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你的‘老媽子’來找你了。走過這千級天梯，祝願你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2012年11月4日，一支將近200人的送葬隊伍緩緩朝著一個叫“桫欏嘴”的地方走去。

穿過泥濘山路，最終的目的地是在一片桫欏林中。

腳下是鬆軟的枯枝敗葉，身旁是輕薄如紗的層層雲霧。

而在這片林子的後方，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6208級天梯。

那一天，有人在天梯入口用白玫瑰圍成了一個愛心。往上蜿蜒200米，每一層臺階上都撒滿了白玫瑰的花瓣。

白玫瑰代表著純潔浪漫，代表著我向你求愛，代表著我們天生一對。

緣起：鑼鼓喧天中的初見

“我13歲定親，16歲嫁人。”

談起過往，徐朝清的思緒似乎飄得很遠很遠。在一個尚未發育成熟的年紀，她已經嫁作人婦。

在舊社會，這是大部分女性的唯一歸宿。

而初見那年，徐朝清16歲，劉國江6歲。

1942年6月的一個良辰吉日，原長樂鄉高灘村的吳家正在娶媳婦。迎親隊伍一路敲鑼打鼓，把新娘子從鄰村接了過來。

彼時的劉國江正和一群小夥伴在村口張望著。等花轎來了，他們就能吃上喜糖了。

而且劉國江還有另外一個“特殊”的請求——請新娘子摸一下他的嘴巴。

在高灘村有一個習俗，掉了門牙的孩子如果能被新娘子摸一下嘴巴，那新的牙齒很快就能長出來。

就在前幾天，劉國江因為貪玩而磕斷了門牙。

母親一邊數落他一邊說道：

“過幾天讓你吳叔叔的新媳婦給你摸摸嘴巴。”

在一陣鑼鼓喧天聲中，劉國江被帶到了那頂花轎前。

一隻秀窄修長的纖纖玉手從轎子裡伸了出來，慢慢放進了他的嘴巴。

但有可能是過於緊張，劉國江一動也不敢動，可下一秒口水就從嘴角滴了下來。

為了不出醜，他連忙猛吸一口氣閉緊了嘴巴。

毫無防備的徐朝清被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口，氣得她立刻掀開了布簾。

什麼都沒反應過來的劉國江傻傻地抬起了頭，立刻就看見一個仙女模樣的人正在用又羞又怒的眼神看著自己。

原來這就是新娘子呀！她長得可真漂亮，比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漂亮。

轎子漸行漸遠，但劉國江卻始終挪不動腳步。看著他這幅傻傻呆呆的樣子，大娘大嬸們都笑話道。

“發啥子癲喲，你以後有本事也娶個這樣的漂亮媳婦！”

年紀尚小的他還不懂什麼情情愛愛，不過他也隱約知道“娶媳婦”是什麼意思。

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娶一個像徐姑姑這樣的人。

在後來的十年時間裡，劉國江與徐朝清一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若是在路上遇見了，他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姑姑”或“嬸嬸”，但卻從來不敢直視對方。

隨著年紀漸長，他連招呼都不敢打了。每次都低頭垂眼地站在路邊，等徐朝清走遠後才敢偷偷看一眼。

“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她很尊貴，我怕多看她一眼就會髒了她。”

在劉國江的眼裡，徐朝清一直是一副仙女般的模樣，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那時的他，沒有往愛情那方面想過。可命運的齒輪早在他們初見時就已經開始了轉動，只是身在其中的兩人還渾然不覺。

情起：熱血少年和守寡之人的相戀

1952年，徐朝清的丈夫患上了急性腦膜炎。

由於當時的醫療水平比較落後，再加上送醫不及時，所以沒熬幾天人就去了。

徐朝清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寡婦，身邊還拖著四個孩子。

大女兒才九歲，小兒子只有一歲。

像她這種情況，即便是想改嫁都很困難。更嚴重的是，村裡人開始嚼起了舌頭。

婆家人有氣沒地撒，就把兒子的死歸咎於徐朝清的“命硬”，說她剋死了自己的丈夫。

說得多了，其他人也會有樣學樣，甚至連小孩子都會拿這個戳她的痛處。

名義上她還是徐家的媳婦，但實際上徐家人已經不管她了，就連幾個孩子都不聞不問。

那一年，劉國江16歲了。

徐朝清早已在歲月的打壓下逐漸衰老，但他卻從一個不懂事的小毛孩長成了一個熱血少年。

時過境遷，唯一不變的就是少年曾經的赤忱之心。

不管再過多少年，徐朝清都是他心目中那個最漂亮的新娘子。

面對她如今的遭遇，劉國江很想衝上去幫她。可是以什麼名義去幫呢？村裡人現在都不待見她。

在日復一日的糾結中，劉國江終於忍不住了。

某天傍晚，徐朝清帶著小兒子去村東頭的飛龍河挑水。那裡的水流比較湍急，她一個不小心就失足掉進了水裡。

背上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她也在水中奮力求救。幸好劉國江家離河流不遠，他在聽見呼救聲的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

人命關頭，此時的劉國江也顧不得什麼是非規矩了，直接一頭扎進河裡將母子倆救了上來。

驚魂未定的徐朝清在上岸之後猛吐了幾口水，又趕緊把孩子抱在懷裡安慰著。

等她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劉國江救了她。當年那個咬她手指的小男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

而這也是劉國江在十年後，第一次敢正眼直視自己心目中的仙女。

好人做到底，他二話不說挑起了水桶，一路護送著母子倆回家。

但那個所謂的家，也只不過是一間能勉強遮風擋雨的破屋子。她們幾個孤兒寡母就蝸居在這，連煤油燈都不捨得點。

徐朝清在被趕出家門後只能以編草鞋為生，一雙草鞋能賣5分錢，但真正到她這買鞋的人卻很少。

所以3分錢一斤的鹽巴對她來說都是“奢侈品”，家裡的鹽罐子早就空空如也了。

沒錢買糧食的時候，她只能帶著幾個孩子去山上挖野菜、撿野菌子。

但再苦再累她都咬牙堅持了下來，硬是憑著自己的雙手拉扯著四個孩子。

對於劉國江的救命之恩，她更是銘記於心。說什麼都得讓人家吃過晚飯再走，又拿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給他替換。

在後來的四年時間裡，他們的關係漸漸拉近。

不是那種長輩與晚輩的關係，也不是那種“仰慕者”與“尊貴者”的關係。

而是平輩之間，互相照顧、扶持的關係。

劉國江徹底摒棄了世俗的條條框框，經常上門幫徐朝清幹這幹那。大到農活、小到家務，他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一樣，通通全包了。

徐朝清一開始覺得不好意思，總是推脫。但劉國江也總是左耳進右耳出，下回還是照幹不誤。

時間長了，她也就不再廢話了。不過為了表達自己的謝意，她也經常省下自己的口糧給劉國江加餐。

春去秋來，這份扶持之情逐漸在時光的發酵中變了一種味道，一絲別樣的情愫開始出現。

但最先反應過來的不是這兩個當事人，而是高灘村的村民們。

這四年以來，劉國江幾乎每天都往一個寡婦家裡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那家的男人呢！

而徐朝清也太不要臉了，身為寡婦居然去勾引一個比她小十歲的年輕人。

風言風語愈傳愈烈，吳家婆婆開始禁止劉國江登門。

她再怎麼不待見徐朝清，那徐朝清也還是自家的兒媳婦，守寡就要有個守寡的樣子。

而另一邊的劉家人也是急得不行，難道要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寡婦嗎？還帶著四個拖油瓶。

於是他們開始給劉國江張羅婚事：

“你可別拎不清，把自己的後半輩子都給搭進去！好姑娘有的是！”

面對世俗的壓力，最先敗下陣來的是徐朝清，是她配不上這個年輕人。

1956年8月的某天上午，劉國江像往常一樣去幫徐朝清幹活，但他這次卻吃了閉門羹。

“寡婦門前是非多，你以後都不要再來了，免得耽誤你自己。”

被關在門外的劉國江明白了一切，但倔強的他不肯回頭。

當天深夜，他偷偷走進了徐朝清家。

“我想娶你，我們可以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我會一輩子對你和孩子好的！”

次日清晨，徐朝清和四個孩子沒有再出門，劉國江也不見蹤影。

他們私奔了。

隱居：45年後的重見天日

2001年的中秋佳節，來自重慶鴛鴦鎮的一群“驢友”來到了中山鎮附近一片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

其中有一座叫半坡頭的高山，海拔高達1500米。

這支探險隊在林子裡轉悠了兩天。四周全是鬱鬱蔥蔥的植被，顯然這裡並沒有被人為改造過。

到了第三天，隊員們一致同意去攀爬那座半坡頭。

穿過一片桫欏林，一座雄偉陡峻的山峰映入眾人眼簾，

但這條上山的路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你們看，那是階梯嗎？這種深山裡怎麼會有這麼整齊的階梯？”

雖然大家都不可置信，但擺在他們面前的的確是一條被人工打鑿過的石梯。

石梯的左側是懸崖峭壁，右側是萬丈深淵。眾人拾階而上，走著走著才發現，這些石梯一直蜿蜒到了山頂。

由於整座山峰都很陡峭，所以這些人工打鑿的階梯也並不是那麼好走。

不僅路面窄，有些地方還是垂直的90度，需要手腳並用才能爬上去。

“誒，你們說是誰這麼有本事？竟然能在這種地方鑿出一架石梯來，山頂不會有個世外桃源吧？”

大家聽了這話都鬨堂大笑。

不過，

山頂雖然沒有世外桃源，但卻有一幢簡易的土牆屋和一對樂天知命的老夫婦。

眾人在攀爬兩個多小時後終於到達了山頂。站在此處俯瞰來路，就好像置身於雲巔仙境。

走過一片小樹林，前方不遠處是一大塊平地。

一幢土牆屋矗立在正中央，四周圍滿了菜地，門前還有一道山泉緩緩流經。

這一幕簡直震驚了所有人：

“居然真的有人住在這裡？”

突然，後方的樹林中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一位老大爺和一位老婆婆相依著走了出來，背上是兩擔柴火。

兩邊的人互相看著對方，都覺得這次的相遇太出乎意料了。

而這對老夫婦，就是劉國江和徐朝清。

相約私奔的兩人，帶著孩子躲進了這座深山。

山頂原先有兩間破茅草房，是劉國江在一次偶然間發現的。

這裡遠離塵世，沒有世俗偏見和閒言碎語，劉國江與徐朝清正式結為了夫妻。

但白手起家的日子是很艱難的。他們可以忍受風吹雨打，但幾個孩子尚且年幼。

而且帶來的食物也很快吃完了，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力更生。

於是一家人通力合作，捕魚的捕魚、挖野菜的挖野菜、種糧食的種糧食。

沒有油、沒有鹽，在一開始甚至連鍋碗瓢盆都不齊全。

後來，夫妻倆會去採集野果、野棗和野核桃。留一部分以備饑荒，另一部分拿到鎮上的集市去賣。

在一次採集的過程中，劉國江差點被蜜蜂給蟄了，但他又發現了一個掙錢的好辦法。

那就是養蜂釀蜜，多出來的蜂蜜還可以給孩子們補充營養。

吃的問題是解決了，但徐朝清還是夢想著有一間結實的房子。每當暴風雨來臨時，一家人只能依偎在一起入睡。

1957年的6月，連日暴雨使這兩間破茅草屋再也抵擋不了暴風雨的侵襲了。

劉國江只好帶著一家人去山洞裡居住。

但是在這裡，他們卻能夜夜聽見野獸的吼叫。這種環境可怕極了，連徐朝清都忍不住瑟瑟發抖。

“‘小夥子’，我好想有間房子住。”

看著妻兒如此受罪，內疚的劉國江在第二天一大早就開始了建房工作。

準備好工具後，一家人花了一年的時間從山坳裡背來了泥土，又花了一年的時間將泥土燒製成磚瓦。

兩年之後，一幢簡易的土屋終於建成了。

一家人的生活也開始步入正軌。

後來，徐朝清又接連生下了四個孩子。

除了與前夫所生的小兒子不幸夭折後，其餘七個孩子都平平安安的長大了。

孩子們長大後各自下山，也都組建了自己的家庭。

聽到這，探險隊成員們早已淚流滿面。在這座人跡罕至的深山中，一份純潔無垢的愛情從青年堅守到了老年。

相守：徒手鑿出6208級天梯

“老奶奶，那上山的這些石梯又是怎麼回事？”

“是‘小夥子’修的。他說路修好了，我出山就方便了。”

但自從上山的那一天起，徐朝清總共也沒有出去過幾趟。

一開始是孩子年紀小，她必須得留在家裡照顧。後來孩子們到了上學的年紀，她也會偶爾下山送送。

山上物資匱乏，所以劉國江會定期去山下的集市進行買賣交易。不過一般都是去村子裡的，中山鎮只去過幾次。

老倆口這一輩子都沒去過縣城。

為了讓徐朝清出行方便一點，劉國江從1956年起就開始打鑿這些石梯。

一把鐵釺、一隻榔頭、幾個洋芋，這些東西支撐著他在懸崖峭壁上站立了半個世紀。

鐵釺斷了三十多根，榔頭壞了二十多隻。手上的老繭和傷痕不計其數，一頭青絲轉眼花白。

山下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只有這兩位老人依舊在青山白雲間守護著他們的小家。

只要一有空，劉國江就會去打鑿這些石梯。為了防止上面生出青苔，他也會定期去撒泥沙。

在左手邊的懸崖峭壁上，還有無數個可供手指插入的小洞。這些小洞名叫手掰窩，在上山、下山的途中可以用來借力。

在相守的這半個世紀裡，劉國江與徐朝清一直形影不離，當天下山也一定會當天趕回。

“‘老媽子’怕黑，她一個人在家會害怕，我不放心。”

等兒女們都各自成家後，這山頂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每當劉國江下山的時候，徐朝清也會跟著去。

她會停留在山腳的橋邊等候，等愛人回來後再一起走過這6208級天梯。

隨著探險隊的出山，這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也逐漸被大眾所瞭解。

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去。當他們嘗試攀爬天梯的時候，起初都是震驚，後來則是羨慕。

任何美好的詞彙都不足以形容他們之間的愛情。

落幕：“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

在媒體的宣傳下，一波又一波的旅客開始造訪這座深山，自然也給兩位老人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改變。

徐朝清一開始很不理解。

這些年來她幾乎與世隔絕，不太聽得懂普通話，也無法接受外界的新鮮事物。

而相較之下，算是出過遠門的劉國江則會接受得快一點。他告訴‘老媽子’，這些人都是來旅遊的，也是順便來看他們的。

隨著接觸的深入，老倆口也對外面的世界有了一定的瞭解。

當別人拿出照相機的時候，徐朝清不再驚慌失措，而是會收拾得齊齊整整的等候“驢友”給她拍照。

他們甚至還學會了推銷自家的土特產：

“這是真的土雞和野蜂蜜呦，你們要不要買點？”

2006年7月，劉國江應邀前往南京參加“七夕東方情人節愛情盛典”。徐朝清由於害怕所以沒有同去。

等回來後，

他興致沖沖地告訴妻子：

“‘老媽子’，外面的人都挺好的。電尤其好，我們也要想辦法用上電。”

而用慣了煤油燈的徐朝清一開始還不以為然，她認為是劉國江見識了外面的世界後心就變“野”了。

然而過了兩個月，

當她在山腳處的三兒子家見識了電燈和電視後，她二話不說就催促丈夫去村子裡問問電路的事。

來自成都的李女士是徐朝清後來認的“么姑娘”，也就是乾女兒。

“在老爺子面前她就像是一個小姑娘。老爺子不讓她多喝酒，而她每回都會撒嬌賣乖，也是挺可愛的。”

縱然已經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了，但在心愛之人面前，她仍然可以露出姑娘家的嬌憨與天真。

不過這份美好卻在2007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的12月7日，在田裡守了大半夜莊稼的劉國江一回家就暈了過去。

徐朝清一邊哭一邊把他拖到了床上。彼時天空一片漆黑，她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拿起一隻手電筒就直奔三兒子家。

一路跌跌撞撞，數次從石梯上滑落下來，鮮血和泥土混雜了全身。

“老三！老三！你老漢不行了，你快來看看！”

當眾人趕到山頂時，劉國江已經失去了語言和行為能力。送到醫院後，醫生說是腦血管破了，裡面已經淤血了。

12月12日，劉國江永遠閉上了雙眼。他緊緊地握著妻子的手，至死未放。

按照事先說好的，如果其中一個人走了，那就把人埋在半坡山的山頂，另一個人則去三兒子家住。

不過徐朝清反悔了，她不想讓丈夫離得那麼遠。最後大家決定把墓地選在桫欏嘴。

12月18日是出殯的日子。徐朝清在凌晨時偷偷起了床，一個人守在靈堂裡。

此時的她心裡無比自責。如果不是自己讓丈夫去守莊稼，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小夥子’，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你說話不算話，你說要照顧我一輩子的。”

“你還說要帶我去坐火車、坐飛機，帶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

送葬隊伍越走越遠，徐朝清緊緊抓住路邊的小樹。那一刻，她彷彿蒼老了許多。

再也沒有人會那麼無條件地寵著她了，再也沒有人會陪她去走那6208級天梯了。

這世間，再也沒有了‘小夥子’。

後記

2012年10月30日，孤單了五年之久的徐朝清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花瓣的簇擁下，她踏上天梯回到了山頂。在天梯的盡頭，‘小夥子’正在那等著她。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誰配不上誰，也從來沒有誰丟下過誰。

不必遺憾，這對愛人已經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