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期我們介紹了砂岩俱樂部，這一期介紹一個更復雜的反婚姻社群——奧奈達

奧奈達在鼎盛時期，算上孩子，也才300來人，是個不算大的小社群。但是在思想觀念史上，佔據著特別重要的位置。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從柏拉圖開始，人類歷史幾千年來，一直有人反對私有制，說它是萬惡之源，認為要想徹底解決社會種種弊端，就必須搞公有制。但是，歷史上很多搞公有制的社群，在經濟上都失敗了，搞得吃不上喝不上，人們也就沒有機會看到這樣的情況下婚姻制度應該是什麼樣的。

但是奧奈達就搞成功了。這就給了人們一個難得的機會，去觀察一個衣食無憂的團體，他們在性制度上設計的得失。

奧奈達的成功，有運氣的成分，也有理念的成分。

咱們先說運氣。奧奈達剛開始的時候也和別的財產共有的社團一樣，買塊地，做農場。他們選擇的農業專案，是種果樹。但是果樹週期長，等到果子熟了才可以賣，早就餓死了。男人們就批發點兒針頭線腦紐扣發卡什麼的，去城裡沿街叫賣。這能掙幾個錢？

但是他們運氣非常好。有一個叫紐豪斯的鐵匠，公社成立的第一年，也就是1848年，就加入了奧奈達。他做的套野獸的捕獵夾，設計巧妙，做工精良，一直供不應求。但是手工作坊，產能跟不上，一個月只能做400個。

公社成立前六年，一直是靠新入夥的人把家產捐出來，才勉強維持。到了1854年，公社人數擴大到200多人，這下規模效應出來了，什麼人才都有。

有個搞工業設計的社員說你這捕獵夾只有一個尺寸，這不行，咱得產品細分，這麼著，就整出了一個系列產品，有水獺夾、狸子夾、黑熊夾、棕熊夾，還有麋鹿夾。然後呢，又有工程師社員說，手工效率多低呀，一個捕獵夾要掄起大錘敲100多下，累，還不出活兒。這麼著，我給你整個水壓機。

水壓機一上，當年年產量就從上一年的不到5000，一躍到了10萬個，整整增加了20倍。到了1864年，年產達到27。5萬個，僅此一項，淨利潤就達到6。3萬美元。在當時，6萬多美元可是不得了的大錢。美國剛建國的時候，國會吵半天，終於透過決議要大力發展海軍，年預算批下來也才100萬美元，你想想，6萬美元是個什麼概念？

機械方面的聰明才智不僅被用到了生產上，也被用到了生活上。奧奈達人當年的很多發明創造，咱們今天也仍然在用。比如扭絞式拖把、帶鬆緊帶的鞋，這樣就不用繫鞋帶了、吊在腰上的吊襪帶（以前的吊襪帶都是在大腿上箍一圈，鬆了不頂事兒，緊了又勒得慌）。還有，大桌子吃飯時中間那個可以轉動的臺子，這也是奧奈達人的發明。

別的社團，都一頭紮在農業裡。奧奈達卻冥冥之中如有天助，做捕獵夾輕鬆發財。這是運氣的一面。但是，它經濟上的成功，也離不開配套的理念。而說到理念，就得說到奧奈達的創始人、精神領袖約翰·諾伊斯了。

奧奈達搞的這個社團，叫聖經共產主義。那顧名思義，就是在上帝的指導下搞財產共有。按說這不稀奇，自古以來不計其數的修道院，不都是這個麼？可是，為什麼所有的修道院選擇的都是財產共有＋禁慾，而諾伊斯的奧奈達卻是走向了財產共有＋群婚呢？看的不是一本《聖經》嗎？

看的是一本《聖經》，但是對《聖經》的解讀不一樣。諾伊斯信的教義，叫至善派。諾伊斯在耶魯神學院求學的時候，有一天他發燒，昏頭脹腦的，隨意翻開《聖經》，發現基督的這句話：“犯罪的屬魔鬼”。這讓他豁然開朗，覺得得到了神啟。

諾伊斯說，既然“犯罪的屬魔鬼”，那有罪的人根本就不能算是個基督徒。而我作為真正的基督徒，“把全身心的愛都交給了上帝”之後，那我就達到至善了，就無罪了。

原罪是基督教的一個核心概念。說的是因為亞當夏娃在伊甸園犯了罪，作為他們的後人，人類就有了原罪。為了贖罪呢，人就要受苦。現在諾伊斯認為自己無罪可贖，那吃苦就沒有意義。不僅不需要吃苦，既然罪是屬於魔鬼的，那麼荊棘也就是屬於罪人的。我已經至善了，那麼上帝在《聖經》裡說了，“我必給你甘甜的和肥美的”。所以，我的任務就是幸福。我越快樂，就越是能證成神恩。

所以別的社團都特別講究吃苦，覺得只有遭了罪，得到救贖的可能才大。而諾伊斯領導的奧奈達人看法卻是相反的。捕獵夾訂單忙不過來，奧奈達就去外面僱了200多個工人。社員自己呢？社員打球、閱讀、演奏音樂、寫作、詩朗誦、排練戲劇，德智體美全面發展去了。

諾伊斯說，“不幸福就算不是罪孽，至少也是一種嚴重的缺陷。我們越是靠攏上帝，我們越是有責任活得幸福。”僱人幹活，這不是剝削嗎？但是奧奈達人覺得這不是問題。幹活把他們累著了，不快樂了，這才是問題。

錢的問題解決了，那性生活呢？像修道院那樣禁慾不快活，這肯定不能選。一夫一妻呢？沒多久就性厭倦了，也不快活。那麼剩下的選項，就只有群婚了。

諾伊斯說，在天堂里人必然是快樂的。那麼，天堂裡沒有的就不是性，而是婚姻。他說：“當基督復活時，為羔羊準備的婚姻晚宴上，每位客人都能免費享受每道菜。”

出於這樣的想法，諾伊斯設計了這樣的性制度（他管這個叫複合婚姻complex marriage）：

第一，杜絕兩個人之間的愛情，尤其是排他的愛情。一旦發生這樣的情況，要開大會，批評教育。還不知收斂的，就要開除，至少也要調其中的一個去別的地方；

第二，誰對誰有意思了，不能自己私下約，而是要透過中間人去安排。這個中間人，通常就是諾伊斯的妹妹；

第三，奧奈達性制度中最特殊的地方，是含蓄性交，也就是男子在整個過程中是不射精的，即使體外射精也不允許；

第四，年輕姑娘從月經初潮開始，也就是13歲左右，即可行房。但在20歲之前，通常只能和年長的男性，也就是社群中德高望重的領導層睡覺。20歲以後，才可以和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睡覺；

第五，如果一個人偷懶不好好工作，或者不接受別人的批評，我行我素，那就剝奪他的性選擇權。

其他都好理解，這個男的不許射精，是出於什麼原因呢？原因有兩個：

第一是剛開始幾年公社窮嘛，養不起孩子，所以要用這個辦法節育；

第二，性被視為給上帝的獻祭，是一門追求快樂的藝術。這麼著，生育的痛苦就要儘量被避免。諾伊斯的妻子生了五個孩子，次次難產，只活了一個兒子。妻子遭的那些罪，簡直讓諾伊斯不堪回首。

這個忍精不射的節育措施，效果怎麼樣呢？非常好！在頭20年，整個公社平均每年只發生一例意外懷孕。那這個忍精不射，女性肯定是非常滿意，因為每次行房都會持續一個小時以上。男的呢？據他們自己說，經過一番特殊的訓練，男的也能體會到一種特殊的快感。

那奧奈達最後的敗，敗在哪裡呢？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導火索是生孩子！

以前公社窮嘛，就不讓生孩子。除非年過30還沒孩子的女性自己想要。到了1864年，做捕獵夾發財了，諾伊斯就張羅生孩子了。那會兒，人們普遍相信優生學，所以諾伊斯就張羅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包括他自己，一共9名委員。只有這9名委員，有權讓女人懷孕。這一年，一共生了57個孩子，其中9個孩子的父親是諾伊斯本人。

這下，矛盾激化了。本來，成年男子要想約年輕姑娘，必須得經過諾伊斯妹妹同意，這就等於諾伊斯把公社最寶貴的資源控制住了。男人們就有點兒小不滿。只要我對你諾伊斯流露出一點兒小不滿，年輕姑娘就撈不著睡了。是這麼個情況。

年輕人也不滿，正是浪漫的年齡，擦出愛情的火花是難免的。但是諾伊斯卻規定誰也不許走心。完事兒了各回各屋，不許留宿。而且還有個古怪的規定，是行房時不許說話。那年輕戀人乾柴烈火的，哪裡受得了這規矩呢？

最後，媽媽們也不滿。孩子出生後，媽媽們可以脫產照料一年，按說這政策不錯。但是，孩子滿週歲後就得抱到幼兒園去，一週也不讓見一次，以免母子間滋生過分的、不健康的感情。這個政策，導致了媽媽們強烈的不滿。

總之，社員們的不滿情緒是越來越強烈，偏偏諾伊斯還沒個眉眼高低，本來已經是山雨欲來的局面了，他還非要讓自己的兒子西奧多接替自己的職位。但是西奧多是社員們看著他長大的，生性軟弱，根本不是個當領導人的料。諾伊斯的這個安排，讓他在社團裡的權威嚴重受損。各種不滿終於如火山爆發，人心散了，隊伍沒法帶了。

諾伊斯後來抱怨說社員又懶惰又軟弱。但是，諾伊斯把責任賴到社員頭上是不公平的。既然財產共有，那麼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成員的民主和自由，似乎應該給予諒解。但是在年輕女性性資源分配和生孩子上，諾伊斯違反了公平的原則，這是社團最終走向崩潰的根本的原因。

1880年，奧奈達社員透過投票，把社團變成了股份制公司。社員們紛紛結了婚，僱了僕人，搖身一變成了私有制大社會中的中產階級。今天，奧奈達股份有限公司仍然是美國紐約股票交易所的上市公司，主營業務是銀器和餐具。但是，這個社團，卻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