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華語電影史上的特有型別，武俠片已經綿延百餘年。

如同好萊塢的西部片一樣，曾幾何時，港臺武俠電影曾是華語電影的標杆。

而說到華語武俠電影史，繞不開一個人的名字：

胡金銓

。

徐克曾經如此評價過：胡金銓的電影，讓我們不斷回去看他那個武俠世界，我們今天的導演，可以用他的東西，比那些模仿西方的電影還要新穎，還要有創意。

作為華語影壇當之無愧的武俠大師，胡金銓一生的榮耀，幾乎都與武俠電影掛鉤。

1966年他以《

大醉俠

》開啟了邵氏武俠片在六七十年代的輝煌，影片融合了京劇元素和日本劍戟片的風格，透過快動作快節奏的攝影剪接，為武俠電影風格開闢了新紀元。

之後他又遠赴臺灣省拍攝了《

龍門客棧

》，胡金銓首次嘗試在武俠電影中糅合了民族、歷史、俠道、儒道、禪理等藝術探索，其後的《

空山靈雨

》、《

山中傳奇

》等片都成為名垂影史的武俠經典。

而說到胡金銓生平導演的作品最高峰，莫過於1970年上映的《

俠女

》。

影片曾經獲得

第28屆戛納電影節綜合技術大獎

，因此將武俠電影推向了全世界。

尤其是電影中經典的「

竹林大戰

」的段落更是彪炳影史，幾十年後的李安獲得奧斯卡的《臥虎藏龍》和張藝謀導演的《十面埋伏》都借鑑了這個段落。

至今影片在豆瓣上保持著

8.5

的高分，並好於

98

%的武俠片。

本期「

被遺忘的國產型別片

」，讓我們一起回顧這部51年前的武俠神作！

《俠女》

A Touch of Zen

這部電影是大師胡金銓嘔心瀝血之作，也是他創作野心最大的電影。

影片光拍攝就耗時長達四年，導演胡金銓為了拍攝此片，在開機之前耗費九個月的時間完全按照1：1的規模仿古搭建了包括三條街道、百餘棟房屋的靖虜城堡作為電影的主要場景。

電影動用各種技術人員12000餘人，而胡金銓導演為了追求電影中的場景破敗蕭條的效果，還在建成後故意燒燬了一部分建築，以求在銀幕上表現出環境的真實感。

也因此電影在拍攝過程中一再超支，成本高達2000萬臺幣，放在當時的港臺電影圈幾乎是難以想象的鉅製，而由於胡金銓的精益求精，導致影片拍攝週期一再延長。

最終，在投資方聯邦影業的老闆的催促之下，胡金銓只得將原定計劃三個小時的電影剪成上下部分開上映，結果由於胡金銓的風格和理念過於超前，加上故事完整性被割裂，導致影片票房慘敗，在香港上映時票房只有67萬港幣，連成本都收不回來。

胡金銓為了挽救票房的損失，希望將影片送去戛納電影節參展爭取海外發行，結果聯邦影業因為之前的票房失利拒絕為胡金銓出資參照。不得已，胡金銓只能自己操刀重剪了三個小時的完整版並自費送去戛納，沒想到卻因此斬獲了1975年戛納綜合技術大獎。

《俠女》震撼了當時的西方評論界，導演胡金銓獨具一格的電影美學貫穿全片，不僅故事意境高遠，而且由於胡金銓本身近乎偏執的“細節控”，以至於《俠女》裡隨便一個場景的構圖都美得近乎一張古典山水畫。

無怪乎當時的評論界紛紛感慨說：

這大概是最能表現中國文化的電影了！

《俠女》的故事改編自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同名短篇，胡金銓對原著故事進行了修改，將武俠傳奇故事與自己最擅長的明史研究相嫁接，打造出了港臺武俠電影史上的不朽名作。

故事背景設定在明朝末年。

當時宦官專政，東林與閹黨勢成水火，朝堂紛爭不斷。

大宦官魏忠賢權傾朝野，利用自己的權勢，構陷迫害了很多朝臣忠良。

然而朝堂上的明爭暗鬥雖波譎雲詭，此時卻尚未影響至西北邊境的懷遠縣。

當地有一書生名叫

顧省齋

，他年方三十，自幼飽讀詩書，卻因看清時局，不滿閹黨亂政而無意仕途功名，一直與年邁的老母親隱居在小鎮，以開書畫鋪賣字畫為生。

顧省齋雖落魄寒酸，但他熟讀兵法，一直認為自己報國無門，所以自視甚高，常以諸葛武侯的名句自比心中理想：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這天，顧省齋照常開店迎客，迎來了一位頭戴斗笠的陌生人。

對方要顧省齋畫像，可言談舉止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不停打量附近街面上的行人。尤其是看到剛剛走過的算命先生石瞎子，便不等顧省齋畫完，就匆匆離開了書畫鋪。

晚上顧省齋回到家，顧家因為貧寒一直住在廢棄的靖虜屯堡內。

附近到處是荒草，除了顧家母子外渺無人煙，然而最近顧省齋卻經常在夜裡聽到隔壁荒廢的鎮遠將軍府內傳出響聲。

有傳言說將軍府鬧鬼，顧省齋不信鬼神，便趁著夜色提著燈籠走進了將軍府內。

夜色中荒宅顯得說不出的陰森詭異，黑暗中，顧省齋似乎看到一個身影瞬間消失無蹤。

隔天，顧省齋帶著符紙和桃木劍，想再探將軍府，結果見到將軍府內住著一個冷若冰霜的年輕女子。

見女子長相極美，顧省齋忍不住聯想起女鬼作祟的說法，當即就要拿桃木劍斬鬼。

此時，顧母卻從將軍府內走了出來。

顧母介紹說，眼前的女子名叫

楊之芸

，因家道中落而暫時寄居於將軍府，顧母見楊姑娘可憐，便主動過來送些縫補用的針線等用品。

顧母主動接近楊姑娘，實則是為兒子操心。眼前的楊姑娘無依無靠，顧家雖然清貧但也算是書香門第，況且兒子顧省齋早就到了婚配年紀，顧母便有意撮合這樁婚事。

可沒想到，當顧母主動上門提親時，卻遭到了楊姑娘的拒絕。

顧母吃了閉門羹，自然不免又要嘮叨兒子顧省齋。卻不知道，兒子內心也對住在鬼宅的楊姑娘產生了好奇，當晚再次悄悄進入將軍府，結果意外發現，府內居然設有各種機關和暗器。

走出將軍府的顧省齋，偶然撞破了找自己畫像的斗笠人想要殺死算命先生石瞎子。

恰好因為顧省齋經過，斗笠人不好直接動手，便閃身躲在附近監視。

將軍府內的楊姑娘聞聲趕到，主動為石瞎子治傷，並委託顧省齋幫忙去找鎮上的大夫魯定庵拿些傷藥，而這一切都被斗笠人看在眼裡。

隔天，楊姑娘來到顧家打水，斗笠人卻突然造訪，問楊姑娘是否還記得自己？

楊之芸並不回答，轉身回到屋裡，斗笠人急忙跟進去，卻沒想到楊之芸躲在房頂。

斗笠人正欲在屋內展開搜尋，此時窗外忽然顯出一僧人的身影，斗笠人大驚失色急忙逃走。

晚上，楊姑娘來顧家看望顧母，顧母再次嘮叨起兒子顧省齋的婚事，以為是楊姑娘瞧不上顧家的家世，楊之芸卻搖頭否認，而且面露悲苦之色。

臨走前，顧省齋突然問楊姑娘：是否之前就認識算命先生石瞎子？

楊姑娘不答，但臉上的神情卻很是不自然，顯然是沒想到顧省齋會有此一問。

這日，顧省齋走在街上，意外見到楊之芸穿著男裝打扮，經過大夫魯定庵的攤位前。

顧省齋感到好奇，於是一路跟著男裝的楊之芸來到附近的山崖上，此時楊之芸站在雲霧籠罩的巖壁上，轉身看向身後的顧省齋，終於道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原來，楊姑娘本名

楊慧貞

，她本是朝廷東林領袖楊璉之女，其父遭宦官魏忠賢陷害而冤死獄中，楊慧貞在父親的兩名幕僚石將軍和魯定庵的幫助下逃出生天。

後來她得到了佛門高僧慧圓大師的幫助，習得一身武藝。

慧圓大師派弟子一路護送，打退了追殺的東廠追兵，並讓楊慧貞隱居在小鎮的靖虜屯堡，而石將軍和魯定庵分別在小鎮上以算命先生和大夫的身份作為掩護。

至於當日想要殺死石將軍的斗笠人，正是追查至此的東廠千戶

歐陽年

。

顧省齋得知楊姑娘的悲慘身世，更覺同情和憐愛，雖然知曉楊是通緝要犯，卻依舊不改初心，這讓楊慧貞很是感動。

到了晚上，楊慧貞恢復女裝，以一曲《月下獨酌》的琴聲向顧省齋表明心跡。

兩人四目相對，隨即一夜幽歡，但到了清晨，楊慧貞便又恢復了冷若冰霜的樣子。

此時，歐陽年來到將軍府，楊慧貞衝出門外，與歐陽年在城樓上展開廝殺。

兩人邊打邊追逐，身影漸行漸遠，顧省齋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想跟上楊慧貞的腳步都做不到。

回到家的顧省齋決心留下來幫助楊慧貞與東廠周旋，於是便安排將母親送回老家，然後隻身去往將軍府。

楊慧貞雖然打退了歐陽年，但此時她身份已經暴露。

而顧省齋推斷歐陽年只是東廠的前哨，東廠二當家

門達

應該很快就會趕來。

楊慧貞勸說顧省齋遠離自己，以免惹禍上身，但顧省齋卻認為二人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所以拒絕離開，反而提出要幫助楊慧貞對付東廠。

顧省齋雖然武功不行，但自幼熟讀兵書，深諳排兵佈陣之法，於是運籌帷幄巧妙佈局。

眾人得知歐陽年去了附近的青竹山，由此推斷他很可能是要迎接二當家門達，

於是顧省齋讓楊慧貞與石將軍等人埋伏在青竹山以逸待勞，想要暗殺歐陽年，阻止他通知門達。

在青竹山的竹海中，電影上演了名垂武俠電影史的「

竹林大戰

」。

竹林裡，楊慧貞以飛刀重傷了千戶歐陽年，可沒想到卻意外撞上了二當家門達手下的兩名東廠高手。

兩高手武功甚高，楊慧貞與石將軍二人合力都難以匹敵，陷入苦戰。

危急時刻，楊慧貞靠著石將軍的借力，施展輕身功夫，以飄逸身法在竹林間穿梭跳躍，

閃轉騰挪之間從高處躍下，憑著出其不意的劍法，終將兩名東廠高手刺殺。

身負重傷的歐陽年僥倖逃命，來到了當地縣衙，想要寫信向二當家門達求援。

卻不料，當地縣官徐政清本就是楊璉昔日門下的幕僚，於是他當即通風報信給魯定庵，最終門達被處死。

之後，顧省齋用歐陽年的官印，偽造了一封書信傳給正在趕來的東廠二當家門達，要其帶領人馬趕往靖虜屯堡。

與此同時，顧省齋找來了幾名當地孩童和婦人，讓他們在外面散步謠言說靖虜屯堡鬧鬼的傳聞，等門達趕到小鎮之後，疑心很重的他當即決定派手下去堡內查探。

結果，等東廠番子剛一到堡內，就被埋伏在此的石將軍等人暗殺，導致鬧鬼之說越傳越兇。

門達認為是有人在裝神弄鬼，於是調集大隊人馬打算在深夜時分包圍將軍府，想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卻不想這下正中顧省齋和楊慧貞等人的下懷。

正是月黑風高的夜晚，將軍府內到處荒草叢生，

突然草叢中升起星星點點的鬼火，兩旁樹旁突然飛出幾具慘死的屍體。

原本鬧鬼傳言就讓東廠番子深信不疑，如今眼前的詭異場景更是讓他們驚慌失措。

此時，顧省齋發動在屯堡內設好的機關暗器，趁著黑暗中的混亂，讓東廠番子死傷慘重。

門達孤身闖入將軍府內，結果誤中機關，最終被楊慧貞一擊得手，當場誅殺。

這場混戰終於在雞鳴天亮時結束，顧省齋施展平生所學，殲滅了所有東廠番子。

此時的他站在城樓上手持羽扇，彷彿化身指點江山的諸葛武侯，志得意滿的他突然仰天長嘯，似乎要發洩盡三十年來作為落魄書生的鬱悶和失意。

可當走下城樓後，看著屍橫遍地，他忍不住後悔造下如此殺孽。

隨後，慧園大師帶領門下弟子趕來，吩咐門人埋葬屍體，併為死者超度。

等顧省齋回過神來，才發覺楊慧貞已不知所蹤，並留下一句話，讓顧別再找自己。

原來，楊慧貞大仇已報，她心願已了，決心從此隱居山中，繼續跟隨慧圓大師苦修。

然而顧省齋卻放不下對楊慧貞的感情，數月來一路尋訪，最終來到了山上，楊慧貞卻依舊避不肯見，只託山上和尚將一個男嬰交給顧省齋，原來那正是楊慧貞為顧省齋生的骨肉。

見楊慧貞堅決不肯見自己，顧省齋只得黯然抱著孩子下山而去。

此時在遠處的山上，慧圓大師和楊慧貞正看著顧省齋離去的背影。

慧圓大師告訴楊慧貞：

她塵緣未了，而今顧省齋將遇劫數，還需她下山相助。

果然，東廠始終不肯放過楊慧貞，找不到楊慧貞，便開始在各地張榜通緝顧省齋。

幾天後，顧省齋在山林裡休息時被東廠番子發現，隨即錦衣衛北鎮撫司

許顯純

領命來捉拿顧省齋，關鍵時刻，楊慧貞帶著石將軍趕到，救下了顧省齋並阻攔了追兵。

然而許顯純的武功要遠遠高於楊、石二人，更別說許顯純身邊還帶著個洪金寶。

許顯純手持雙刀，將楊慧貞打得節節敗退，幾個回合身上便已掛彩受傷。

楊慧貞和石將軍只好帶著顧省齋一起邊打邊逃，眼看幾人就要無路可走的時候，慧圓大師居然帶著門人及時趕到。

慧圓大師功力超凡，僅僅幾個縱躍便從巖壁上飄落至許顯純面前，許顯純見對方功力深湛，畏懼之下不敢動手，而慧圓大師則勸說對方放下屠刀。

狡猾的許顯純假意懺悔，表示願意皈依佛門，卻在慧圓大師心軟時出手暗算，導致慧圓大師身受重傷。

然而慧圓大師畢竟技高一籌，在被偷襲後一指彈開重創許顯純的腦部，使他產生幻覺。

發狂的許顯純誤殺了兩個兒子之後，自己也掉下懸崖摔死，終於自食其果。

而身受重傷的慧圓大師則獨自走上高處，他的傷口赫然流出金色的血液。

在落日餘暉中，慧圓大師高呼佛號當即坐化圓寂，顯然是已修成肉身金佛。

臨終前，慧圓大師伸出右手一指，向著遠方虛指。

既是留下最後一縷禪機，同時也為楊慧貞和顧省齋指明瞭生路……

《俠女》是導演胡金銓對於其所追求的“

文人武俠

”的一次深度探索。

影片在故事上取材於《聊齋志異》，結合了明末的時代背景和真實歷史人物，片中對於各種場景和道具都做了細緻考證，但在整體風格和畫面表現上卻又追求高度的寫意，呈現一個似實非實的武俠世界。

在胡金銓的武俠江湖中，電影試圖超脫於傳統武俠片中的學武復仇和伸張正義的情節，同時為故事注入更為宏大的儒家中的家國信仰與佛教中的慈悲理念。

電影的前半部是標準的世俗武俠套路，以武力和謀略來頑抗惡勢力，中間夾雜才子佳人的詩情畫意，但後半部分則轉進了形而上的神秘世界。

影片的英文片名A Touch of Zen，翻譯過來即是「

一縷禪機

」。胡金銓因為深受古典戲劇和文學的影響，因此在他的武俠片中，武功和俠義不能抵抗強大的權力，要想真正求得解脫，必須尋求神佛的顯靈，才能讓“光明戰勝黑暗”。

為了烘托電影最後的禪意場面，胡金銓運用了更多的光影來營造氛圍。片中慧圓高僧流金血後自帶「佛光」的戲，雖然鏡頭只有幾秒，胡金銓足足等了7天，才終於等到太陽正好落在演員身後。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胡金銓導演對於細節的嚴格把控，小到片中角色的服飾造型，大到房屋街道，不僅如此，胡金銓對影像的要求絲毫不得含糊，時常一個動作拍上百十遍。

竹林對決的那場戲，雖然只有短短十分鐘，卻足足拍了25天，後期胡金銓又親自一格一格精剪。

本片的武術指導是香港著名武打演員

韓英傑

，他是京劇名家于占元的女婿，是七小福的前輩。早在60年代韓英傑便已入行電影圈，正是經由他的推薦，

洪金寶、成龍、林正英

等年輕武師才得以參與到電影中，其中洪金寶和林正英都在《俠女》中有露臉。

《俠女》最為人稱道的便是武打設計的出色，影片並沒有採用當時邵氏武俠片慣用的套招式武打設計風格和吊威亞的方式，導演胡金銓與影片的武術執導韓英傑一起研究出了一套自成一派的動作剪輯風格。

其中最為代表的便是竹林大戰一場戲，這場戲完全是讓演員在彈床上來回跳躍，之後反覆拍攝多個鏡頭，並最終透過剪輯，一格一格精密銜接起來的，

胡金銓透過快速剪下的鏡頭、不斷變換的景別及機位製造出極富衝擊力和表現力的影像，以及撲面而來的壓迫感，由此在銀幕上實現了一種讓觀眾眼花繚亂的動作美學

。

50年過去了，這部《俠女》依舊是華語影史最經典的武俠片，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