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94屆奧斯卡提名名單，在2月公佈。在最佳紀錄片提名中，有部名為《以火書寫》的片子，我想特別推薦。主角是群

「印度最低賤的女人」

，屬於達利特，印度種姓底端。而達利特女人，更是低賤中的低賤。但偏偏就是這樣一群女人，以驚人的能量，創造了巨大的奇蹟。她們不僅成功闖入以男性為絕對主導的新聞行業，還創辦了全印度唯一一家全部由女性組成的媒體

《新聞之浪》

。在這個“沒有女人的國家”裡，她們用鏡頭作為武器，以火書寫歷史。

這種逆流而上的「女性力量」，正迸發出奪目的光芒。

生而為女，是一種罪嗎？

《新聞之浪》，是個名副其實的草臺班子。編輯記者裡，沒有一個科班出身的。有的14歲就結婚了，生孩子後為自己爭取繼續學業的機會。

在從業之前，她們許多人壓根沒出門工作過，甚至連智慧手機都不會用。她們之所以要從事新聞，記錄當下，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印度女性糟糕的境遇。蘇塔是《新聞之浪》編輯部的記者之一。

△蘇塔。有一次，她去採訪報道一樁殺人事件，受害者是一個女人，沒有人知道她究竟犯了什麼錯，但她卻當街被砍死。蘇塔想去拍攝屍體的樣子，但同來的男記者卻一個勁地阻攔她，告訴她沒必要看屍體。

△蘇塔在和受害者的婆婆對話。最後，同來的男記者給這樁報道潦草定義成普通的殺人事件，但蘇塔卻在採訪後不甘地在鏡頭前說道：“我有一種感覺，生而為女人似乎是一種罪過。父母覺得她是累贅，結婚後丈夫把她當做奴隸。但她的生命卻那麼脆弱……

都說世界在變化，但是對於女人來說，真的有什麼變化嗎？

“

△蘇塔。在印度，女人的地位猶如物件，印度國家犯罪記錄局（NCRB的報告顯示，

2020年印度平均每天記錄77起強姦案。

而這個數字還只是被報案的，受害者默默忍受和警察不受理的案子更在多數。瞭解了這個背景，或許我們更能理解這些從事新聞工作的女人要突破多少困難，直面多少危險。《以火書寫》跟拍了她們工作的日常。正如片名，她們正以火一般的熱情和意志，以寫作為武器，衝破這個國家強加在女人身上的藩籬。

△《以火書寫》海報。

家裡有男人，你為什麼還要工作？

編輯部的另一個記者名叫紗雅卡麗。

△紗雅卡麗。在一次團隊會議上，紗雅卡麗分享了自己的經歷，在她剛剛開始做這份新聞工作的時候，便遭到了丈夫的強烈反對。“什麼樣的工作會讓一個女人晚上出門？”他問。但紗雅卡麗的態度很堅決：”

即使要離開你，我也不會放棄我的工作。

“後來紗雅卡麗透過工作賺了一些錢，丈夫便開始偷她的薪水，還會毆打她。後來，她選擇離開男人，獨自生活，除了孩子們給了支撐她渡過難關的勇氣外，還有教育。她發現，她終於不用開口求別人而是可以獨自取錢的時候，生活的掌控權又重新回到她手裡。

△記者們在互相交流如何使用智慧手機。

而編輯部的靈魂人物，米拉，所面對的阻礙則更加隱形。

△米拉。米拉14歲的時候就結婚了，目前是（至少）2個孩子的母親。幸運的是，她的夫家還算不錯，所以她得以繼續完成學業。學校離米拉家非常近，從窗戶外望去就可以看到教室。所以經常她在教室裡讀書時，聽到帶孩子的奶奶大喊一句：“你快回來！她又餓了！”米拉就只能扔下課本，在同學的笑聲中跑回家喂孩子。儘管讀書的條件不算好，但作為為數不多能夠接受教育的女性，

米拉還是堅持一邊工作一邊讀書，完成了一個政治學的碩士學位和一個教育學位。

也是她最先在團隊中提出，可以讓《新聞之浪》從紙質媒體轉型成youtube上的影片自媒體，以應對數字資訊時代受眾對於新聞的要求。

△米拉在選舉拉票活動上用智慧手機記錄畫面。照理說，米拉的丈夫支援米拉繼續學業，那應該對於她的工作是保持支援態度的，但是當鏡頭對準他時，他卻訕笑了一下。他說：她們是做得不錯，但是她們走不遠的。大的新聞公司尚且會關停，她們又憑什麼能夠支撐下去。

△米拉的丈夫。丈夫對米拉本人也不滿，曾抱怨道：“家裡有男人，你為什麼要去工作。你這樣別人會議論我的，說我貪圖你的薪水。”支援她的學業，卻反對她的工作，這樣矛盾的問題藉由一位父親的嘴被問出。那是在一座沒有電力的小房子裡，父親和女兒圍坐在一個小鍋旁，他說：

“為什麼大家都想娶一個有文化的妻子呢？他們高價把這些接受過教育的女人娶回家，又不肯放她出去工作。”

而開頭講到的蘇塔，是《新聞之浪》出稿最多的記者，也是第一位受邀去斯里蘭卡參加國際新聞記者會的人。她關注女性的生存困境，渴求自由，她曾經對著鏡頭堅定地說：

“幹嘛要結婚呢？我喜歡不受束縛的生活。”

△蘇塔在主持一檔線上欄目。所以沒有人預料到，她會選擇退出《新聞之浪》，回家結婚生子。再次面對鏡頭的時候，她幾乎要開始啜泣：“別人會在背後說，我父母是想被我養的。這對他們來講是情感上的折磨。

我明白了，在這裡，人不能做單身女人。”

她的嫁衣奢華，婚禮很熱鬧，但她只是又一個悲傷的新娘。

△蘇塔在婚禮上。

以火書寫

但這些女人沒有放棄。紗雅卡麗最終離了婚，蘇塔在婚後依舊回到了《新聞之浪》，而米拉繼續堅定地領導著編輯部。紗雅卡麗起初是一名不夠合格的記者。在她身上殘餘的父權意識，讓她的稿子角度傾斜到那些擁有話語權的男性。有一次米拉不得不苦口婆心地跟她說：那個保證大家可以生兒子的巫師，不應是我們同情的物件。但讓人沒想到的是，後來最讓人驚喜的調查，也來自於這位後進卻足夠努力的記者紗雅卡麗。當她決定去報道一樁強姦案的時候，紗雅卡麗遭到了當地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阻攔。強姦是羞恥，

沒有人願意為那個受害的女孩討回公道

。紗雅卡麗決定去找警察看案底。在與警察的交涉過程中，女記者以如同水一般柔軟卻又無孔不入的調查手段，找到了受害人父親的電話。父親匍匐在地上，她在旁邊安慰他，我會幫你討回公道。

△受害者的父親和紗雅卡麗。最終，紗雅卡麗成功將採訪內容釋出在了YouTube上，隨即這個影片引起了軒然大波，迫使當地警方再次介入，很快便逮捕了強姦犯。在印度做獨立新聞的報道並不是一件易事。

數年來，在印度有40多位記者被謀殺，這對印度的獨立新聞行業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新聞之浪》的女記者們有時也面臨這樣的死亡威脅。在米拉採訪一場礦難的時候，得知這座礦洞是由一個黑幫非法執行的。當米拉把這起事故的起底報道釋出到網上後，便經常會有黑幫的人給米拉家裡打電話威脅。

△非法開採的礦山。當一位班加羅爾女記者被謀殺的訊息傳到編輯部，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女記者的遇害，源於她長期以來對印度民族、宗教極端分子的批判態度。而此時編輯部正在跟進印度大選，宗教極端分子在國內的勢力越來越大。

女記者們每天都要直面危機，但她們依舊用雙腿走出一片路來，忠實地記錄下這片大地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其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米拉去採訪一位宗教極端分子。這位年輕的男人是印度教青年團的儲備幹部，青年團在現任政府的執政下有了更多實權。他們不相信媒體，如果受到批評，他們可以訴諸任何手段。這位儲備幹部對米拉說，“這個村莊的穆斯林都想要他的命，所以他會隨身帶一把長刀。”

△這位宗教極端分子和他的刀。米拉要教記者們使用智慧手機拍攝和採訪，她告訴大家：用手機拍攝的時候一定要橫著，因為人看新聞是需要這樣的視覺範圍的。

豎著的刀，橫著的手機，哪一個才代表真正的勇氣？

這些印度最底層的女人，幹成了一件最牛逼的事。從2016年到2021年，她們僅靠自己一雙腿，跑遍了印度。她們報道黑道的非法礦山、報道無視強姦報案的傲慢警察，追蹤大選候選人的競選過程，記錄整個社會民族主義崛起的浪潮。

Youtube上，《新聞之浪》的播放量已經近億。與關注隨之而來的，是改變。

這些新聞，為鄉村的窮人帶來通電、修路、家家有廁所，伸張了正義。

這些達利特女性經常穿印度的民族服飾——紗麗。紗麗的顏色很鮮豔，有時甚至豔俗，她們經常穿著這樣的衣服，走街串巷地採訪。

△記者們的背影在這個厭女的國家裡，有很多侮辱性的詞語可以定義女人，比如花枝招展，招蜂引蝶。我們現在卻看到，這些衣著鮮豔的女人，走在灰濛濛的大地上，代表著在這片矇昧大陸上終於醒來的女人們。在世界看來，她們是那麼低賤，但在後人看來，正是這些勇敢的女人，走了一條一往無前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