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落葉六首詩賞：黃葉歸田夢，丹葉舞江村，此日幸歸根

晚秋早冬是大規模落葉林落葉的時候，隨著氣溫的降低，落葉給人帶來無盡的蕭條感。從清新的春天和繁茂的夏天走過，這些樹木彷彿在秋風中老了，雖然有絢爛的紅葉和黃葉，但是無風自落，彷彿青春和生命無可奈何的雨打風吹去，那種流逝之感，在晚秋和早冬分外分明。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賦予每片葉子以生命，那麼此時的確是葉子生命的尾期，無論它們是否還留念生命，但是此時也走過了短暫而漫長的一生，看見過早春最美麗的陽光，簇擁過最美麗的花朵，保護過青澀的果實，在夕陽中看見了成熟的果實，在累極而力竭的晚秋裡，隨著風雨飄落，化作泥土，歸於永恆的安詳。

所以中國自古就有葉落歸根的說法，一種是指漂泊的遊子，如同翻飛的樹葉，迴歸最初的家鄉和田園，一種就是自然的死亡，在走盡一生後，以泥土為歸宿，做永恆的休息和沉睡。

如果賦予每棵樹以生命，而秋冬的落葉，不過是他們的換裝和中場休息。褪盡繁華和喧囂，以落葉滋養土地，獲得來年更加膏腴的滋養。

如果賦予山林以生命，那秋冬無非是另一場收藏。那裡面虎踞龍盤，百鳥歸林，雪如被，帶著沉沉氣息的冬睡。

有很多人感慨秋冬的蕭條，但也有智者和達者，看到了這中間的安詳和明麗，長久和美好。

“夜久燭花落，悽聲生遠林。

有懷嫌會淺，無事又秋深。

黃葉歸田夢，白頭行路吟。

山中亦可樂，不似此同襟。”唐朝唐彥謙《夜坐示友》

之所以選擇這首詩，是因為這裡面寫了兩種狀態。非常真實。

兩個中年老年的朋友在人生路上，還屬於一種顛沛辛苦的生活狀態，這其實也是大多數人的人生。自先秦開始，人口增殖，不是所有人都會有一方安樂的田園土地，何況古代土地量產不高，很多人必須走出土地去求生求學做官，甚至在異地安家落戶，經歷酸甜苦來，悲歡離合。

但是一種對土地和安穩的熱愛，成為中國人揮之不去的心理情結。

在這點上，中國人是熱愛和崇拜自然的，不認為自己區別於其他的生物，最安穩最自然的生活，就是貼近土地和故鄉，像樹葉一樣，以落在自己家鄉的田園為一種最大的圓滿和安穩。

而且這種感覺，至今還在基因裡，有效。

兩個同鄉的知己朋友在異鄉的旅途中，遇見交談。

直到夜深，連蠟燭都結了燈花，並且無聲落下來，顯示著這次相會歡愉親密。

在半夜裡，言談的間歇，忽然聽到了此時晚秋半夜的風聲，吹過了遠處的樹林，帶來的那種特殊的秋聲天籟。是，這種聲音在忽然降溫的季節自然是有一種淒涼感。人類怕冷，尤其換季之時的降溫，會使人心情緊縮敏感，所以悽然。

正是因為懷念家鄉，所以覺得今夜的相處是這麼的意猶未盡和短暫啊。

正是因為這是季節的深秋，這種歲月和淒涼之感，分外深沉。

那麼這是一種中老年人在客途的那種自然悲懷。但是馬上轉入了另一種狀態。

“黃葉歸田夢。”

無論遠方樹林的聲音多麼淒涼，打動人的不是傷感秋深落葉，反而是羨慕那些風中的落葉，最終會安穩落在土地上。

而他內心並不是感嘆自己老了，而是熱切地想回到故鄉，回到最初的土地，葉落歸根，或養老或死亡。而他們兩個白了頭髮，還在秋風的路上，在人生的風雨裡。

“山中亦可樂，不似此同襟。”

這是對應“悽聲生遠林”，那風聲彷彿那樣的淒厲，而我恰恰不是因為寒冷而淒涼，那秋冬的山林也有無窮的安穩和樂趣，不像我們兩個，現在還回不去。

這非常分明地寫出了詩人對秋風黃葉的真實感慨。

悲涼的不是秋風落黃葉，相反那是人生最後最美的安穩，悲涼的，這個夢暫時還達不到。、

但我相信，他內心的渴望如燭火照耀，心之所想，必有圓滿。

“楚樹雪晴後，蕭蕭落晚風。

因思故國夜，臨水幾株空。

煮茗燒乾脆，行苔踏爛紅。

來年未離此，還見碧叢叢。”。唐朝·齊己《聞落葉》

晚唐齊己歷經晚唐和五代中的三個朝代，他的詩別有高拔的古風和禪意。和尚的身份可以使得他在紛爭的亂世有了一處別人很難企及的清寒卻相對安穩的天堂，但是他本人真的是毫無人間留念和情懷的出家人嗎？

答案是否定的，後世有人稱他為“儒者禪“，這是什麼意思，就是他本心是儒家入世有著拯救蒼生那種願望，而實際他的生活，只能在佛門清修，而詩詞創作給了他精神絕大的出口。

在一場雪之後。他特地去看了江邊的幾樹紅楓樹。

那紅色的楓樹在雪後更加蕭條，一地的落葉。

那麼齊己在想什麼？他想到這是屈原的樹，”湛湛江水兮，上有楓“。屈原正是在流放的湖南江邊，看到無限晚秋的楓樹，紅葉流水，如同他的愛國幽懷不盡。

那麼他看到的楓樹，也是在思念故國吧。所以落盡了相思紅葉。

這是一個僧人哦，用這種方式緬懷逝去的唐朝。

齊己在江邊，將落葉收集起來，用來煮茶，他踏著落葉徘徊，看起來很有僧人的平常。只是他自己知道，他做這些，帶著內心的儀式感。

他未能忘懷人間和過去。

他經常徘徊在楓樹下，他對楓樹說，我明年如果沒有離開這裡，我還要來看你，因為你一定會重新發芽，年年春綠秋紅。

他心中敬的不只是虛無的菩薩，他心中敬的是屈原，是真實的愛國情懷，是他自己不滅的憂傷。

我有時候想，和尚可能只是他的身份，在那個無可奈何的末世。他的情感和願望都是傳統文化薰陶出的特有的堅韌和綿長。

愛著落葉，等待春天。

”秋到任他林落葉，春來從你樹開花。

三界橫眠無一事，明月清風是我家。“寒山《詩三百三首》

這首詩看起來行雲流水，大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那種世外逍遙和虛無，但是細看卻別有味道。

寒山是個苦行僧，30歲之前努力考進士，屢戰屢敗，其原因是他身量不高，相貌醜陋，總是在面試中淘汰。有著這樣經歷的寒山選擇了出家，但是出家並非是萬念俱灰，相反成為起點，他更達觀的看待世界，也更有溫情。

或者他代表著最普通的底層百姓，在上升的通道被堵死後，仍然以自己的方式珍惜著人間和生命，他活了一百多歲。

秋天來了，你任他風來葉落，萬山黃遍，不要悲傷。

因為春天來了，自然會從你的樹上，開滿鮮花。

這是透徹瞭解四季的變化，看淡眼前得失，才有著這樣精準的描寫。

因為這個你樹，是特指，是這棵樹。是這棵樹，秋天在蕭蕭落葉，是祝福這棵樹，來年一定花開。

那麼三界是佛教用語，人間分為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種，統稱為三界。又稱為苦界，或苦海。

那麼說的是什麼意思，這棵樹不是仙樹不是虛無之樹，是長在人間的樹。

就在這人世間，靜靜睡著，用生命的韌力平和去對待外界，安然享受這秋冬寂寞的明月清風。

這說的是秋樹，也說的是像秋樹一樣寂寞的人，更可能說的就是他自己。

那麼這裡關於落葉的寫法，非常特別，就是不執著。秋天來了，聽任外界風吹雨打吧。但是有內心的安守和適應，是以一種不對抗的柔軟，克服外界的強力，順應自然，反而保有綿長的生機。

寒山實際生活極度清苦，但也許就是在清苦中找到了樂觀和禪意，他才能如此長壽吧，

這首詩其實蘊含很多人生哲理，可以無盡解讀。

”雲橫章貢雨翻盆，寺下江深水到門。

落日荷鋤人著本，西風滿地葉歸根。“宋朝黃庭堅《和李才甫先輩快閣五首》

這是黃庭堅晚秋的雨後和朋友登上江西的快閣。“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是黃庭堅在快閣上的另一篇詩作。

那麼在黃庭堅的視線裡，落葉不可悲，因為這是季節的秋天，應當如此，正是落葉千山，才有著天高地遠的曠美，是季節的秋色，給人壯闊的撫慰。

那麼在這首詩裡，更有黃昏的美和人間氣。

雲霧橫著章水和貢水，一場深秋豪雨之後，山下的江水漫過了廟的臺階。

我看到晴朗後的黃昏，有農民扛著鋤頭，依舊走向田野，忙著雨後的農事。

我看到風雨後滿地的落葉，此時正是葉落歸根的季節啊。

那麼這裡農民愛著土地，仍舊忙碌在田野，滿山黃葉，在黃庭堅心裡不是蕭條，而是迴歸土地那種自然。

他其實早已經動了田園歸隱的渴望，哪怕是這樣的秋風落葉，對於經歷坎坷仕途和人心險惡的他無疑是一種更願意承受的田園之美。

他從四十來歲就願望葉落歸根，可是越想什麼越不來什麼，作為貶謫流放的官員，六十歲死在廣西宜州任上。回看西風滿地葉歸根這首詩，那是他內心的渴望。

”落葉堆中折腳鐺，白雲煮盡又還生。

洞門黃鶴婆娑舞，留得松風待月明。“宋朝·洪諮夔《贈石室朱修行兩絕·落葉堆中折腳鐺》

對於真正生活清苦的人來講，安於清苦並發現生活中的美，是保養心氣的必須。

一位姓朱的朋友在深山石室修行。對於這些人，很難判斷他們是為什麼走上這條道路，有的是因為家庭環境，有的是因為個人志向。

但是風吹蘆葦不使折斷，朋友的存在就是為生活增加信心。

我看你在落葉堆中，用坡腳的鐵鍋燒著開水 。

我看你煮著天上的白雲，好在，白雲永遠也煮不完，就像葉子落了還生。

你在如此艱苦的地方，卻別有天真野趣，看你這修行的洞口黃鶴片片，想必清風明月的夜晚，格外仙意。

那麼這落葉破鍋，已經顯示了生活的艱苦，但是作為朋友首先認同他的處境和生活方式，然後誇獎了他的精神和追求。

那麼落葉在這裡，不僅僅是景色，還是取火的燃料，以樂觀的眼睛看待，這樣樸素的生活，別有禪意。

在古代農村，落葉是重要的取暖材料和肥料，它們的實際用途，實在是大過文人的悲秋和感傷。

”登眺臺千尺，論心酒一尊。

青霜侵樹杪，丹葉舞江村。

逐浪同浮梗，隨風欲斷魂。

榮枯何足嘆，此日幸歸根。“明朝·馬如玉《飲雨花臺賦落葉》

這是一首詠落葉的詩，是在明朝南京的雨花臺。

這裡視線寬廣，明清兩代有”木末高風”那種美，從這首詩來看，當時這裡種滿了秋天的紅葉樹種，自然高崗遠眺，斑斕壯闊。

說這裡正是千林紅遍的紅葉之美，天風陣陣，紅葉落滿江邊的村落。

都說紅葉飛舞之時，隨風逐流，看起來多麼漂泊哀傷。

但是我感覺的不一樣啊，那些榮華枯萎算得了什麼，我看到的是它們飛舞飄落，重新回到土地的懷抱，那種壯美安寧。

這肯定是帶著作者內心的情懷。

那麼馬如玉是誰，當我以為是個男子，感嘆仕途歲月，但忽然發現她是一個女子，曾經是金陵名妓。後出家，那麼這首詩顯然是針對自己不如意的前半生而言，想必是她出家前後左右的作品。

自來女子無故鄉，但是山林成為她最安定最美的歸宿，也是一種實在的家園感吧。

人生苦短，又人生漫長，花開葉落，總是惹人悲懷。然而落葉也美，如果你有渴望的家園，無論現實還是精神上的，那麼用後半生去奔赴它，也是一種迴歸和圓滿。

那是最宏大的寧靜和安穩，託體同山阿，是落葉的另一種美。而且落葉也只是自然和生命迴圈的一種狀態，因為春來從你樹開花。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