被教育內卷的機器“卷”出去的一些“問題產品”。

他們另外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都是男生,而且都是同一款遊戲的重度玩家。在2014年,這個遊戲還不是王者榮耀,而是英雄聯盟,也就是俗稱的擼啊擼(LOL)。這個機構就像是一個擼啊擼玩家的交流營,所有人的共同話題都是擼啊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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擼啊擼這個遊戲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也是它火起來的原因之一——它是一個短頻快的高強度競爭遊戲。

玩家在遊戲裡需要扮演一個英雄,配合團隊作戰。它有非常明確的分數和排名機制,在短短三四十分鐘的遊戲時間裡,玩家會非常迅速地產生一些可見的成就感,尤其是當你殺敵的時候,它會播報一些非常炫酷的語音,double kill,triple kill等等。如果你是團隊裡分數最高的,還會得到MVP的稱號。

這些都是非常吸引人的競爭上的獎勵。相比於在學校裡面經歷的東西,他們當然會覺得這些遊戲更好玩。他們甚至有人會跟我說,

相比之下學校就像一個設計得非常爛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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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學員在學校和家庭裡得不到認可,有強烈的無意義感,感覺自己是在為父母、為他人的期待學習。一旦他們達不到這種期待,就很容易到遊戲裡尋求替代的滿足和成就感——起碼他們在遊戲裡還有朋友,能找到歸屬感。

治療什麼?治療誰?

機構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機構成立後不久,他們就引入了心理諮詢的治療模式。學員們每週都要做兩次團體心理諮詢,諮詢師也會根據每個學員的情況開展一些個體諮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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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比較特別的方式叫家庭治療。在家庭治療的過程中,家長和孩子要在同一個治療室裡面交流,諮詢師會根據家長和孩子交流的情況,做出一些分析、評判和指導。

這也是這個機構非常有意思的一點,就是它非常重視家長的參與。我當時跟的那個諮詢師跟我說,

這些學員的網癮問題的關鍵是家長,

他們來到這個地方其實主要是因為和家裡爆發了衝突,而不只是因為玩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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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被送來都是因為家長認為他們需要被送來,

家長們期待這個機構可以過幾個月還他一個聽話的、好好學習的孩子,

他們希望把玩遊戲之前的孩子找回來。

但實際上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這些家長根本意識不到,網癮的發生和他們不關注孩子的內心需求,只對他們強烈施壓的教養模式密不可分。

在機構裡,諮詢師們工作的重點,也是難點,就是要讓這些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問題所在的家長,去理解網癮有一部分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所以這個機構很有意思,它一方面迎合了家長的需求,另外一方面又讓家長產生了一些新的反思。

他們為這些家長提供了不同的治療模組,首先是和學員的團體治療類似的家長團體治療。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很多家長會透過這個機會把內心的壓力和焦慮釋放出來。很多家長說他們對孩子很嚴厲,看上去好像他們不知道孩子壓力很大,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很大的壓力,他們在社會上需要為生活和尊嚴努力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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諮詢師也會給家長們做培訓,或者是請一些比較有名的心理學專家來講課,從認知層面講解怎樣塑造更加健康的家庭溝通模式,還會手把手地教這些家長。

比如孩子有某個需求,家長要怎麼反饋他,或者是孩子現在在玩遊戲,要怎麼跟他做約定,而不是以一個家長的權威去指責和命令他。還有要怎麼理解孩子的行為背後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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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家長學到了很多新的知識和技能,因為他們幾乎從小到大都沒有接觸過心理學,特別是這些60後 、70後的家長,他們感覺自己好像頭一次打開了自己。我甚至看到很多家長在諮詢過程中放聲大哭,特別是一些男性家長,平時很難想象一個警察或者老師放聲大哭的樣子。

大家學完這些內容以後,諮詢師也會幫助他們創造機會,讓他們去跟孩子溝通。比如他們會做一些模擬演練,或者用一些更有創意的方式,其中就包括讓家長給孩子寫信。

當時有一個學員跟我說到他收到了來自爸爸的信,我就問他可不可以給我讀一下,他說可以,給我帶一瓶可樂就可以了,然後我就給他買了一瓶可樂,他就給我看了那封信。

在我看信的時候他就跟我說,他覺得他的爸爸變化非常大,因為之前爸爸經常會打罵他,甚至會讓他跪在學校的門口,當著全校師生的面罵他,給他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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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難想象一個這樣的爸爸會有如此溫情的一面,居然會在信裡對他說我是愛你的,我不應該給你那麼多壓力,我認識到了我們的生活要面對當下,而不應該只去追求一個遙遠的、完美的目標。

所以當他讀到這封信以後,內心是很觸動的。本來他對這個治療非常牴觸,但是他讀到這封信以後受到了一些鼓勵,他覺得他也應該配合心理諮詢師,去了解他的父親和母親,一起為他們的家庭構建一個更加良性的溝通模式。

另外一種非常有創意的方法叫作心理劇,這是心理諮詢中非常常見的一種方式。當時我也被邀請去做心理劇的演員,我要飾演其中一個學員本人,然後又找了另外一個家長來演這個學員的家長,我們模擬了家長和孩子在玩遊戲這個問題上發生了衝突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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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事的家長和孩子在看我們表演的過程中就會有反思,可以作為一個旁觀者為他們提出改善或者解決的方法。透過這些方式,家庭的交流溝通慢慢地就可以重建起來。

網癮是什麼?

這些經驗也讓我思考這個機構存在的意義,一方面,這個機構確實像極了我們瞭解的各種各樣的規訓機構,比如監獄、少管所、學校、醫院,甚至精神病院;但另一方面,這種規訓也幫助了許多家庭。

我也開始反思網癮到底是什麼。如果你問一個精神科醫生,他可能會告訴你癮很簡單,就是一個大腦疾病。你的大腦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以後,多巴胺等化學物質分泌過剩,使你的某一類神經通路更加敏感,然後你的這一腦內連線被強化了,所以癮就發生了。

但是

從人類學的角度看,癮的本質其實是一種被強化的短路性連線,

腦部迴路的變化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這種連線可以是人和物體之間產生的,也可以是和他人、和一個群體乃至整個社會之間產生的。這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人類學家貝特森(Gregory Bateson)提出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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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gory Bateson(1904-1980)

我們可以用這個觀點來分析網癮少年的形成,其實就是他們在學校和家庭中無法建立一種有機的關係,所以只能透過遊戲來滿足心理的需求。一些網路遊戲的設計其實是有意地讓人們在高壓的環境下產生一種短路的連線,就是更快更容易獲得成就感和滿足感。這就是癮的一個重要的產生機制。

這些年來流行遊戲的更迭也反映了社會競爭的加劇,我們小時候玩的更多的是角色扮演類、養成類和過關類的遊戲,但現在更流行的是高強度的競爭類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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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些

遊戲設計的短路連線本身並不會使網癮成為一種病,真正讓網癮成為病的是遊戲和現實之間的劇烈衝突。

我採訪過一個14歲就開始做LOL職業玩家的學員宇飛,他說雖然我一個月能賺4000塊錢,但是在主流社會眼裡,這依然是一個無法登堂入室的職業,是低端的。他甚至說職業玩家和農民工沒有區別,因為他們都沒有社會地位,他們的工作都不被社會尊重。

有些人可能會說,現在有很多職業玩家也是受到社會認可的,大家都追捧那些玩得特別好的職業玩家。

但大家要注意,職業玩家這條道路其實也是996的內卷體制,他們要從早上十點鐘一直訓練到晚上十點鐘。他們根本不是在玩遊戲,而是在工作,也要面對殘酷的日常訓練和競爭淘汰。

如果一個職業玩家無法取得所謂的成功,他依然有可能被當作網癮少年送去治療。

P2P金融理財

網癮的研究也讓我逐漸地關注網際網路商業公司是如何利用人的特性來生產癮的。我在2018年開始攻讀人類學和科技研究的博士,我選擇的題目是當時中國正在經歷爆雷潮的P2P,也就是網際網路金融理財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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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發現有很多中年人,還有一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的錢都被這些理財平臺吸走,我就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什麼是P2P?怎麼P2P?

那P2P到底是什麼呢?P2P的全稱叫peer-to-peer lending,是基於兩個同等社會地位的個人之間形成借貸關係的平臺。2005年它最早誕生在英國,中國最早的P2P平臺是2007年成立的拍拍貸。

P2P本質上是一個網路交易平臺,和淘寶是一樣的,就是你在上面認識一個陌生人,然後跟他交流以後決定是否與他進行交易、是否借錢以及借多少錢給他。

這聽上去好像很簡單,但是我們仔細想一下現實中借錢的場景,就知道這是一件多麻煩多複雜的事情。

如果有個人要找我們借錢,我們其實要想很多東西:他跟我的關係是什麼,這個人靠不靠譜,他到底能不能還上這個錢,如果他還不上我應該怎麼辦。我是一個借款人的話,如果我還不上錢,我應該怎麼解釋等等。

這些都是在

線下的債務關係裡非常重要的道德表演,

其中會有很多摩擦,而這些摩擦是很重要的,它可以讓出借人判斷自己能夠承擔多少風險。

但是P2P平臺的理念假設讓這種道德表演無法順利進行,在網上認識一個人很難搞清楚他到底是幹什麼的,借款人借完錢以後面對的道德約束也比較低,所以很多違約就發生了。漸漸地,很多人就對這種P2P借貸失去了興趣。

但是這個時候,在鼓勵金融創新的政策背景下,中國的很多平臺就開始動腦筋了。他們披著“普惠金融”的大旗,想了很多所謂的金融創新的方法,把自己從單純的資訊中介平臺變成了信用平臺。

他們會為這些借貸關係做風險評估、信用擔保和兜底,如果違約的話,他們還提供賠償。其實這些網際網路平臺就是利用了當時自己不受金融監管的身份,在做銀行才能做的事情。

他們把人與人之間的借貸關係包裝成了理財產品,把借款人的債務打包成可以投資的資產,然後出售給變成了投資人的出借人。

他們還給這兩種不同的人群設計了不同的APP,借款人面對的是一個只要輸入手機號就可以輕鬆獲得貸款、分分鐘到賬的神奇借款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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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借人面對的則是一個許諾他們無風險,而且還有穩定、快速的高額回報的完美理財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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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設計阻斷了借款人和出借人之間的交流,但極大地提高了信用撮合的效率。投資人不用評估這些借款人靠不靠譜,借款人也不用自己去尋找出借人,不用苦苦等待有足夠的出借人借錢給他。

在2014年鼎盛時期,全國累計有4000多家P2P公司採用類似的模式擴張。拍拍貸也轉型成了這種模式。他們一方面承諾給投資人高額的補貼,增強所謂的“使用者黏性”,吸引更多人進來,另一方面因為要承擔很高的資金成本,它必須向借款人收取高昂的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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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們也做了一些其他的產品創新,比如有些借款人甚至不是人,而是公司,這就相當於把公司的一個專案包裝成了一個理財產品,然後變相地售賣債券。

關係倫理的異化

這些在當時都被認為是金融創新,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會發現,這完全是一種典型的關係倫理的異化。

大部分的投資人根本不知道他們的錢借給了誰,這些借款的用途是什麼,因為他們不需要知道。

一旦投資了這個產品,平臺會幫助他們“自動匹配”給平臺認為靠譜的借款人,他們只要把錢交給平臺就夠了,即使借款人還不了款也沒有關係,平臺會賠付給他。

我在採訪投資人的時候,我問他們你知道P2P是什麼嗎,他們其實說不清楚,以為就是一種理財產品的名字。

最吸引投資人的一個地方是,他們在使用APP時,可以看到介面上的數字每天都在增加,而且非常穩定。這就像是網癮少年的案例裡面,他們在玩遊戲時看到的戰鬥的分數,給了投資人可見的成就感和舒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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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上,我採訪的一個平臺的設計參與者告訴我,

介面上每日增加的收益純粹是基於演算法自動生成的虛擬數字,只是一種數字遊戲而已。

真實的債務資產不可能以日為單位計息,因為借款人都是以月或者周為單位分期還款,而且也不一定準時,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還了。這種數字遊戲掩蓋了債務關係裡的摩擦和那些複雜的部分。

不知道有沒有人看過前幾年火爆的電視劇《都挺好》,裡面有一個窩囊的老父親叫蘇大強。他在家裡非常不受子女待見,所以內心積了很多怨氣,需要得到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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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這個時候他的一個老友投了一個類似P2P的當地的理財平臺,然後拉他一起投資。蘇大強就投了一筆錢進去,天天看著手機上的數字在漲,感覺非常興奮,幻想著自己以後衣食無憂,不用再看子女眼色了,還天天想要教別人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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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後的結果是,他發現這個公司就是一個騙子,他的錢都被捲走了,投資血本無歸,他之前的那些夢想都是一種幻覺。

我採訪了20多個投資人,他們開始投資P2P的途徑都差不多。首先是P2P公司的銷售透過朋友圈宣傳他們的投資產品、拉人頭,這些投資人有朋友被銷售拉進去後,又介紹了他們進去,大家都覺得不用擔心,我裡面有人,這是我們都非常熟悉的銷售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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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臺就是這樣攫取和利用並且異化了線下的關係資源,讓這些資源能夠迅速地為他們所用,變成盈利的途徑。

借款人是誰?

媒體在討論平臺爆雷、投資人損失的時候,往往忽略了引發爆雷的另外一群人,就是這些借款人究竟是誰?

我當時想要找一些借款人做訪談,我發現很有意思的是,我在我的朋友圈裡面可以找到一大幫投資過P2P的人,但是找不到一個借過P2P網貸的人,這是為什麼呢?

後來我在各個社交平臺找到了一些借款人的互助群,然後就發現,這些

借款人和投資人實際上屬於兩個不同的社會群體和階層,

他們好像生活在另外一個網際網路的宇宙。

他們有些是在工廠裡工作的,有些是做小生意的,還有一些是剛畢業沒有穩定收入的學生,甚至有一些是以賭博為生的無業遊民。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他們都沒有辦法從銀行輕鬆貸到錢,有些人有信用卡,但是已經逾期了,不得不透過借網貸還卡債。

我遇到一個借款人叫小吳,他在武漢的一家工廠上班,業餘時間喜歡賭博,所以經常缺錢,但是身邊的人都不願借錢給他。一個賭友介紹他去套現花唄,花唄透支了以後就只能借網貸平臺的錢還花唄。逐漸地債務和利息越累積越多,他就上了一些網貸平臺的黑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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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賭友又介紹他進了一些叫作“擼口子”的線上社群,口子指的是一些資質審查不嚴的網貸平臺提供的高息短期的現金貸款。小吳就這樣變成了擼口子大軍中的一員,在不同的口子平臺之間套利。

我當時在想一個問題,這種大家都知道可以去套利的平臺,為什麼還有生存空間,它們為什麼可以活下來呢?

一個在P2P行業工作過的人告訴我,其實

這些口子平臺就是看中了這些人會借新還舊的特點。

雖然他們都是有問題的借款人,但只要能逼他們從別的平臺借到錢,來還他們平臺的款,那這些平臺就可以快速地盈利,因為借款週期非常短,只要平臺可以提前離場就沒問題了。

「癮」的世界

在P2P借貸的案例裡我們可以看到,人和資本機器之間的短路連線,替代了人與人之間的有機道德性連線。首先,本來在出借人和借款人之間建立的債務關係被短路化了,變成了短頻快的理財模式,透過理財APP在個人和他的慾望之間形成了一個短路的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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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它利用了我們線下的關係資源,讓平臺可以持續進錢,

真實的關係被壓縮成了服務資本擴張的迴路。

最後,我們從小吳的例子可以看到,借款和還款週期越來越短,他的金錢需求和慾望其實是被這些越來越短頻快的口子平臺催生起來的,平臺在利用這些借款資質較差的借款者盈利。

我們剛才講過癮其實就是短路連線,所以

整個P2P模式都在創造一個讓所有人都沉迷的“癮”的世界。

P2P的短路連線給投資人和借款人創造了兩種不同的幻夢,它許諾給投資人一個輕鬆的高回報、無風險的理財機會,他們不知道這些理財機會的背後,其實是擊鼓傳花的債務危機。

另外一方面,它讓借款人覺得自己可以依靠擼口子,不用努力工作就可以快速地賺錢,他們甚至期待這些平臺垮掉,這樣他們借來的錢就都不用還了。在借款人欠錢之後,他們的家人和好友也會經常被平臺僱傭的催收人員打擾,甚至威脅。他們的線下關係也會全部斷掉,反而更加需要網際網路提供的債務和幻夢來維持生活,更加依賴口子平臺。

在真正的普惠金融理念裡,金融是手段,目的是培養社群和社會關係。

但是在P2P的發展過程中,關係變成了手段和可利用的價值,更快更輕鬆地賺錢成了目的。

當然,不是所有的網際網路平臺都是這樣,我們回想最初的那個網際網路,大家的願景是創造一個更加公平,促進人和人溝通的工具。其實很多產品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但是隻靠這些很難賺到錢,資本為了盈利,就開始催生一些新的網際網路的“玩法”,開始異化和攫取社會中的有機連線。

我們在很多熟悉的平臺或APP中或多或少都體驗過剛剛提到的短路連線,所以我希望可以幫助大家

換一個方式理解網癮。

我們可能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網癮少年了,但我們還是很難擺脫那一個個設計好的網際網路的黑洞,它想讓我們成為短路連線的一部分。

我們覺得自己離網癮少年的世界很遙遠,離P2P爆雷也很遠,但實際上很有可能下一步就踏進了類似的黑洞。

所以,當我們在使用某個APP時,感覺太過於舒適的時候,我們要反思是不是在無形之中成了某個龐大的網際網路資本機器迴路的一部分,而忘記了真實世界和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理解和有機連線。

好,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