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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太爺和太奶

文/齊雲軻

俺的太爺和太奶

太爺的面容,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很清晰,儘管他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記得幼時,特別是在秋冬季節晴好天氣,家裡那沒有四周圍牆的“院子”裡時常晾曬些東西,有快要發黴的糧食,更有些雞零狗碎的小東西,反正都是些再不拿出來曬就要生黴醭的傢伙。

我對一般的傢什不感興趣,唯獨對爺爺那從煙盒子裡抽出晾曬的潮溼捲菸很喜歡。當我拿起一根捲菸來玩時,太爺總是從當院裡的椅子上拄著柺棍站起來,用那竹竿做的柺棍指著我叫喊:“擱那,擱那,快擱那!”

那聲音是不容置疑的,是擲地有聲的。

可是,他不讓我碰,我非要碰,就是不擱那,依然在手裡拿著。見此,他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舉起柺棍要打我,嘴裡依然在叫:“擱那,擱那——”

見太爺生氣了,我只好將那不帶把(就是沒有過濾嘴)的捲菸很不甘心地“擱那”了。我聽話了,太爺很高興,一手攥著竹竿一手扶著椅子的背靠重新坐下了。

可是,我並沒有就此安分起來,趁太爺一個不注意,瞅空到灶屋裡拿了洋火,跑到門口的幹坑裡,掏出藏在褲子布兜的那根幾乎要折斷的捲菸,學著爺爺的樣子別在嘴上,擦燃了洋火點著,努力地吸著,居然也冒出了幾條細長的淡煙。正在我自鳴得意的時候,吸進去的煙霧從嘴裡往喉頭上頂,嗆得我連連咳嗽幾聲。咳著咳著,聲音愈發地大了,鼻涕眼淚竟然也下來了。

“擱那,擱那……”又是太爺在身後拄著柺棍過來了,嚇得我一張嘴,煙把子掉在了地上,卻也顧不得了,飛快地往東邊大路上逃去。跑多遠了,估摸著太爺追不上了,我回頭一看,卻見他正用柺棍戳滅著腳邊的煙火。

由於怕大人回家後得知我偷著吸菸打我,所以在外邊晃盪了很久也沒敢回家。直到晌午頭了,媽媽做好了飯,出來喊尋我,我才怯生生地往家趕去。到家後,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甚至太爺沒跟我說一句話。但我還是怕,怕爸爸回來了打我。

到了晚上,爸爸出去買樹回來,太爺還是始終沒提起這事,我算是將心放到了肚子裡。經此事以後,我再也不吸菸了。因為太爺不讓我吸菸是好心,再說了,煙味兒確實也不好受,吸上一口就嗆得眼淚鼻涕一大把,何苦呢?

在我的印象裡,太爺喜歡坐在冬日的暖陽下曬暖,一曬就是一上午,午飯後還要再曬半下午,直至暖陽不再暖了,跑到了西山,就要下班了,他才會回到堂屋東間裡,等人做好了晚飯給他端去。

吃過晚飯,太爺有時會到院子裡抬頭望天上的星月,有時就直接滅燈睡覺。對此,我曾問過爺爺:“俺爺,俺老太兒天天咋睡恁早?他睡著了嗎?”

爺爺嘆息道:“你老太兒他年紀大了,瞌睡多。”

對於爺爺給出的答案,我並不滿意,因為我常常聽見夜裡太爺在東間裡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跟誰說話。我問媽媽,媽媽說:“那是老年人說夢話哩!”可是,夢話裡咋有那麼多的嘆息、那麼多不安的呻喚呢?

我又去問奶奶,奶奶給出的答案讓我感到滿意,她說:“你老太爺是跟你老太奶在夢裡說話呢。”

可是,等我年紀稍大後,從大人嘴裡得知,俺的太爺和太奶,夫妻二人之間的感情並不怎麼好。

清朝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俺的太爺出生,乳名一個字:娃。他的大名叫齊世祿,有個弟弟叫齊世昌。他的父親,也即我的高祖父叫齊效邦,據說又名齊國平,但是據我推測,“國平”二字有可能是高祖父的字,他生活在清末民初,那時候名和字應該還是分的很清楚的,不可混淆。再者說,過去稱人稱字不稱名,表示尊重,可能別人常常稱呼高祖父的姓字“齊國平”,倒是真正的姓名“齊效邦”不為人知了吧。

俺的太爺和太奶

俺的太奶是我們村往北十里地的大秦莊人,家在豫皖交界處,緊挨著安徽省臨泉縣姜寨鎮。她嫁到我家後,稱呼便成了齊秦氏。太爺太奶婚後生活並不怎麼和諧,經常鬧矛盾。據說小兩口吵架生氣,跟太爺的娘、也就是我的高祖母有關。

那時還在舊社會,身為婆婆的高祖母看不起兒媳,整日裡嫌棄這厭煩那,作為兒媳的太奶雖然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辛苦勞作,但仍得不到婆母的認可與起碼的尊重。婆母不僅自己虐待兒媳,還鼓動著兒子欺負兒媳,所以太奶初當媳婦的那些年整日裡以淚洗面,苦不堪言。

太爺太奶夫妻倆日子不好好過的後果是:子女太少。他們只在中華民國二十二年(1933)生下了我的爺爺這個獨子,此外,再也沒有生下別的孩子。那時候,農村普遍時興早婚,一般男女在十六七歲就結婚了。可是生爺爺時,同歲的太爺太奶都已經二十七週歲,結婚得有十年了吧。結婚十年了才生下一個孩子,這本身就有些不太正常,恰也說明夫妻倆之間感情裂痕之重。

不過,好在我的高祖母去世後,太爺太奶的感情好了許多,但是二人的年紀也漸漸大了,早已過了生兒育女的好時候。這時候,我的爺爺也已經結婚成家了,且做了父親。爺爺奶奶結婚時,爺爺十七歲,奶奶十九歲,那年恰逢新中國成立,全國人民開始了嶄新的生活,但他們的結合仍是老式包辦婚姻。

婚後沒幾年,包辦婚姻的惡性毒瘤就開始發揮了作用,爺爺奶奶也是生氣不和。見此,苦命人太奶一直在中間積極勸和,希望兒子兒媳不要走自己的老路。

俺的太爺和太奶

正在此時,太奶的妯娌,也就是太爺的弟媳、爺爺的嬸子摻和進來了,她有個寡居的外甥女(或孃家侄女),相中了又高又帥的爺爺,非要嫁給他。據說,那個女人自然條件比起身材矮小的奶奶來,要好得多,長得白白淨淨,個子高挑,見人笑盈盈的,爺爺很是滿意。

因此,爺爺決定離婚,再娶嬸子的親戚寡婦。而那女的顯然也有了自信和底氣,就在爺爺的嬸子家住下了,坐等這邊我的爺爺奶奶一離婚,她就嫁給爺爺。換句話說,她是在等著俺的奶奶為她騰地方。

奶奶在同樣苦命的太奶支援下,抱著年幼的姑姑,打響了一場看不見硝煙的婚姻保衛戰。這場戰爭到底打了多久,現在已經無法確知,但從姑姑1952年出生,到1963年我的伯父才出生,這之間的11年裡爺爺奶奶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可知,戰爭持續的時間並不短。戰爭的結果是,受盡了村裡人冷嘲熱諷的太爺出面了,將自己的弟弟訓斥一番,攆走了弟媳的那個親戚寡婦,使兒子兒媳破鏡重圓。

破鏡可以重圓,但是裂痕卻難以完全彌合。這場戰爭的後果是嚴重的,影響深遠。由於姑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導致她對爺爺這個父親一直心有牴觸,感情不深。等到奶奶去世後,姑姑來孃家看父親的次數屈指可數。

這不能怪姑姑,因為她那時還小,是無辜的。可是,這又能全怪爺爺嗎?人,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呢?有些事,一旦做了,後果極其嚴重,想改正卻已經沒有了機會,畢竟黃河沒有回頭岸。事情做了,就要承受結果和由此帶來的久遠的影響。

到2010年暮春時節,爺爺的那個嬸子病重,奶奶故意對他說:“你咋不去看看你的恩人?去呀!再不去,這輩子你就見不到她了。”

聽此,七十多歲的爺爺沒好氣地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這些幹啥子吔。”

俺的太爺和太奶

話雖如此說,爺爺還是去看了他的老嬸子。這時候,奶奶已經快八十歲了,就在家門口坐著,看著這位活了近百歲的婆家嬸子送靈隊伍上地下葬,終究還是難解心中的疙瘩,沒有近旁去送一程,只是目送而已。也許,對於奶奶來說,僅此目送她歸去,便已經足夠了。畢竟往事造成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

1978年,我的太奶齊秦氏病逝,享年七十三歲。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苦命的太奶,還是沒能邁過這個坎兒,便就此匆匆地走了。此時,俺的爺爺四十六歲,奶奶四十八歲,姑姑二十七歲,伯父十六歲,父親十三歲。姑姑家的俺大姐四歲了,二姐三歲了,三姐也已經出生了。太奶的晚年應該還是過了幾年好日子,兒孫滿堂,享受到了天倫之樂。所以,走的時候,太奶她老人家應該還是有所欣慰的,是含著笑走的。

太奶走後,太爺的苦日子愈發地近了。沒有了老伴,孤寂的苦開始濃了、烈了,折磨著這個日漸衰老的農家漢子。他越來越能感受到人生的苦痛與不安,更加認識到自己早年的荒唐與無情,為對母親言聽計從地去欺辱自己的苦命妻子而悔恨不已,以至於越到後來越常在夢裡與妻子對話,說著說著淚水就下來了,驚醒後再難安眠。

俺的太爺和太奶

就這樣,太爺又過了十餘年的晚年歲月,到1992年12月31日(農曆壬申年臘月初八)清晨去世,享年八十七歲。第二天(農曆臘月初九,公元1993年1月1日)的傍晚,雨雪霏霏、天寒地凍,他被送到了田地裡的另外一個家,人生之書猶如棺木一般被嚴絲合縫地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