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兩宴大觀園

劉姥姥兩進大觀園，不同的人對待她的態度也是不同的，其中有趣的是平兒和鴛鴦兩個人，這兩個人在大觀園一起長大，地位相仿，但是結局卻大異，為何她們會有如此不同的結局呢？我們比較一下劉姥姥在大觀園時，兩個人對劉姥姥的不同態度，也許就知道答案了。

平兒待人有地，結局不會壞

平兒第一次沒有跟劉姥姥直接對話，也談不上得不得罪劉姥姥。平兒對於劉姥姥的印象不是很好，在心裡給她貼了一個“打抽豐的劉姥姥”，但平兒有個好處，她不輕易說話，第二次劉姥姥來，見了平兒，過來問好，說了一堆話，平兒回了四個字：多謝費心。賈母兩宴大觀園，平兒沒有多說一句話，眾人取笑劉姥姥，她也不摻和。最後劉姥姥要走的時候，平兒招呼劉姥姥去看王熙鳳給她打點的東西，王夫人給銀子讓劉姥姥“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也是她傳的話兒。

平兒很會做人，她是王熙鳳的貼心丫鬟，一開始的時候，不能跟劉姥姥太親熱了，萬一王夫人、王熙鳳翻臉不認這個親戚，她就不好處理。所以在局勢不明的時候，她既不表現自己的厭惡，也不表現自己的喜愛，只是客客氣氣，不失禮節就可以了，這正如她的名字——平兒。

等到太太和王熙鳳的態度明確了，要接濟劉姥姥，於是平兒就變得熱情起來，悄悄跟劉姥姥說：

“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念一句佛，已經唸了幾千聲佛了。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唸佛道：“姑娘說那裡話來。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也沒處去買這樣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灰條菜根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胡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枉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的答應了。平兒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裡。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僱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的。”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

她自己是個丫頭，原本沒有必要給劉姥姥東西的，但是主子都要“惜老憐貧”了，她自然緊跟主子，雖然是幾件舊衣服、包頭、一點絨線，也足以表達對劉姥姥的心意了。

平兒作為一個丫頭，還給自己東西，劉姥姥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平兒就向劉姥姥表示，喜歡吃她家產的乾菜，讓她以後再帶一點來，並無相拒之意。

雖然給了東西，但是也不拿大，還要給劉姥姥收拾好了，安排了車輛，這也算是禮數周到了。平兒這個待人的章程正合了《菜根譚》裡的一句話：“恩宜自淡而濃，先濃後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嚴而寬，先寬後嚴者，人怨其酷。”

若是見到人第一面就特別熱情，之後只能越來越淡，再稍微有一點考慮不周的地方，別人就要生埋怨了，所以才有另外一句話：逢人稱知己，即深交究竟平常。一開始把分寸都使完了，以後再怎麼相處？以後萬一發現這個人私德不淑，再怎麼疏遠？你就是快意恩仇了，當斷則斷。但是看在別人眼裡這是朝三暮四，不是穩當人物。還是平兒這種法度的好，初次見面，禮節不虧，日後看情況，看人物，再抉擇遠近的好些。

平兒做事有數，很妥當，再加上她平日裡也善良、寬容，還勸著王熙鳳收斂些，她的結局應該不會太差的。

鴛鴦最過分，她死的最慘

金鴛鴦是賈府的家生奴才，打小被賈母挑中，在身邊伺候。賈母是個人精，她手裡調教出來的鴛鴦自然是八面玲瓏，左右逢源。鴛鴦又與他人不同，她掌握著老太太的傢俬，是賈母心腹，卻沒有仗勢欺人，第七十一回，遠房窮親戚喜鸞和四姐兒來給賈母賀壽，賈母喜愛兩人人物不俗，特意吩咐婆子傳話各房，不得怠慢，鴛鴦怕婆子傳話不好使，特意說：“我說去罷，他們那裡聽他的話！”，若是平日子眼裡面沒有窮人，這會子也想不到這些。

回末，她撞破司棋和潘又安的私情，她又能代為掩飾，雖然司棋是個可惡的，終是鴛鴦的好意。

鴛鴦與平兒相比，聰明上只有比過，沒有不如的。鴛鴦又會說話，極善言辭，罵她嫂子，拒絕做妾，話都說的淋漓盡致。榮國府中，鴛鴦和王熙鳳關係好，也是她們性格相近的緣故。我們反過來看一看，鴛鴦的缺點也就在她聰明、善於言辭、忠於老太太上。鴛鴦被老太太調教的太伶俐了，就有些失去自我的立場，事事只看老太太的動向，沒有了自己的判斷，不像平兒對王熙鳳，覺得王熙鳳有做的不合適的地方，還進行規勸，想辦法給與轉圜。

三人真是不一樣

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中，她和王熙鳳為了討老太太歡心，捉弄劉姥姥就做的有點過了。在拒絕賈赦的事情上，有賈赦逼迫的原因，但是她對老太太太重要了，賈母不會放她走，她只要明確表明不嫁賈赦，這件事就結束了。她一番陳詞說的太剛烈，叫大房實在下不來臺，也絕了自己的退路。賈母也有些私心，沒有為她打算以後的事，賈母死後，她不甘為人擺弄，最後只得殉了主人。在林黛玉生病期間，由於她的愚忠，怕賈母擔心就沒有稟報，結果讓黛玉孤獨的死去，這也是不應該的。

鴛鴦在劉姥姥一事上，態度就不端正。秋爽齋曉翠堂上，賈母要宴請劉姥姥，之前說話的時候，劉姥姥已經很小心了，並無不妥之處，但是還是有些人對劉姥姥有了輕視之心，這裡面就有鴛鴦。開飯前，鴛鴦說：

“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

這個話說的，劉姥姥今年已經七十五了，比賈母還要大幾歲，也是你祖母輩的人了，你再對她有看法，“女篾片”這三個字怎麼得說得出口？若是劉姥姥真是不本分的人倒也罷了，人家來的時候也是大包小包的拿著，原來為謝恩情而來，你就是想討好賈母，私底下這三個字說的著麼？這是鴛鴦的可惡之處——好使聰明！

劉姥姥和賈母等人一起到瀟湘館，泥地上生了青苔路滑，石子路太窄，人又多走不開。劉姥姥那麼大年紀了，把路讓出來，自己踩泥地，讓賈母走石子路，這不讓人敬重麼？琥珀心地善良，趕快拉著劉姥姥：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苔滑了。就這一句話，琥珀的人品就比鴛鴦好一些。劉姥姥說：“不相干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髒了。”劉姥姥處處替人考慮，鴛鴦又不是沒在跟前，她沒瞧見？就說劉姥姥是女篾片？

李紈有缺點，但是不會玩人

作者也對鴛鴦是有不滿的，下面立刻提到了李紈的表現：

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

李紈不解，她就是個厚道人，鴛鴦說了她就是不厚道，聽懂了的王熙鳳也不是個厚道的！鴛鴦和王熙鳳都有些玍古性情，兩個人計劃著如何捉弄劉姥姥，卻不知道如此行事，已經得罪了天地道理。李紈勸她們：

“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

鴛鴦覺得沒事，說：“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鴛鴦只道老太太不怪罪，就算是沒事，卻不知纖毫善惡，終有結果，若有個人怪罪倒是好事。

開席之時，賈母還是親熱，吩咐：

“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

一則靠近了，兩個老人好說說話；二則有什麼好吃食，也能照顧的過來。賈母還用了“劉親家”，格外的親熱。

賈母對劉姥姥很親熱

王熙鳳和鴛鴦第一次是用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接下來故意給她一碗鴿子蛋，筷子死沉死沉的，鴿子蛋又滑溜，讓劉姥姥出盡了洋相，這還倒罷了，畢竟劉姥姥也聰明，知道分寸，能逗得大家一笑也算是值得的。賈母發現了筷子的問題，即命換了。

這是第一次，捉弄完了之後，鴛鴦過來給劉姥姥賠罪：“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這一般越發是世間聰明人常做得了，他們常常覺得做了錯事，上面沒有追究，被捉弄的不生氣，他這個罪過就算是免過了。每每輕視、作弄別人，再上去說個好話，揉搓一番，別人不好發作，事情就做的溜光水滑了，但他輕視的心不去，下次還是要做的，她這個賠罪是一點價值也沒有的，這個聰明做不得！

相比之下，劉姥姥的回答就相當寬容了：

“姑娘說那裡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裡惱，也就不說了。”

劉姥姥這個話即是寬容，也是不駁而駁。鴛鴦和王熙鳳做的事，劉姥姥早就洞察於心了，不點破，一則為了報恩賈母，二則是以老祖母的胸懷去寬容鴛鴦。鴛鴦，你再回頭去看看你說的“女篾片”，你羞不羞的慌？唉，為人做事，“寧讓我容人，莫讓人容我”。逗老太太的方法有很多，奈何用作弄老人的辦法。

可是鴛鴦呢，絲毫沒有慚愧之心，反倒罵起人來：“為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吃。”你做這個威風給誰看！

劉姥姥馬上又為底下人開脫：“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劉姥姥還惦記著鴛鴦還沒有吃飯，讓她快些吃飯！一比之下，劉姥姥真是太寬厚了。

為何說鴛鴦這次賠罪一點誠意也沒有呢？她接下來又做了更過分的事！

賈母二宴大觀園是在綴錦閣，鴛鴦和鳳姐又要捉弄劉姥姥，“故意都令說錯的，都罰了”，逗弄著劉姥姥喝酒。王熙鳳狹促，讓人取了十個竹根套杯，鴛鴦又開始耍聰明：

“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小。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裡的黃楊木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

這實在是沒有分寸了，聽笑話、出洋相都好說，劉姥姥現在已經七十五了，不經摺騰了，你還想這樣灌她酒，萬一出了人命，你抵命與她？古代有“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過了七十歲，普通吃飯都是要極小心的，哪裡還經的這樣折騰。人人都有祖母，若你們的祖母被人這樣折騰，怕是攮死她的心都有了。鴛鴦動了這個惡念頭，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那黃楊杯子有多大？大的跟小盆子一樣大，小的也有五兩杯大小。我剛才量了一下直徑23cm的不鏽鋼碗也得盛四斤多，全套下來得二十多斤，就算以前的酒度數小，按啤酒來算，有幾個能喝二十斤酒的？何況是黃酒！鴛鴦不但沒有對劉姥姥有絲毫愧疚之意，反而變本加厲，竟要殺起人來。在劉姥姥的央求下，賈母等人也擔心她年紀太大，制斟了一杯，劉姥姥也實在，來了個一口悶。不消一會兒，劉姥姥就開始鬧肚子了，在茅廁通瀉起來，被風一吹，頭昏眼花，辨不清道路，闖進了寶玉的臥房，昏睡起來。

切勿玩人

還好劉姥姥身體康健，一覺起來，身體還沒有大礙，若像賈母被風一吹就病了的體質，這一大杯酒，把性命丟了的事也是有的。同樣是老年人，鴛鴦可敢讓賈母吃這一杯？平日裡說惜老憐貧，怎地到了劉姥姥這裡又勢利，又作弄起來？鴛鴦是個丫鬟，不能以聖人期之，這裡只是就事論事，責的是行徑、心術，不是鴛鴦這個人，給我們自己做個鏡子罷了。

在劉姥姥離開賈府之前，向王熙鳳道了一次別，又向賈母道了一次別。分別是平兒和鴛鴦招呼的，平兒招呼的情誼暖暖，鴛鴦招呼的俏皮活潑，兩個人的性情截然不同。

王熙鳳代表的是賈府，送的東西自然多，六整匹的綢緞、內造點心、御田粳米、果子和乾果子、一百零八兩銀子，還有平兒送的四件半新的衣服、四塊包頭、一包絨線。

賈母給的是另外的意思，有兩套新衣服、面果子、藥丸，兩個筆錠如意荷包；寶玉跟妙玉要來的成窯杯（明朝《萬曆野獲編》中一對就要百金）；鴛鴦除了劉姥姥之前穿走鴛鴦一身衣服，又另外送了劉姥姥兩件。算起來還是平兒做的跟好一點。

在收拾包袱的時候，鴛鴦把荷包裡的金錁子拿出來，說自己想要這對金錁子，劉姥姥很大方地說：姑娘只管留下。並無貪財小氣的意思，鴛鴦才說：“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看出她日常愛開玩笑慣了的，但想著灌劉姥姥酒終究是失了分寸。我們日常生活中，也可能有一些行為言語，或許不是惡意，對別人也不是好處，人家看著是開玩笑，不與我們計較，這是他們大度。與其讓別人包容自己，但不如自己去包容別人，不去做這樣的事。

賈母生前沒有替鴛鴦打算，在主子來說，這是有些不體恤她，賈母死後，鴛鴦沒有退路，選擇了殉主，是一個悲情的人物。若是賈母替她考慮，在生前就給她指配人家，也不至於走到殉葬的地步，不知道賈母是怎麼想的。

雖然《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但是人物的結局還是有原型的。掰著指頭算算，曾經“得罪”過劉姥姥的鴛鴦、王熙鳳、林黛玉都死了，史湘雲嘲笑過劉姥姥、妙玉嫌棄過劉姥姥，結局都不好。做人做事有法有度，始終記著惜老憐貧的平兒、襲人、周瑞家的，雖然賈府敗落，但是她們不做惡，終究沒有性命之憂的。

這裡面我們不是要宣揚因果報應，只是人生在世，善良並不吃虧，從長久來看，善良並非是限制我們的，而是保護我們的。中國曆經了幾千年的歷史，什麼聰明人沒有出過，但是經歷了無數次檢驗，最終卻是留下個這樣的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