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清明節到了，因為有著清明掃墓的傳統，外出打工的人多，人難免會緬懷先人。所以杜牧的《清明》被廣泛傳誦：“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為什麼會斷魂？思親之故，所以借酒澆愁。

但我卻更喜歡宋朝高翥的《清明》：“南北高峰多墓田，清明祭奠各紛然。紙灰化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日暮狐狸宿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酒泉？”

為什麼呢？因為從小受到的教育，我們多數人基本上是無神論者。但是，我父親卻親口對我說：“鬼神是有的，一定要相信！我清明節上墳就親身經歷了怪異！”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父親為了放牛，一人單獨住在五都的水口。

我們祝家人歷史上是開挖銅礦的，明清到民國是以做硫磺業為主。土改後走上集體種田的農業路子，只能到遠離家鄉十幾裡的五都、王村……種鄰村人廢棄的冷漿田。所以我們生產隊的田有一大半在五都。

從地形上來說，五都是個連綿大山夾著的三角形狹長地帶，附近十幾裡沒有人家。為了不讓牛每天走在來回的路上耽擱工夫，生產隊要求我父親住在五都守牛過夜。為此，生產隊在五都兩水交匯的水口搭了一個簡易的大茅棚。大茅棚的四邊雖有草把扎的籬笆，但都是粗獷之極透著風的。

1976年清明節的前一天，父親第一次獨自住在五都水口的大茅棚裡。那天深夜，大霧把整個大茅棚、整個水口、整個五都籠罩了。從小就怕鬼神的父親把帶著韁繩的七條水牛系在大茅棚四周，形成扎兵四周的圍城之狀，然後在茅棚中央挖了個土坑燒著了火堆，父親挨著火堆坐在草鋪上翻看著家傳的《萬事不求人》一書。因為書上畫了獨目人、三腳人等唬人的圖案，父親害怕起來。掩書而睡卻睡不著。因為寂靜得能聽見四周怪模怪樣的鳥叫蟲鳴和牛的反芻聲，父親緊張得把身子拳縮起來。

因為睡得早，肚裡又沒什麼油水，半夜時父親的肚子便餓得咕咕叫。父親只得把從家裡帶去的兩個玉米棒子（帶苞葉的嫩玉米）煨入爐火，不一時香味四溢。父親把玉米從火中取出，拍了拍灰土正準備吃，突然一隻有異於常人的粗糙大手從茅棚的籬笆外伸了進來：從手背的邊緣和手臂看得出是毛絨絨的，黑毛一寸多長，肌肉很發達，手掌是攤開的，很像是在討食。

是猿猴、大猩猩？還是流浪的壯漢？父親嚇得渾身顫抖，頭皮發麻，頓時像是有一口大鐵鍋頂在頭上，身體像是石砣一樣移不動。父親壯著膽子：“你是誰？”半天沒有回答。不敢惹事，父親抖抖索索地把剝好的玉米遞到對方的手心。沒想到那東西拿出去一根玉米棒後又伸進一隻手來，依舊是毛絨絨地，肌肉很發達。父親痴痴呆呆地拖延著，棚外竟然粗獷地“嗯”喘了一口粗氣。那聲音使整個茅棚的籬笆都震盪起來，茅草在沙沙響地抖動著。父親最後還是把另一個玉米棒放在了那個毛絨絨的大手上。心想：它有東西吃，總不至於吃人吧？

父親沒了玉米，擔心還會有手伸進來，不敢做聲，整個世界的時間好像都在禁止。“噼”地一聲，火爐中有石頭被燒透後炸裂開。父親回過神來，把《萬事不求人》的書翻過封底，封底的觀音菩薩像在爐火中泛著光亮。父親雙手合什於胸前，兩個中指豎起，構成佛教上說的金剛手，口中不停地念誦著：“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也不知唸了多久，整個世界死一般地寂靜。記得人們說過，鬼怕穢物，屙尿能避邪祟，父親咬牙站起身來朝茅棚外面屙尿，但卻沒有尿欲，候了半天也擠不出一滴尿來。茅棚四周響起了嘰嘰喳喳的瑣碎聲音，不知是牛的聲響還是鬼怪在走動。

父親突然覺得臉面上麻木起來，趕緊把柴刀握在手裡做出了拼命準備，熬了一會，父親抗不住那個緊張，抱著柴刀用被子把頭蓋起來。夜，真的很長啊！父親心想：什麼時候能天亮呢？這時若是睡在家裡該是何等地幸福啊！但是，還有四五個孩子沒有成家，我不吃苦怎麼對得起去世的妻呢？……也許是被子蓋頭造成缺氧，父親暈暈呼呼地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布穀聲聲，溪水鳴琴，父親在晨霧中甦醒。天，終於亮了！父親提著柴刀來到茅棚外，想看看昨夜那個怪物是不是留下了腳印，到底是動物還是人，或者是鬼怪？卻見那兩個玉米棒並齊放在茅棚的屋簷下，玉米粒一顆也沒少！農民都是把糧食看作性命的，父親把兩個玉米棒撿起來煨回到火爐裡。等吃的時候父親卻覺得味道不對了：為什麼既不香也不甜！吃過上墳祭品的人都知道，所有請過鬼神的雞鴨魚肉都是沒有鮮味的。父親說，那兩個玉米棒像是在水裡泡了半個月的——寡淡、寡淡，一點滋味也沒有！這是為什麼？昨夜見到的是人，就應該吃玉米。難道是猩猩、猿猴……野獸不吃熟食？但玉米也不應該變得寡淡無味啊！難道是野鬼山魈攝去了玉米的精粹？

第二天是清明節，生產隊的人都來了，牛都被牽了去耕作。父親沒敢把昨夜的事對人說，因為荒唐的歲月裡，田間地頭隨時都可能成為臨時批鬥會的現場。父親獨自到林子裡想找兩根稱手的木棍做梭標用於夜裡自衛，卻見到林子裡有十幾座無人掃墓的荒墳。父親歷來讚許“世間男子皆我父，世間女子皆我母”的話，放棄了砍木棍做梭標的想法，對十幾座荒墳逐一鞠躬：“你祖也是我祖，人孫亦是汝孫！我孤身在五都水口守牛，夜裡你們多多護佑我吧！”然後將東倒西歪、破損不堪的荒墳一一掃墓修整。

清明節這天的夜裡，父親早早安心入睡。但是，比前一天夜裡更加驚心動魄的事發生了：半夜時，父親連床被什麼東西抬了起來，四周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竟有五六十個之眾，它們不斷地把床鋪搖來晃去，嘻嘻哈哈，父親怕被摔倒地上，趕緊抓住床挺，咬住被角。有站在一旁的大個影子說：“他是個好人，你們樂一下也就好的，不要把他摔壞了！”抬床的影子們不搖床了，卻打起轉來。那速度快得像飛！父親心裡很清楚，這絕對不是夢魘，分明整個床都被抬了起來！父親心裡說：“由你們鬧，反正我沒做虧心事！沒有對不起你們。”

越來越多的鬼影參與狂歡，它們竟然把我父親的床越抬越高，父親的頭都碰到了茅棚頂了！父親的臉被茅草割花了！父親想起來村裡說的走夜路被迷時，中指血能驅邪，忙咬破中指，大叫一聲：“殺鬼！”把血滴灑向四周，只聽“威”的一聲怪叫，整個山鄉瞬間恢復了平靜！山泉汩汩，大山無語，父親睜著雙眼熬到天亮！

第三天一早，生產隊的隊員們來了，見面問我父親：“你那中指怎地腫成了棒錘？“父親沒解釋。

父親決定再也不到水口生產隊的大茅棚裡住了。找到滿是殘磚碎瓦的燕窩形一塊臺地，自己搭了個小茅棚，在小茅棚四周釘了七個木樁用於系牛。夜裡住在燕窩形臺地小茅棚裡，非常平穩地一夜睡到大天亮！從此，再也沒有受到過驚嚇。

為什麼燕窩形臺地上有那樣多的殘磚碎瓦？父親見到年紀大的人就問。

那年的九月初九重陽節，有個路過五都的老和尚指著燕窩形臺地上父親的小茅棚說：“這是一個靈感正旺的庵堂基，前有溪後有泉，神祇坐當前。《德興地名志》上現在還有記載，民國時這個庵堂很大，抓路過的挑夫剃頭湊數一百個和尚、尼姑過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