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期，江蘇淮陰縣城北門外大道旁，有一家酒店。小店沒有字號，但店堂敞亮，乾淨整潔。老闆章秋為人仗義好客，但凡客人酒錢帶得不夠的，他也從不計較。妻子範三娘，人頗不俗，親自掌勺，弄出的菜餚，雖不是什麼南北大菜、滿漢全席，但那小家風味，既清爽，又精緻，為一般筵席所不及。茅屋三間，屋後環溪，門前榆柳成陰，倒也風景宜人。不論出城與進城的人，都願在這裡打個尖，歇歇腳，小飲兩杯再去辦事。他夫妻兩人和一個兒子忙不過來，還請了個小二。就算這樣，也經常忙得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到了五月初五端午節，不過那時叫做天中節，士農工商各行各業在這一天都要關門停業，到郊外去踏青，叫踏百草。章秋這天也關上店門，除了備有應景的時鮮水果、五色米團和粽子之外，還親自到廚下去烹魚燒肉。因為他一年忙到頭，難得有個休息日，所以今天他不準備去踏青，而是和老婆商量好了，平常總是好酒好肉侍候別人，今天他要為自己弄點好酒菜，和兒子夥計一起，好好過一個安生節，犒勞犒勞自己。

卻說章秋正在廚下忙著，突然，門被嘭嘭嘭敲響。敲門敲得很粗暴，不是用手，用得似乎是鐵器！

在清掃店堂的小二邊去開門邊嘀咕：“今天不去郊遊，到這裡敲什麼門？”

還沒走到門邊，門便哐啷一聲，軸斷了，兩扇門一齊撲了下來！小二嚇得向後一跳，險些被壓在門板下面！

門一倒，六七個人幾乎同時擁了進來。“老子敲門為什麼不開？”

小二這才看清進來的是兩個解差，押著五個囚犯。

解差如虎，彪悍威武；囚犯像凶神，個個猙獰恐怖。囚犯手腳上的鐐銬聲和解差的鋼刀碰撞聲，響成一片，把個安靜平和的小店，頓時搞得像個刑場，陰森可怕！小二一見這個架勢，曉得這些人是不好侍候的，便想趕快推走了事。他滿臉堆笑地說：“眾位爺們請別見怪，今天是天中節，小店不營業！”

“酒店不營業，老子砸了你！”囚犯中一個黑大漢，說著就操起一條長凳往桌子砸。嘭的一聲，長凳斷了，四塊板的桌子裂成了兩段！另外幾人也都操起了長凳，準備往櫃檯上砸。章秋在廚房內聽外面鬧得很兇，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趕了出來，說：“客官有話好說，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黑大漢雖然戴著腳鐐手銬，行動卻非常敏捷。他一把抓住章秋的領口，說：“你可是在這裡開店的？”

章秋點頭說：“小人正是，”

黑大漢虎目圓睜：“你開酒店為什麼不賣酒給我們喝？難道你也瞧不起我們？”

章秋滿臉堆笑地說：“哪裡，哪裡，來的都是客，在小人眼裡一律都是財神爺，是小人的衣食父母！眾位爺們看樣子是遠道而來，恰逢佳節，小店哪有不招待之理！請各位爺們稍坐片刻，小人這就去準備酒菜。”

黑大漢聽他這樣說，便將手放了。

“小二！”章秋吩咐夥計道，“快，快將這裡收拾了，溫酒擺筷子。”

於是章秋把他們準備自己過節用的以及第二天開門用的雞鴨魚肉都擺了出來，擺了滿滿一桌。章秋說：聽各位大爺的口音是北方人，想必吃不慣我們南方的大米飯爺們請先慢用酒菜，我這就去準備麵食。倉促間準備不周，還要請爺們原諒。”

這些囚犯兇悍異常，個個是飛天大盜。只因不小心誤中奸計，這才落入法網，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再加上一路上遭人唾罵和凌辱，更是氣上加氣，其實許多窮苦老百姓都在暗中得到過他們的好處，如今牆倒眾人推，連老實人也都落井下石，使他們深感人心太惡，所以對誰都粗暴，還真沒見有人像章秋這樣熱情地待過他們！他們都是豪爽之士，不由豪興大發，開懷暢飲，把多日來的抑鬱怨恨之氣，衝了個精光！

人一高興也就吃得多，這一頓將章秋店裡貯藏的酒菜都掃蕩淨了，杯盤狼藉，空碗空盤子堆了一桌！這些人也許餓極了，似乎平生也沒這麼快意過，所以一個個酣暢淋漓，吃得滿面紅光。

碗筷一放，章秋又捧上了上好的香茶。酒醉飯飽之後，這一杯香茶，真是個神仙的飲料，濃極而淡，恰到好處。

喝畢茶，都該上路了。範三娘出來說：“洗澡水燒好了。爺們這一身灰土，天氣又熱，不如洗個澡再上路，這樣人會輕鬆得多。”

解差也覺得自己這一路好多天沒洗換衣裳，周身酸臭，難得店家想得這麼周到，也想洗一洗，便同意讓大家都洗一個熱水澡。吃飽了，喝足了，再在熱水中一泡，幾天的勞累辛苦似乎都沒有了。出門時，一個個精神煥發，好不高興。

黑大漢剛出門，回過頭問：“老闆，你高姓大名？”

章秋說：“不敢。小人章秋，歡迎爺們再次光臨。”

這位虯鬚黑大漢哈哈大笑說： “哈哈哈，再次光臨怕是不成了！”說罷，大步走了。

他們這一鬧，豈有不驚動鄰里的。在章秋家門前的樹林裡，早就站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見章秋這樣熱情恭敬地照顧這些死囚，都笑他不敢收錢也就罷了，何苦還要主動地又敬茶，又燒洗澡水地奉承？

章秋卻說：“正因為他們是快死的人了，我才這樣做的。”

光陰似箭，很快到了秋天。

這天有三個捕快在小店門前下了馬。不等走近，章秋就迎了上去，笑著問：“大爺們是用飯還是飲酒？”

其中一個看來是個捕頭的人說：“這裡誰是店主章秋啊？”

章秋說：“小人便是：爺們……”他見來的差官都知道他的名字，本想套個近乎，誰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這人已掏出了鏈子，噹啷一聲，已套在章秋的脖子上。章秋臉都黃了，抓住鏈子說：“爺們一定是搞錯了，小人一直在這裡老實開店，從未做過犯法的事！”

捕頭說：“你犯沒犯法，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拿人，有火籤在此，你可是要看？”

範三娘在廚房，聽到夥計的急報，慌忙趕了出來，一看丈夫已被套上了鏈子，上前拉住捕頭說：“老爺，我當家的是個老實人。爺們一定是搞錯了！”

捕頭拿出火籤念道：“捉拿要犯一名：淮陰縣城北門外酒店老闆章秋。不是他是誰？名字錯了，難道連這地方也錯了不成？”

兩口子只有哭著喊冤枉。捕頭說：“有冤枉也到衙門裡去申吧！”

說著拽了就走。可憐範三娘看著丈夫被拖在馬後，拽得跌跌撞撞的，心如刀絞，囑咐小二照看店子，拉了兒子就跟了上去。

許多鄰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都跟了過來。一大幫人來到了縣衙，捕快投帖進去，說有大盜頭子供認章秋是他的窩戶，特拘去對質。

縣官一看是府裡檔案，且事涉盜案，怎敢怠慢，馬上升堂，當堂將章秋加上了腳鐐手銬，釘入囚車之內，並在囚車上加貼封條，派一隊士兵護送了去。範三娘和眾鄰居一見這個架勢，知道案子不小，此去真個生死難卜！一些想到章秋昔日好處的鄰居，忍不住都哭出了聲。範三娘更是哭得死去活來。

囚車出發了，範三娘硬是拉住囚車不放。章秋對她說：“我不知犯了什麼案，看這情況挺嚴重．但我是冤枉的，相信到刑部大堂自然可以說清楚。你回去把店子歇了，叫兒子跟來，好隨時打聽我的訊息。”

範三娘哭著答應了。回去就關了店門，拿出了平常積蓄的銀兩，叫兒子帶在身邊，必要時也好打點一下。

囚車出南門，向南一路曉行夜宿，走到了第八天的晚上，才趕到蘇州府。剛好這裡的知府梁大人因公到金陵去了，府吏只好暫時將章秋押進牢裡。

牢房內惡臭撲鼻，章秋一進牢房就忍不住吐了。本來他在囚車裡曬了八天，已經頭昏腦漲，人已近乎虛脫，這一吐，胃裡東西不多，膽裡苦水倒吐了不少。牢房本就封閉嚴實，又沒燈火，除了牢頭坐的地方外，到處漆黑一片。牢房關滿了人，不小心就會踩在別人身上，他不敢多走，只好就蹲在自己進門吐過的地方。那個苦真是沒法說了！他想到自己好端端的受這個冤枉，來吃這個苦，不禁悲從中來，哭又不敢大聲哭，只有傷心地抽泣，聽牆腳蟲聲唧唧，差點喊出聲叫“三娘”，一想三娘，就更傷心了。

這一夜他自然沒法入睡。開始獄卒還經常來巡視，聽見他哭還罵他幾聲，不許他哭。漸漸不見了，想是夜已深了。

“章老闆！章秋！”

忽然章秋聽見牢房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喊他！他想：想必是自己要死了，是鬼在叫魂。嚇得他哭也不敢哭了。

“章秋！你不認得我們了？我們是好朋友啊！”

這次他聽出的聲音就是他自己身邊的囚犯發出的，自然不是鬼。但是他奇怪：這牢裡怎麼有人認識我？便答道：“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們怎麼都曉得我的名字？”

“嗨，”身邊這人說，“我們是今年天中節那天，叨擾你一頓酒飯的那夥兄弟啊。”

章秋一聽，又傷心了，哭著說：“真不曉得會在這裡和你們再會！你們是犯了罪，我犯了什麼？真是天大的冤枉！”

那些人壓住嗓子嘻嘻地笑道：

“你犯了什麼罪？是我們特意請你來的。”

“你們？請我來的？”

章秋弄糊塗了。

他身邊的這個人，就是那天臨走時回頭問他姓名的那個黑大漢。他說：“對。那天知府大人問我們，五刑用盡了，也別想我們承認一個字！弄得知府大人也下不了臺。後來我說，要我們招供也容易，除非你把章秋也捉來。知府大人問我：這是為什麼？我說因為章秋是我的窩戶。所以知府大人就把你抓來了。”

章秋這才恍然大悟，憤憤地說：

“那天我自問是盡力招待了你們的。別說窩贓，我連一個小錢都沒有要你們的。平素你我不認識，更別說有什麼仇恨，你們何苦要陷害我這樣一個小人物呢！”

黑大漢說：“豈止是沒有仇恨，你那天那樣熱情地款待我們，可說是我們這些人這一輩子都沒有遇到過的！我們至今難忘，甚至認為死了也值！我們請你來，完全不是陷害你，是要報答你對我們的一片仁厚之心。你記住了：我是老大，叫林黑兒，是郯城人。老二叫四奴，會稽人；老三張豹，海陵人；老四王子禽，沐陽人；老五小次飛，大梁人。我們五個都是巨盜，作案累累，行動如風，屢次拒捕，殺死官兵無數。等你出去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就刑之日。我告訴你這些，是看中了你人厚道，希望你能記住我們幾個的名字，為我們燒上幾張紙錢，祭上一杯薄酒。拜託了！”說著他們真的拜了下去，弄得一片噹啷聲響。

章秋見他們這樣看重自己，覺得自己吃了這點苦，比起他們這一番尊重還真不算什麼！便慨然應允，說：“你們的名字我記住了，你們的話我也一定照辦。如果食言，天誅地滅！只是……”他苦笑著說，“你們這種‘請’法，真把我的膽子嚇破了！”

林黑兒笑道：“不是這樣，我們怎麼能夠在這裡相見？這個辦法，還是我們哥兒想了幾天才想出來的。”

章秋也笑了，說：

“我們這也是天地間的奇緣！我相信世間絕沒有像我們這樣交朋友的。”

說話問天漸漸亮了。章秋這才看清果然是那天在他店裡喝酒的那五位，只是沒有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看得清楚，看得仔細。他們五人每人都和章秋擁抱了又擁抱，真像共同生活了多年的老朋友面臨死別，那樣悲壯，又難以割捨。

因為知府大人還沒回來，這一天他們也相安無事，只是牢頭禁子看得緊，不準交頭接耳，反不如深夜那樣以自由交談。到了晚上，他們聽到外面有鳴鑼開道之聲，知道梁大人回衙了，明天是一定要過堂的。

到了夜深人靜時，林黑兒脫下了貼身短衣和章秋換了，四奴和張豹也脫下自己的領褂給了章秋。林黑兒細聲對章秋說：“這幾件衣服裡面都有東西，不要丟了，也不能洩露出去。洩露出去，不僅保不住東西，還有生命危險。另外，我們幾個都沒有家小，這多年搶劫的財物，除了揮霍和散發給貧戶外，還藏了些在某山的南邊。那裡有許多白楊樹，其中有棵樹上有兩個喜鵲巢，下面有座古墓，古墓的祭臺石板下，藏有兩口大甕，裡面都是我們藏的金銀元寶，你可以去取出來，算是我們對你好心待我們的報償。你可要好好記住了。”

章秋哭著說：“我記住了。”

不一會，進來了上十隻燈籠火把，牢頭打開了牢門，進來十個彪形大漢，將林黑兒五人挾持了出去。接著又進米一個，叫道：“章秋，誰是章秋？”章秋雖然知道林黑兒到時會開脫他，但兩條腿不聽話，還是像彈琵琶樣抖個不住，口裡答了個“有”字，可怎麼也爬不起來。這人進來，將他一把拎起，拖了就走。

大堂兩邊燃著一排大紅燈籠，將兩邊執杖而立的衙役的陰影，鋪在大堂地上，猶如鬼魅！章秋被拖進大堂，迎接他的便是使人落膽的一陣堂威，嚇得他站也站不住，那人一放手，他便伏在了地上，連知府大人是個什麼樣子也不敢抬頭看一看，倒是傷心地哭了起來。

林黑兒見他哭，哈哈大笑，罵道：“你以為我腳鐐手銬的沒法治你？那天天中節，你要是早早的將好酒好肉招待老子，不就沒這罪受了！”

知府大人將驚堂木一拍，說：“大膽強盜，窩戶已帶到，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林黑兒說：“實不相瞞大人，章秋其實並不是什麼窩戶，我們之所以要攀他來此受罪，只不過是要出一出他沒有好好招待我們之氣。我們的事與他無關，你拿來我畫押定案就是。”

梁大人便讓他們五人依次畫了押，然後又將五人押人死牢，只等明日問斬。他們一走，梁大人因誤抓了章秋，便叫當堂釋放，但還是斥責道：

“你雖是良民，無罪反累，但生意人應以和氣為先，怎麼可以得罪顧客？這次雖受了點委屈，也算是你當初不好好招待顧客的懲罰。你要接受這次教訓。下去吧！”

章秋磕頭謝恩，出得衙門，在旅館裡找著了兒子。他記住了林黑兒他們五人的話，決定要等著為他們收屍，好好安葬，實現春秋兩祭。

果然，第二天便聽見街上人們嚷著擁向街市口，看殺五名大強盜犯。他便叫兒子去買了五口上好棺木，連夜將五人的屍收了，買了一塊地將五人並排葬了，並分別為他們立了碑，刻上了他們的名字和家鄉籍貫。這一切安排就緒之後，他才連夜趕回淮陰，好讓範三娘放心。

他回來的晚上，便將林黑兒他們送的衣裳拆了，裡面鋪的全都是金葉子和大顆的珍珠！然後他又找著了有那兩顆喜鵲巢的白楊樹，樹下果然有座古墓。他們一家三口，準備了輛牛車，雖然這裡僻靜無人，他們還是選了個夜晚，來到這裡，搬開了祭臺下的石板，果然有兩口甕缸，裡面盡是黃金白銀，計算起來，有十多萬兩。他們將小酒店關了，全家都搬到了蘇州，因為這裡離林黑兒他們的墓地很近，以便子孫後代每年為他們掃墓。

章秋有了這許多金銀財寶，自然成了蘇州的大富翁。他不再開小酒店了，而是做起了大買賣。他人好講義氣，買賣便越做越大。家鄉的人聽說他發了大財了，都說他人好天照應，卻不知道這其中真正的原因，就是天中節那天，人們個個笑他為死囚辦的那一桌豐盛的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