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資訊《老油坊》韓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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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油坊》韓麗明

《老油坊》韓麗明

在兒時的記憶裡,得勝堡有一座老油坊。它與《天工開物》中記載的榨油作坊如出一轍,甚至更為古老。《天工開物》記載:“凡取油,榨法而外,有兩鑊煮取法,以治蓖麻與蘇麻。北京有磨法,朝鮮有舂法,以治胡麻,其餘皆從榨出也。凡榨木巨者,圍必合抱,而中空之。其木樟為上,檀、杞次之……”

要說這老油坊有多老,得勝堡老人們的普遍說法是清朝咸豐年間本村一個大戶創辦的,也有說是乾隆年的。單看那個長四米、直徑近一米的圓木油槽就可知它的歷史。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盛夏的一天,我從塞外回到得勝堡,沿著雨後泥濘的小路去坐落在堡牆邊的老油坊訪古。放眼望去,得勝堡的頹垣殘牆面目依舊,頑強地站在那裡好像在向人們證明它的存在。但依牆而建的那座老油坊卻面目全非了,屋頂已經塌陷,屋牆也被土石和蒿草掩埋過半。唉,時光的流逝使這座老油坊幾近滅絕,我那夢境中的故物也禁不起歲月的沖刷啊。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電還沒有進入得勝堡,一切勞動不是靠畜力就是靠人力。兒時覺得最累人的活是推碾子碨磨,最有趣的活就是榨油了。那時,舅舅家對面就是這座老油坊,一出院門就能看見。這油坊不僅給本村人提供方便,同時還兼顧著方圓十幾裡的眾多農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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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這古老的榨油技術十分有趣。一般榨油都選擇在秋冬時節,因為榨油是酷熱的活兒,夏季熱得人受不了。榨油首先是選油籽,用篩子去除癟籽和雜質,然後炒料。架起柴火,將油籽倒入一口很大的鍋中,用木質小鏟不停地翻動。炒料的火候不好把握,炒不到位,出油率低;炒過頭,不僅出油率低且榨出的油味苦。因此一般人是幹不了的。

炒好的料要及時晾開,否則裡邊的油籽就會變味。接下來用石磨將炒熟的油籽磨細,再放入蒸籠裡蒸半小時左右。

在榨油的工序中,“箍餅”最有看頭。碾碎的胡麻籽蒸熟後,“油鬼們”抽出一把整齊的麥草,平鋪進油圈,然後扯起蒸籠上的布袋,將滾燙的胡麻籽倒進用麥草鋪底的油圈中。然後彎背躬腰,舞蹈似地圍著鐵圈顛著,把油餅緊緊地踩在腳下。當升騰的蒸汽與穿堂而過的陽光相遇,在裡面忙碌的油匠們,便成了一道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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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是榨油,其實是“壓”油。油槽是一根大約四米多長,一米多粗的木樁。內部掏空,中間有凹槽。榨油時,油匠師傅先將油餅整齊地碼入油槽裡。然後兩個壯漢各自站在油槽的一頭,手掄著木槌,用力向下打擊木楔。“咚、咚、咚……”左右一唱一和,有節奏有規律,沉重卻也和諧。兩人配合默契,每一次重錘落下,那沉沉的響聲傳得很悠遠。

油餅被壓緊,新鮮透亮的胡麻油在擠壓中滲透出來,發出了“嗞嗞”的聲響。隨之空隙加大,木楔不斷增多、錘聲加重,兩人演變成了三人同臺。鏗鏘有力的捶擊聲和工人們的大力嘶喊聲,讓我近距離的感受了這項古老技能的艱辛。

即便冬天,他們也只穿了一件背心,飽綻的肌肉裸露著生命的強悍與力量。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流淌,顧不得擦拭,順流而下、浸透脊背……油槽口緩緩地流出了醇香的胡油,如流水般清醇,亦如春天的雨簾、淅淅瀝瀝,清新而綿密。

中途休息時,油坊的人們將榨出的熱油舀一勺倒在炒鍋裡燒燒,再取出來時帶的饃饃放到裡邊,“嗞啦”一聲,那個香呀,遠遠都聞得著,常惹得孩子們流口水。有時他們看我們那個饞樣,就抓一把炒熟的麻籽打發我們。

那時的社員們一年到頭肚子裡沒啥油水。油坊裡就不同,哪怕只是炒點醃蔓菁,也是油汪汪的。因為油吃得太多,感覺他們渾身蠟黃,汗毛孔泚出來的都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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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胡麻收割,油坊才開榨。好時候對油匠來說也就一個月。那年景,普通人能聞到油坊散發的油香也是一種享受。

油汁榨盡,裹著麥草,束著鐵箍的大圓麻糝餅就出榨了。或作飼料,或作肥料。

榨油業是建立在工人們血汗基礎上的。他們的體力透支實在太大,一天勞作下來,疲憊得飯也不想吃。有人說是讓香味“燻”飽了,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見過原始木榨的人都知道,那木楔可是榨油的關鍵所在。只有楔好,才能做到錘打楔,楔壓垛,稱作“垛子”的那傢伙才能逐漸由厚變薄,油順著垛子流出來。說來邪門兒,據說得勝堡的油坊剛開榨時,木楔就是不聽話,不是打不進,就是隨便“溜號”,怎麼也不能達到“步步深入”的效果。老掌櫃又叫來了本村裡的幾個木匠,都上手張羅了半天,仍然於事無補。

這期間,老掌櫃急的滿頭大汗,大呼小叫。不知是誰,急中生智地提醒老掌櫃:快去堡子灣請王木匠哇,除了他怕是誰也鬧不成!原來油榨的木楔是一個很有名堂的木件,普通的木匠搞不定,必須由專門的師傅製作和修理。榨油的時候木楔是有很多根的,完全依靠木楔的壓力把油餅中的油擠出來。普通木匠做的木楔,打這根就會把另一根擠出來,這樣木楔就越打越松。木楔和油餅之間就沒有壓力,油也就擠不出來了。專門師傅修的木楔越打越緊,他們的技術都是祖傳的,祖祖輩輩靠這個吃飯,手藝傳男不傳女。現在會這個的估計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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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櫃深知“先生怕寫帖,木匠怕砍楔”的道理,於是只好備好厚禮親自前去聘請。卻說老掌櫃來到王木匠做活的地方,幾聲寒暄之後,王木匠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隨他前往。氣喘吁吁來到油坊的王木匠放下工具便開始劃線,砍楔,再劃線,再砍。幾陣忙活,幾次試驗,然而到頭來和前面幾個木匠一樣的結果,一事無成。此時的王木匠愁眉不展,急得團團轉,臉上的汗珠也滴答滴答落個不停。老掌櫃也懊惱萬分:王木匠如果都鬧不成,那他就是沒有開油坊的命。或者油坊蓋得方位不對,或者落成之日香火不足,得罪了哪路神仙,也未可知。

卻說王木匠回到家,茶不思,飯不香,神魂顧倒,坐立不安。忽一日夢中,王木匠遇到一白衣老者,老者詳細告知他木楔的尺寸和製作訣竅。說也蹊蹺,按照老者的點化做成的木楔真的達到進出自如效果。

後來,此事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神,都說王木匠的真心感動了上蒼,感動了師祖,才有魯師爺顯靈一幕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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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是男人的天地,女人視油坊為“妖魔鬼窟”。女人從不進油坊,即使在油坊跟前做農活,也不敢隨意瞟一眼,閨女們更是遠而避之。

那年初秋的一天,一名不知就裡的外村婦人揹著口袋笑盈盈地走進油坊——槌聲、吶喊聲戛然而止。男人的領地,闖入了異性,作坊裡頓時炸開了鍋。熱氣騰騰的蒸鍋邊,幾個男人號啕著,抓了把麥草捂住下體,隨即傳出一陣嗡嗡的呵斥聲:“大……大姐……你咋……”一個油匠結結巴巴地說:“油坊是……是你進的嗎?”

“我咋不能進?我換油。”婦人不以為然。暗淡和霧氣,她可能未發現裡面早已亂作一團,還眨巴著眼睛細瞅。她猛地一怔:“媽呀,你……你們咋都紅麻不溜子呀?……”於是甩下口袋,哭叫著,落荒而逃。

昔日得勝堡的油坊還是社隊幹部請人吃喝的地方,這也是它最吸引人之處。農村沒有飯館,請人吃飯,就在油坊。因為這裡有油啊!炒幾個蘿蔔也是香的,再灌上兩斤老白乾,事情就辦成了。所以,得勝堡的油坊,圪嶗子裡專門闢出一塊地方,支個小方桌,擺幾個凳子,每天都閒不著。聽說有個隊長還發明瞭一種吃法,把窩頭用火烤好,往眼裡舀點油,不知好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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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這樣的願景不僅適合城鎮化,也適合鄉村發展的思路。和老油坊一樣,鄉村還有許多這樣的“文化遺產”正在現代化的“侵入”下瓦解、消逝。等到全部都“盪滌”乾淨,和城市同化得一模一樣了。那時,鄉村在哪?內心那一片柔軟而悠遠的“鄉愁”,將何處可依?

同樣是“落後於時”的事物,現代化高度發達的歐洲,“磨坊”這個充滿文化意蘊和“鄉愁”的器物被允許象徵性地保留下來。保留下後不但不顯得“土氣”,反而多了一層現代化與歷史感完美交融的韻味。

“老油坊”是一種民俗的標誌,可以安放我們愈來愈迷失、愈來愈懷念的“鄉愁”。在我們過去的發展史和文化史上,很多東西都是“失去之後才想起再擁有”,然而卻無處追尋。站在得勝堡頹垣殘牆的老油坊前,我悵然若失、遊若浮萍,因為再也找不到根了。

後記:

公社化時期,得勝堡一大家人,一年就分那麼幾斤胡麻油,非常珍貴。人們常說,吃一個油星星都能機靈三天。那時,每家每戶的鍋臺上,都有個玻璃油瓶,上面搭著一小塊油搌布。炒菜時按緊油搌布,把油瓶子底朝上停留一秒鐘,然後放下油瓶子,撩起油搌布在鍋底勻勻抹一遍。當家人今天干的活苦重,就多抹幾下。來親戚,或逢年過節,還能用筷子蘸著油象徵性滴上幾滴。所以除了逢年過節,平時的飯菜基本上沒有一絲油腥味,清湯寡水,腸子都快鏽住了。

“油搌布年代”得勝堡有個歇後語:“大年三十借籠甑,你蒸呢,誰烙呢?”那時過年,白麵是珍稀物,每家只在大年三十蒸點饃饃。蒸早了,就吃沒了,年咋過?那就烙?更不行!焙餅需要油,油從哪來?因此,蒸饃饃的籠甑,大年三十家家在用,你還借?一句話,你這人沒眼色(不知趣)!也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家家缺吃沒油。即便如此,窮困的人們也不乏望梅止渴般地幽它一默:“家裡沒油,如果有面,再借些柴禾,就炸點油餅過個年!”

“油搌布年代”,得勝堡有個冷笑話:村裡一個俏貨(弱智),家境還勉強能維持一天二頓稀粥。就用半袋麥子,一瓶胡麻油當彩禮,和鄰村一戶掲不開鍋人家的女子成了親。按程式,俏貨跟上媒婆去鄰村和物件見面。回來後,俏貨媽問兒:“兒哎,那女子啥模樣?”俏貨氣呼呼地說:“肉圪蛋,膀眉腫眼的!”其實是因為女方家沒吃,人餓浮腫了。俏貨媽心裡明白:要不是咱那些麥子和胡麻油,人家女子能嫁給咱俏貨?於是就哄兒子說:“沒事,就咱們這條件,餓她幾天,變瘦是遲早的事!”俏貨一聽,也就再沒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