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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森林

作者:黎荔

黑暗之森林

學習世界地理知識,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叫黑森林。黑森林位於德國西南部,東西寬25公里,南北綿延160多公里,是歐洲兩大河流——萊茵河、多瑙河的分水嶺,也是德國境內最大的山脈。它的植被以紅松、杉樹和落葉松為主,從遠處眺望,整個山林黑油油的,於是得到了這個極富童話色彩的“美名”。茂密的森林、蜿蜒的河流、寧靜的湖泊,組成了黑森林地區大自然美不勝收的景緻,100多個古色古得的城鎮則錯落其間。

黑森林地區的風俗文化傳統,最著名的便是狂歡節。當地最早有關狂歡節的文字記載大約是在公元13世紀。在過去的800多年中,每當冬春季相交時,沉睡的大地還在皚皚白雪蓋之下遲遲不願甦醒,居住在黑森林地區的人們就開始忙碌起來了。他們忙著為狂歡節趕製千奇百怪的面具、各式各樣的奇裝異服和別出心裁的道具。他們要透過狂歡的喧譁和那些能夠駭妖驅魔的道具,趕走不願離去的嚴冬,迎接春天的來臨。

其實人們早已明白冬天不是什麼妖魔,不會被大家的吆喝聲嚇走,卻依然沉醉於狂歡節,無非是想利用狂歡節帶來的難得的“自由”,走出平靜無聊而繁瑣的日常生活,走出循規蹈矩的自我。要知道,在狂歡節,即使你喝得爛醉如泥,也沒有人朝你投來責備的目光。

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面具。其種類之多,造型之特別,無不令觀者咋舌。這些面具大都以當地特有的材料加工製成:有的用野獸毛皮,有的用木頭加以精雕細琢,有的使用皮革、粗布或者草類……那是娛樂神聖的森林之神的儀式的殘留嗎?

我總覺得那敲鑼打鼓的狂歡,是為了驅散恐懼。去年夏天,我曾遊歷歐洲九國,夜宿德國富森小鎮的林間小屋。那裡山巒起伏綠草如茵,古樸的木屋別墅掩映其中,世外桃源一般的寧靜祥和。只是一到傍晚,戶戶閉門掩扉,路上空無人跡,教堂遠鍾,空靈飄緲,森林地帶地廣人稀,推開窗便是鬱郁蒼林,無窮無盡。徜徉在落日餘蔭下的樹林中,黑色森林中的光影,還有變化多端的陰影,確實能帶給人紛亂的美感,使得人流連忘返。然而,身邊沒有鳥鳴,聲息全無。只能聽到表明尚活著的呼吸聲,以及微弱的心跳。幸好還能看到身旁的小徑,彷彿是人氣的凝存。

黑色的森林中容易迷路。它和某種原始的恐怖聯絡,那是我們的史前記憶。暗無天日的黑森林沒有止境,每一處瘋長著野草。步向黑森林邊緣,一望無際的松柏在凜冽山風的吹拂下發出大海怒濤般的松濤聲,黑森林就像黑暗的深淵一般散發出攝人的氣息。我們被直覺告知,我們生命中不可觸及的一部分,就隱匿在那個誰都曾迷失的森林裡。看著林木綿延,而我們是即將消逝的過去,我們只是接近於一種省略或者忽視。

自然有它伊甸園般甜美的一面,但也有其陰暗的另一面:死神的召喚,地獄之火,令人毛骨悚然。這光明與陰暗的兩個側面交替出現。儘管人類的足跡已遍佈地球,但人類遠未能完全征服這片廣闊神秘的大地,連綿不斷的高山峻嶺,無可匹敵的茂密森林,多少群山深壑沒有經過人類之手的觸撫,多少鬱郁蒼林中沒有人類歷史的低吟。那是恐怖的叢林,咆哮的荒野,充滿了野獸和野人,展示著蒼涼野蠻的色澤。時光和天才使文明地區的山水林木上懸浮著永恆的光環,但在自然仍佔有優勢的蠻荒之地,在那些孤寂的景色中,自然之手從未抬起,因而會在人們的心靈中產生更深重的情感,並構成對永恆之物的思索,這種情感與思索是那種經過了人類之手觸控過的景觀所無法產生的。

黑森林這個意象,透過藝術變形似乎在大聲地進行著生命的呼喊,那是魔術似的情感的原始旋渦,交錯著一種可怕的陰暗而有力的曲線。

還珠樓主有小說《黑森林》,其中的英雄男女危峰舞劍,絕壑飛身,驚逢獸陣,又蹈危杉。黑暗森林與詭異古洞,使闖入死域的人物被表現得神勇剛烈,一切緊張又奇險,飛行高樹頂的俠士成了三十年代電影中的招牌形象。遁入蠻荒的神魔小說由此大盛。大澤深山,偏多怪異,巨人出山,群象開路,更烘托出迷雲橫絕頂、笑語響空山的英雄氣慨。英國魔幻小說《哈利波特》中,哈利與伏地魔鬥法的魔法森林,也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森林。

孔捷生的《大林莽》寫一群知青走進一座大林莽,卻再也走不出大林莽:一個無形的怪圈在規定著他們的行為,使他們的判斷力完全失去作用。作品始終使人感覺到在冥冥之中,有著一種不為我們覺察也不可能為我們覺察的力量與意志在左右著我們,甚至在殘酷地捉弄著我們,我們只不過是一些身不由已的被動之物,我們的一切,根本不是我們自己所能設計的,暗中的設計,早在十年前數百年前乃至數千年萬年前就將我們的行為設定,我們只不過是超自然之神玩弄的一場遊戲而已。《大林莽》大概是中國新時期最早的一部離開社會、離開文化、離開人類自身,而轉身向外,眺望蒼茫的虛無世界,企圖發現隱形原因的作品,那部小說讓人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渺小感。

黑森林之恐怖,在於未被人力完全征服的神秘莫測的動植物。不過,現在人類是越來越狂妄自大了,對於黑森林的原始恐怖也越來越淡薄。

人類與動物交往和共存,具有十分悠遠的歷史。從先民到近代的一段相當長的時光中,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對動物有獵捕,有馴養,有屠宰,都是在生物鏈的正常維繫限度之內。我們可以由甲骨文所用獸骨的數量去推測動物為此作出的犧牲,可以由大型車馬殉葬坑直觀成批動物被突然終止生命的現場,但從整體方面講,這種為文明進步所付出的代價始終都在推動著社會的進步,並不造成動物種群數量的大規模持續減少甚至滅絕,更沒有造成人類對自身發展前景的集體憂慮。所以,過去流傳很久、很廣的大灰狼、小紅帽、狼和小羊、農夫與蛇之類的故事,給我們的印象,有關於動物習性的知識,也有對小紅帽和農夫那樣的個人命運的擔心,但不會有對動物整體命運的擔憂。

“黑森林”裡動物世界的槍林彈雨和它們整體命運的險象環生,是二十世紀後半期以來出現的嚴重事件。為了滿足自身的貪慾,人類大面積地砍伐森林,大面積地獵殺野獸,大面積地噴灑農藥,導致嚴重的環境汙染、生態失衡。在這種情況下,動物種群的大規模持續減少直至滅絕逐漸成為不可迴避的事實,而且滅絕的速度還在不斷加快。

既然現代技術的危險在於人與世界之關係的錯誤建構,那麼,如果不改變這種建構,僅僅克服技術的某些不良後果,真正的危險就仍未消除,出路在哪裡呢?有一個事實看來是毋庸置疑的: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現代技術發展的步伐,人類也決不可能放棄已經獲得的技術文明而復歸田園生活。其實,被譏為“黑森林的浪漫主義者”的海德格爾也不存此種幻想。

如果說技術的方式根源於傳統的形而上學,在計算性思維中遺忘了存在,那麼,我們能否從那些歌吟家園的詩人那裡受到啟示,在冥想性思維中重新感悟存在?當然,這條出路未免抽象而渺茫,人類的命運仍在未定之中,於是我們便可以理解,為何海德格爾留下的最後手跡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在技術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的時代中,是否和如何還能有家園?”

邊遠地區的一些民族仍保留了很多祭山的儀式。那些儀式經由代代相傳,每個族人都願意相信。遠古的薩滿教起源於對生存環境的敬畏和對祖先的崇拜,在許多古老的文化裡都有遺蹟。所有這方面的學者都承認,最具典型的、非常完整的,並且到今天還依然有部分是活著的薩滿教,就要數蒙古文化了。蒙族人一直相信,祖先的靈魂代代棲息在長滿了參天巨木的山中,因此,山林既是生命之源,也是死後靈魂必要歸返的故里。

蒙古人的敖包祭典,就是族人一齊登上敖包山,感謝諸神護佑而舉行獻祭。敖包山山崗坡度很陡,登臨之後,可以看得極遠,然而不管看出去多遠,都只見丘陵起伏,芳草遍野,天與地之間只有一條空蕩蕩的地平線,安靜並且寂寥。當敖包祭典開始之後,濃雲在空中聚集,高高的山上,一波接一波撼人慾倒的強風從四面八方撲天蓋地而來,彷彿天地神衹和祖先的英靈都從遙遠的源頭,從莽莽黑森林覆蓋著的叢山聖域呼嘯前來,讓人心生戰慄,而在畏懼之中又感受到一種孺慕般的溫暖。

所以,即或在千年又千年之後,即或是大多數的蒙族人都已經生活在草原之上,有的地方往往周圍幾百裡地都既無高山也無林木,牧民依舊要在較高處疊石成堆,成為象徵“聖山”的敖包,也總會在敖包上插上一叢樹枝,象徵森林。那是遠古的初民遺留下來的記憶,深藏在後代血脈裡的莽莽幾千裡的美麗山河,是每一個蒙族子孫都無法抗拒的呼喚!

遠古時代,人們面對一棵樹,他會認為這棵樹同他自己一樣具有靈魂,它會思考,有愛心,人置身於森林之間時而感到森林要吞噬自己,時而又覺得處於溫暖的愛撫之中,“物我一體”使他們逃避孤獨,沒有現代人的“荒原”感。進入科學主宰的時代以後,科學幫助人們認識到,樹木是沒有靈魂的,它是屬於某某科某某屬的植物,它的枝幹可以用於蓋屋,它的果實中含有多種維生素,它的葉具有光合作用,它在總體上具有什麼美感供觀賞。總之,樹變成了有用之物,變成了我們可以利用的物件。

在現代世界中,科學技術的進步把人與自然、人與他人的關係,在很大程度上都變成了“我-它”關係,即功利關係,凡是被科學技術牢牢佔領的地方,人們再也找不到“物我一體”的“我—你”體驗,而陷入孤獨、無聊和恐懼。解脫之法,在中國依賴天然的“親子之愛”,在西方則是上帝。而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尋求“我-你”關係還有一條途徑就是藝術。在優秀的藝術中,人和自然的關係重新變成“物我一體”。

也許,“黑森林”原來並不是人類旅程的終結,反而是一條探索的長路的起點,千種求知的願望從此鋪展開去,成為心中永遠無法填滿的深淵。

蒼天寂寂,諸神靜默。天地山川的神衹,請賜給我們弱小的人類以不斷糾錯、堅持下去的力量。當自然的子民,走過危機四伏的文明的火山口,跪在礫石之上向你獻祭的時候,請俯聽我們的祈禱,請相信我們發自深心的,千萬年來從未改變的虔誠與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