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現在的網路討論環境撕裂至此。

前幾天，顏怡顏悅說了一段關於“女裝口袋”的脫口秀，被狙到了現在。

她們在《脫口秀大會5》上講——

女生夏天的衣服是沒有口袋的，就算有也是假口袋，或者乾脆畫一個口袋。

為什麼？

因為——

“有口袋，就破壞曲線。但男人覺得，有曲線才有吸引力，有曲線就符合流體力學，符合流體力學就有吸引力。”

也就是說，在女裝口袋設計上，實用功能是讓位於性感功能的。

本應服務於女性著裝需求的衣服，反倒讓女性成為被凝視的物件。

從這一點繼續延伸——

在惡意傷害事件中，明明女性是被動、無辜的受害者，卻往往被甩鍋。

而她們的立意也走得更遠，直接點破，女性在這個世界上是“被遺忘的尺度”：

“這個世界在一開始設計的時候，就沒有考慮女性，古希臘哲人說，人是萬物的尺度，那個時候，人不包括女人。”

由日常小事，觸及到深層結構性問題，顏怡顏悅不是第一次這麼講脫口秀，卻第一次被扣這麼大一頂帽子——

帶節奏製造男女性別對立。

批判她們的網友，認為雙胞胎是從對立裡找段子，小題大做、沒事找事。

他們似乎無法理解：女裝口袋小，也要怪到男人頭上？

事實上，雙胞胎並沒有故意製造對立，而是能發現一些平時為人所忽視的、但確實壓抑、忽視、損害到女性利益或感受的事件、現象。

就像這個脫口秀段子說的：

女裝口袋小，還真不是一件小事。

女裝口袋小，實際上經常為人詬病。

一位外國男士誤買了同款女士牛仔褲後，終於理解為什麼女生出門要挎包了。

他發現，女裝褲兜的設計太不合理，太反人類了。

穿上女士牛仔褲，前褲兜緊得連塞一張銀行卡都費勁，小到裝一部Iphone X手機，大半個機身都露在外面。

當他穿上同款男褲後，情況大為不同。

褲兜裡能裝得下一部Iphone X、一個運動攝像機，無線耳機、太陽鏡。

甚至，一瓶葡萄酒……

不要以為以上只是孤例。

2018 年，資料網站The Pudding真實測量過：

80條相同腰圍的男女牛仔褲，女褲口袋平均比男褲淺48%，窄6。5%。

以 IPhone X為例，95%的男褲口袋都可以裝下它，而只有20%的女褲口袋可以完全容納此手機。

也因為如此，女性一定對以下場景不陌生——

下樓取快遞、扔垃圾，做核酸，基本上左手拿鑰匙、右手捏手機。

等取完快遞上樓，連一隻開門的手都騰不出來，因為，手機裝不進兜裡。

很多時候我們似乎早習慣了這樣的“不便利”，也很少有人過問：

明明很多女性也需要大口袋，為什麼設計者們從不考慮？

很多人或許不會知道：

“女裝口袋”曾在19世紀晚期，被當成一項特殊的權利，為當時的新女性們所爭取。

這就是“男女口袋平權運動”。

它致力於讓女性和男性一樣穿上舒適且實用的衣物。

1920年代，香奈兒女士將男性服飾的一些元素放到女裝中，比如夾克外側的口袋

是的，130年前的新女性已經意識到——

女裝口袋問題，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服裝/時尚問題，而是關乎女性政治經濟地位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說？

這就要聊到女裝口袋消失的歷史了。

歷史學家Rebecca Unsworth，研究了15世紀末至17世紀初西歐的口袋使用情況時發現——

早期衣服的口袋，不是縫在外套上的，而是單獨製作成繫帶口袋、腰包等，藏在衣服裡，用來儲存、攜帶和保護重要財物。

凱特·布蘭切特演繹的伊麗莎白一世，能明顯看出由裙撐襯起的寬大的裙子，口袋可以放在裡面

這也是口袋最初的價值——儲存私人財物。

這個時期的口袋，男女差別不大。

到了17世紀早期，口袋才成為男裝的一部分，被縫製在外套、背心和褲子上。

1618年畫作，莫里斯王子和弗雷德裡克亨利在法肯堡馬展上，一個人把手插兜裡

直到法國大革命之後。

像花籃一樣的襯裙不再流行，裙裝變得貼身，女性的服裝越來越用於凸顯纖細的身材，於是，女性連襯裙下放口袋的空間和權利，都被剝奪了。

電影《亂世佳人》，黑人媽媽在給斯佳麗束腰

電影《成為簡·奧斯汀》裡，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女士裙裝

掛在手臂上的手提式袋子就此產生，女裝口袋失去了它的實用性，變成了一個配飾。

不僅如此，手提包還變成一種反映女性生活境遇的符號。

體積大的手提包暗示生活窘迫，得自己工作養活自己；而體積小則代表養尊處優。

電影《泰坦尼克號》裡露絲的手包

往深處想，會發現——

女裝口袋消失的歷史，是一部物化、無用化女性的歷史。

口袋縮小乃至消失，反映出女性在經濟上的羸弱，不擁有私人財產，所以不需要口袋來裝私人財物。

而男士不一樣。

男主外，男士要外出工作，參與公共活動，因此需要大口袋，裝工具。

女裝口袋的設計，考慮的並非女性的需要，而是被父權制社會塑造的需要。

在這層意義上，當年女士們爭取大口袋，和幾年前許多國家發起的“拒穿高跟鞋運動”是相似的。

爭取的，是擁有穿著上舒適、實用和自由的權利。

人們對越熟悉的事物，越容易“看不見”。

但，當你深入一些“看不見”的事物，就會發現：

不止口袋，日常生活中，對女性的隱形歧視和忽視隨處可見。

舉個大家每天都在經歷的例子：

永遠在排隊的女廁，和永遠不會擠的男廁。

圖源：《愛情公寓》

表面上看，男女廁在建造時，建築面積是對半分配的，公平吧？

恰恰相反。

男廁既有隔間，又設便池，每平方米方便的人數遠高於女廁。

這樣一來，面積相等，就是不平等。

因為這樣的設計，實際上是把女性生理條件排除在外的。

女性因為月經等生理原因，以及需要陪同兒童、殘疾人和老年人上廁所，導致女性如廁時間是男性的2。3倍。

而這些實際的差異，都被建築人員以“平等”為幌子，徹底忽視了。

英國作家、記者卡羅琳·克里亞多·佩雷斯在《看不見的女性》這本書裡，揭示了此類“忽視”的根源——

存在了數千年的性別資料缺口，一直沒有被更正。

這個巨大的性別資料缺口，是女性的身體資料不被記錄，或者直接用男性的身體資料代替女性的結果。

這會發生什麼呢？

女士在開著空調的辦公室裡凍得瑟瑟發抖，有時候不得不穿著外套，或者腿上蓋條毯子，而男士穿著短袖短褲在辦公室隨意晃盪。

男女彷彿過著兩種季節。

女性要額外付出這些生存成本，購買辦公室空調毯。

圖源淘寶

為什麼？

因為它是在20世紀60年代制定的，依據的是平均年齡40歲、平均體重70公斤的男性靜息代謝率。

這個公式實際上把女性代謝率高估了35%，這意味著現在辦公室的溫度對女性來說平均低了5度。

不僅辦公室，在很多公共場合，比如高鐵、商場、機場，空調溫度都是按照這個標準來設定的。

不止公共區域不考慮女性，在設計產品時，女性身體資料也往往是缺席的。

那本書的作者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女性擁有一部iphone手機的機率比男性更高，但設計者卻不為這群受眾考慮。

碩大的螢幕尺寸，讓男性可以輕鬆用單手使用手機，而女性不得不用雙手操作，口袋還放不下它。

她得到一種解釋，推動高階智慧手機消費的是男性，而女性不用被考慮在內。

事實上證明，這只是一種粗暴又刻板的偏見。

又比如，我們都知道手指長，有利於彈鋼琴。

很多女性遺憾自己手指不夠長，不適合彈鋼琴。

但你可能不知道，包括鋼琴在內的很多樂器，在設計之初就沒考慮女性的手。

女性的平均手長在18-20釐米之間，這讓標準的48英寸（約121釐米）鋼琴鍵盤成了一個挑戰。

標準鍵盤上的八度音階為18。8釐米寬，這種鍵盤對87%的成年女性鋼琴家不利。

圖源《海上鋼琴師》，影視作品裡男鋼琴家遠遠多於女性

看到這，你還會認為這樣的問題是“習以為常”的？

不管在公共場合，藝術設計等等，在設計者觀念裡，女性都是缺席的。

以男性統稱一切人類，以男性代替標準人類。

這樣的觀念，不僅使全世界一半人口被無視、被消聲，還潛藏著巨大的安全問題。

研究發現，當女性遭遇車禍時，她受重傷的可能性仍比男性高出47%。

受輕傷的可能性比男性高71%，死亡機率也增加了17%。

這一切又和設計有關。

汽車在設計時，使用了以“普通”男性為基準的碰撞測試假人。

所以當發生車禍，坐在汽車座椅上的女性，被拋向前的速度比男性更快，椅背能給予的緩衝更少，所以受傷的機率遠遠高於男性。

男性身體與男性視角，一直是我們所生活世界的“出廠設定”，而女性身體與女性視角則一直是缺席的、沉默的、看不見的。

當你是一名普通身材的女性——

走出一棟大廈，你需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推開沉重的大門。

玻璃電梯可以輕易窺見另一名女性的裙底；

玻璃棧道也未考慮女性

伸手夠貨架頂端時，需要踩個凳子；

坐高鐵，座椅總不那麼舒適……

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這個世界對女性的忽視程度，其實比我們想象中要重得多。

當然，這篇文章不只是要告訴你，女性被忽視。

更想提醒：

看見問題之後，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就像《看不見的女性》序言所說，性別資料缺口完全是一種存在了數千年的思考方式的產物，因此也可說源於不思考。

無論如何，首先得先意識到問題所在，而不是慣性地適應、遷就，這樣才能有所改變。

臉書前營運長謝麗爾·桑德伯格第一次懷孕時，正在谷歌工作。

身材日益臃腫，走過谷歌巨型停車場，也變得越來越困難。

於是，她找到了谷歌創始人之一謝爾蓋·布林，提出他們需要在公司寫字樓正前方，專門為孕婦建個停車場，而且要儘快建好。

謝爾蓋·布林立即同意，並表示以前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

桑德伯格要不是親身經歷，也意識不到需要為孕婦預留停車位。

而一旦意識到了，一個改變，便能讓全公司女性都受益。

這個高階段girls help girls的故事告訴我們，發現問題，才是改變現狀的開始。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呼籲增加女性在各個生活領域中的代表性，畢竟女人不會像男人那樣，輕易忽視女人的存在。

而回到顏怡顏悅“女裝口袋”脫口秀引發的爭議裡。

長期以來，女性視角的缺席，驅動了一種無意識的男性偏見——

男性不會把女性特有的東西，納入考量的範圍，以為自己所見的世界是公正的、不偏不倚的，以為自己所持的觀點與真理等同，從而假裝“性別中立”。

然而，以上這麼多事實，足以提醒廣大男性：

當一個女性提出一個需求，一個與性別差異有關的需求時，請別急著跳腳。

“看不見”，不代表著問題就不存在。

為什麼不讓看不見的口袋，變得可見？

為什麼不讓隱藏的資料缺口，衝破“習以為常”的表層呢？

發現問題，不是為了爭論一個對錯，也不是簡單淪為一場又一場無意義的爭論、討伐、對立、攻訐……

而是從最日常的、最容易被忽視的現象和事實開始，去發現，去代入，去改變。

在動輒張嘴罵小題大作之前，請先擦亮眼睛，看清底層真相。

畢竟“人”這個概念，人所生存的世界，男性只佔一撇，也只佔一半。

另一半女性，永遠不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