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小的爸爸突然去世，我陪他一起拾掇他爸爸的遺物。

發小和他爸爸沒啥感情，可以說幾乎沒感情，準確地說就是沒感情。

發小爸爸在發小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和他媽媽離了婚。

發小清晰地記著，那個暴雨傾盆的晚上，媽媽跪下拖著爸爸的腿死死不撒手，姥姥六七十歲的老人站在雨裡哀求爸爸：能好好過咱就不離，進一家，出一家不容易。

爸爸當年冷漠的眼神，發小現在還清晰地記著，抱著自己的鋪蓋捲兒，堅決要邁出這個家門。

那個晚上大雨傾盆，發小刻骨銘心，記得媽媽跪在大雨中，死命的哀嚎。

爸爸卻無情地遠去，連頭也沒回一下。

從那以後，媽媽以淚洗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媽媽徹底放下了，再也沒有提起過爸爸的名字。

關於爸媽離婚的真正理由，發小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欠了很多錢。

每年過年，家裡要賬的都推不開門。直到爸爸離開家裡的那一刻，家裡算是消停了不少，不過，還是有人偶爾站家院子裡謾罵：騙子！沒良心的東西，欠債不還……

爸爸給發小帶來的傷害可以說是刻骨的。就一個字恨！

發小上大學的時候，家裡經濟才有所好轉。爸爸又成了家，姥姥吩咐舅舅去看看，畢竟過去是一家人，順便要帶上發小，幾十年了，也該看看自己爸爸。

發小那時候剛好放暑假，可自己心裡過不去這個坎，沒有去。

發小和我在村子東頭的老李頭家，喝了一晚上的燒酒。

老李頭是村子的老光棍，一輩子沒媳婦，小時候我們就願意在他家待著，長大了誰要是沒意思就找他喝酒。

老李頭家的小燒很帶勁，給發小喝得滿面漲紅。

不應該啊！孩子不應該啊。老李頭吧嗒嘴兒，一個好好的家庭就這麼散了。你爸爸當年還是有難處啊，還是應該去看看。

當年你爸爸是欠了好多錢……畢竟後面都還上了啊，過去的總該過去啊，孩子……

別說了，大爺，我不想聽！發小繃著臉，眼淚噼裡啪啦地砸進酒杯裡。

可，那畢竟是你爸爸……當年是這麼個情況……

別說了！

發小脖子冒青筋，一把把酒杯用拳頭砸得稀碎，鮮血直流。

發小結婚，沒有通知爸爸。倒是回到村子，給老李頭李大爺抓來了幾把喜糖。

老李頭歲數大了，下不來炕了：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麼事情相信你也有判斷能力了，我比你爸爸大爺七歲，你爸爸當年的事情，我還是心中有數的。

當年他也是沒辦法，欠了一屁股饑荒，要是留在家裡，不被人家撕碎了！你爸爸有你爸爸的想法，人啊，不管過程是什麼，結果還是好的，外債畢竟都還上了，就行了！

你爸爸再成家，也是沒法子，你也得理解，你結婚是大事，你還是去看看你爸爸的好！人生有幾個大事啊，聽外人說，你爸爸得了尿毒症，這病容易死人的，去看看吧，以後不後悔。

發小最後還是沒有去。

我和發小，他爸爸都在哈爾濱一個城市，據說，他爸爸和那個女人離發小家也就7站地。

發小媽媽和姥姥後來做了很多發小的工作，大致意思就是爸爸當年有苦衷，雖然欠了很多的外債，但也都是為了咱家。媽媽還因為發小的執拗，氣得住了兩次醫院：兒子，你總不能讓媽媽登門去看人家吧！

發小姥姥盤腿在炕上：你不知道，當年咱家的處境……你爸爸對咱家夠意思，去看看人家還是對的，不說咱家的情況，你上大學不都是你爸爸掏的錢。

發小眼裡霹靂啪：將來，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他！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後來沒辦法，發小姥姥拖著病身子，去哈爾濱看了一次，回來好一個哭，說發小爸爸瘦得不成樣子，都脫相了。

半夜接到電話，說他父親突然去世了，家裡人正連夜趕來。

葬禮辦得匆忙和慌亂。

發小爸爸的那個女人是發小爸爸工地上的工友，就是工地上做飯的。沒什麼錢，也不懂葬禮的那些禮儀，還是發小舅舅幫著穿的衣服，葬禮上，發小姥姥哭

人事不省。

發小的媽媽沒有來。

所有人有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去。發小舅舅扶著發小姥姥，回發小家樓下的賓館。

就剩下我和發小拾掇他爸爸的房子，他爸爸的房子是在近郊的平房，租的房子。那個女人扔下他爸爸的遺物就走了。

發小爸爸住的房子，沒有上下水，沒有暖氣，燒爐子的那種。牆上四處漏風，我們必須把房子儘快騰空，房子馬上要到期了。

發小翻開那女人留下的爸爸的遺物，一個尼采揹包，工地上常見的那種，裡面有個日記本，日記本的夾層裡還夾著100多塊錢。

日記本里一筆一筆地記著，十多年前的賬目，都是欠鄉親的。一筆一筆打著對號，看樣子基本上都還完了。

我和發小拿著他爸爸的遺物回到賓館，姥姥看著筆記本的賬目眼淚刷得下來了。

原來，發小爸爸當年從山東把發小一家舅舅，姨媽啥的都搬到了東北，家裡人口多，口糧不夠吃，索性發小爸爸做起了小生意。

發小爸爸原來是村子裡的教員，有點文化，也在村子有些威信，張羅了不少的錢，發小爸爸不是個做生意的材料，一場大雨把大米白麵還有水果全泡了，欠了好多錢，債主都推不開門。

發小爸爸以前是老師，臉面薄，哪受得了鄉親轉眼變成仇人，還天天站在院子裡謾罵。後來實在扛不住了，就和發小媽媽辦了離婚，自己外出打工還錢。

至於後來，為啥和工地的女人結了婚，聽那個女人嘮嗑，說那時候發小爸爸已經身體不行了，兩個人在一起就是為了相互有個照應。

這些細節，發小頭一次有耐心聽姥姥說完，以前知道爸爸為家裡欠了饑荒……

發小直髮蒙。發小姥姥睡下了，我和他去樓下喘口氣。發小坐在馬路牙子上，翻弄他爸爸的賬本，翻著翻著，眼淚終於繃不住了，然後抱頭痛哭。

我發現那張紙上寫著：9月1號，大寶（發小的小名）開學，欠大寶一學期學費和生活費3000。先由淑芬（發小媽媽）墊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