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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絕非謙虛之人,為何說自己“八不如”?

張傳倫

張大千絕非謙虛之人,為何說自己“八不如”?

張大千人物畫

二十郎當歲的蜀中奇才張大千,敢夾畫筆一枝,沿江而下,闖蕩上海灘,除了自忖有些個畫畫的技術手段之外,交際的手腕也很是老到高明,此亦端賴於囊中不缺銀子,張家有買賣,養著幾條大沙船,搶灘闖海,自不是尋常人家,大千成名後吃得開,玩得轉,三教九流都給他面子,畫假畫騙倒一大片,張學良羅振玉黃賓虹陳半丁陳霖生……。。不少的厲害角色都吃過他的藥,最得意的是,這些人反倒不怎麼怪罪他,後來結為好友的不在少數。大千先前騙他們,是有緣故的,不怨大千,大佬們目高於頂,根本看不起這個四川來的鄉下人,大千不得不用自己的一套本事,教他們學會正視,此外,還有些故作儇弄戲耍的成分在裡面。大千是何等聰明之人,一到滬上,先拜了兩大名家曾農髯李瑞清為師,學文習字,曾李也不是那麼好打交道的,尤是在尚未深識愛徒之前。李瑞清是前清高宦,說“侯門深似海”是吹牛,門第高聳確乎不假,張大千初入李府,門檻高,閽官不給傳,一會兒說“老爺不在”。一會兒說“老爺在,正忙著呢,不見”。這好辦,大千下次來,封了三百兩墨銀給了這位看門人。從此一路綠燈,大千一到,看門人便十分殷勤地告知大千,“老爺正在哪廳哪室,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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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加索油畫

多大名頭也有不易時,好在大千成名後回饋社會,善待世人,不似他晚年的老外朋友,也是畫家的畢加索,老畢晚年性格愈加乖張,對家人都不好,畫也不好好畫,蓋因年輕時非常用功,畫好卻賣不出去,生活拮据,成就大名後,故意胡亂塗抹,不知是報復社會還是報復當年給他難堪的人?

張大千畢加索晚年有過一次轟動世界的法國坎城古堡會晤,歲在1956年。當時的媒體廣為報道,東西方兩位藝術大師欣然會面云云……而所謂聞風而動前來蜂擁採訪的記者,聞的只是大千的口風,光有口風是不夠的,大千又豈是“唾沫沾家雀”的主兒,大千給記者諸公,事先一一封好了裝綠票子的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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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畢加索會面

大千“張大山人”的綽號不是白給的,敢叫山人的,自古都是有本事的人,明清兩朝的文人高士都喜自稱山人,老婆也跟著沾光,金冬心稱老婆為山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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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璋畫陳繼儒像

明朝第一大山人陳眉公即陳繼儒,“明朝大學問家,與董其昌齊名。二十九歲取儒衣冠焚棄之,子史百家無所不精,工詩文,短翰小詞皆極風致。會書會畫。董其昌說:‘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雖草草潑墨,而一種蒼老之氣豈落吳下畫師恬俗魔境’”。

張大千絕非謙虛之人,為何說自己“八不如”?

徐璋畫董其昌像

“山人中名氣最盛者當推陳眉公和董其昌(董或許不可與陳等量觀,董畢竟做了明朝的官),說暴發戶附庸風雅是裝飾,其實名公巨儒自比山人也屬矯情。陳眉公既是山人中之最名貴者,難免謗亦隨之,眉公甚至有云間鶴之稱。聽說陳眉公有一天在王荊石家巧遇一宦,宦問‘此人是誰’?答曰‘山人’。宦說:‘既是山人,何不到山裡去’?那是譏諷眉公往來於顯貴之門也。蔣苕生因有劇本詆譭陳眉公,那齣戲的出場詩罵得淋漓盡致:‘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誇。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隻雲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詩亦頗不壞,壞在蔣苕生多少有些妒羨陳眉公的特大名氣,蔣做得做不得山人我不知道,倘做得亦必做不得似眉公這樣的大山人。

照周作人看來寫《閒情偶寄》的清初名士李漁李笠翁,只算得上是普通的山人清客,尚無資格得入頂級山人圈,乃因李漁“其地位品格在那時也很低落在陳眉公等之下了”。然李笠翁自有李笠翁的妙處,陳眉公不是有點兒裝,是裝得過了頭,此便非一般的矯情了,眉公當年“竹冠羽衣”,騎坐張岱祖父贈送的大角麋鹿,穿行長堤深柳下,招搖於西湖的“六橋三竺“,杭州的市民恍為神仙下凡。眉公這一把沒白忽悠,從此得一“麋公”別號。李笠翁縱然放浪形骸,終不會像陳眉公顯擺得這樣愚腐可笑。

自古文人矯情的不在少數,矯之大者,無過於假謙虛,謙虛過了頭,即涉虛偽。奇奇怪怪的是,古人有能耐虛火的高明,後世竟然紛紛仿效。

張大千是多產多能的畫家,多產不足誇,多能了不起。舉凡國畫的人物山水花鳥種種題材,大千畫來,允稱國手無雙,時人難望其項背。他偏要客氣地雲山霧罩一番,不如這個不如那個,矯之過甚,反正我聽了,權當他說著玩,不妨先看看張大山人怎麼說:

“山水石竹,清逸絕塵,吾(仰)不如吳湖帆;

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不如溥心畲;

明麗軟美,吾不如鄭午昌;

雲瀑空靈,吾不如黃君璧;

文人餘事,率而寄情,自然高潔,吾不如陳定山、謝玉岑;

荷芷梅蘭,吾不如鄭曼青、王個簃;

寫景入微,不為境囿,吾不如錢瘦鐵;

花鳥蟲魚,吾不如於非廠、謝稚柳;

人物仕女,吾不如徐燕孫;

點染飛動,鳥鳴猿躍,吾不如王夢白,汪慎生”……

稍懂些書畫的,尤是熟悉清末民國書畫家名頭的藏家玩者,沒有幾個不知道大千綜上所推舉者,很是有幾位無論地位名氣技藝壓根與大千不在一個水平上,差之多矣!大千一生推己及人絕非妄自菲薄之輩,“五百年來一大千”,服過誰?有一事,頗可印證大千的自信。民國三十年代張大千和嶺南派大畫家高劍父有過一次類似今日書畫家筆會的聚首,高手相遇,華山論劍,在所難免。高大師是“嶺南派”泰斗,張八爺乃民國畫壇無所不可的派的天才,率先開筆,運筆如行雲流水,純乎以劍父奇峰筆法成就丹青,竟然“嶺南”,毫無二致。劍父觀之,心下誠服,雖未當場遜為讓席,大千幾右之座是坐定了,劍父不禁拱手曰:“極是!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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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劍父

張大千早年在曾李二師教導下,書讀了不少,此一番“吾不如”某某之語,顯見得是炒了明末清初大儒顧亭林的冷飯,炒便炒了,恐關他事,想那湖上笠翁李漁泉下有知,會不會笑罵“大風堂”主,渾不怕風大閃了舌鬥,犯吾“剽竊陳言”之戒條,“剿窠襲臼”,嚼那亭林唾餘。幸賴張大千學古紮實,習先賢言辭,並未“謬謂舌花新發者”,不算犯戒的。

張大千絕非謙虛之人,為何說自己“八不如”?

顧炎武

顧亭林寫入《廣師篇》中有名的“八不如”,其所由來,大有淵源,暫且不論,茲請詳錄“八不如”:“

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

讀書為己,探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

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稷若;

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孚一;

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

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志伊;

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錫鬯;

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王山史;

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力臣”。

文中所指“八不如”,太過謙虛,倒讓人覺得此八人之八大優點皆繫於亭林一身,八人者除傅青主朱錫鬯,餘之六人與亭林之大材本不在同一殿堂。

傅青主是傅山,朱錫鬯是朱彝尊,傅朱大名鼎鼎不必細說,倘若緒之以黃宗羲,以此三人譬喻“三不如”,允稱妥貼,是則顧亭林真誠或可一見。羅列而至“八不如”,究其何因而竟不載黃宗羲,殊可疑問。放眼明末清初之際,海內讀破天書之大儒,傅朱黃三子當列,而顧亭林勢必居其先。然其“八不如”之論,多存虛託之語,不可盡信。例數至張力臣之後,顧亭林似乎猶覺謙虛的不過癮,“八不如”仍嫌不足,竟說什麼:“至於達而在位,其可稱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所得議也”。

亭林著此文之日,定然心情大佳,頗有前輩王陽明見“街衢行人皆聖賢”之慨。

“八不如”,意間或有不逮,微吾書生若我獨賞其取法高古,秉承太史公筆法,朗然可鑑於《史記·高祖本記》“高祖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饢,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老實說,顧亭林可不是好性情好脾氣好說話的謙謙君子,行為乖張之處,三百年後惹得一恂恂儒者董橋大師的批評,《夜行者的獨白》一文中記亭林事甚奇而怪。亭林之恣睢,董先生只好譏其為神經兮兮了:“顧亭林學問文章俱佳,貌極醜怪,性復嚴峻,一度獨身北走,所到之處,必買媵婢,置房產,一兩年後即棄之,什麼都不顧就走了。人家請他吃飯,暢飲夜闌,張燈要送他回家,他怒罵主人說:‘世間惟淫奔、納賄二者皆子夜行之,豈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主人屏息肅容,不敢置一詞”。

要留宿便留宿,亭公何必出此言?溫褥暖衾間須陳“醒酒氈”,不知主家可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