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後一次看到桂林城的月牙兒，是順治九年的六月。上弦月剛剛升起，在漫天的烽火、廝殺聲裡，我看不到團圓的希望。

六

父親身為大清的定南王，拼死與李定國的南明軍隊一戰，全軍覆沒。

在李定國看來，父親是不忠不義，背叛大明的逆臣賊子，他們征討廣西，是收復大明失地，是替天行道。

父親當初為何背棄大明，投奔後金，他們也不會不明白。當日父親在遼東大帥毛文龍麾下，何嘗不是對大明忠心耿耿，鞠躬盡瘁？

有大帥與父親共守遼東，大明的江山便是鐵桶相似，後金鐵騎，休想邁入關內一步。只可惜，大明氣數將盡，必先亂自內作，便是崇禎天子勵精圖治，一心實現中興，只可說是徒勞無功。

袁崇煥不知出於何等目的，剛到遼東不久，便矯詔設下陰謀，殺害了大帥。崇禎天子見了袁崇煥上書，竟不再管這等以下犯上，人命關天之事。

這讓父親悲憤已極，君壞臣綱，臣有何理由再忠君效命？！所以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是大清的將官，與大明再無一絲瓜葛。

後金，也就是後來的大清，對父親的重用遠超明廷，父親才會竭盡全力，為大清征戰四方。朝廷為獎賞父親的忠心，賜父親就食廣西，賜住靖江王府。父親待桂林百姓，不可謂無恩。

四

雖然我只有一個哥哥孔廷訓，但我已是父母所生的第四個孩子，我的名字，便叫了孔四貞。

二

七月初四，桂林城終是被李定國攻下，父親單騎逃回城中。定南王府化為一片火海，父母選擇了他們最悲壯的結局。

混亂中，嬤嬤帶著我和哥哥，悄然逃出王府，我滿臉都是黑灰，裝扮得越醜陋越不易被認出來越好。

滿城裡都是逃難百姓，把我和哥哥衝散了，從此我再也沒能見到他。桂林城不復往日綠水青山，在兵燹之中滿目瘡痍。

此後一年裡，我在桂林城中流浪，乞食為生。一個十一二歲的幼女，一夕從天堂跌入地獄，所能守著的，唯有對父母不滅的孝心。

若是線國安將軍沒有收復桂林，我或許還要在這青山綠水環繞的城池，流浪多年，可能還會被亂兵掠去，下場堪慘。

線將軍找到了我，也找回了父母的遺骸，我跪在父母的靈前，哭了許久許久。我終於能夠以一個孝女的身份，為父母送靈。

父親生前厚待下屬，全軍都待我這個遺孤極其尊重。線將軍派了一隊兵馬，讓我能夠順利把父母靈柩護送進京。

大清的統治者——孝莊皇太后，以隆重的禮儀接待了我。這位剛強而柔美的女子，待我的眼神，有如慈母般的溫柔。

三

父親生前盡忠，死後極盡哀榮。皇帝賜以“武壯”諡號，立定南武壯王祠，設醮十八晝夜。

和碩格格——僅次於固倫公主的高貴封號。太后不但收我為義女，還將我留在宮中，與年長我幾歲的皇帝福臨一同讀書。皇帝一下朝，就令我前去服侍。

每每南苑行獵，我一定隨侍皇帝左右。雖然經受過顛沛流離，我的心智早已超過同齡人，看得出太后對我的意圖。

後宮佳麗眾多，從皇后到嬪妃，多是來自太后孃家，蒙古科爾沁草原博爾濟吉特氏家的姑娘。

然而皇帝對她們，並沒有過多的感情，原配的皇后，婚後僅僅兩年就被廢為靜妃。太后一心想要扶植一個心腹之人，做皇帝最親信的嬪妃。

十三歲的我，雖然還未通曉人事，我的身體已經發育起來，聲音也變得尖細，在太后眼中，我無疑是個好看的女孩子。

那一天，天氣很好，正是春暖花開之際，太后讓我陪她一起去宮苑散步，邊走邊與我聊天。

你，可曾許配人家？

太后這一問，我猝不及防，但我自幼就由父親許了人家，夫家是父親的部屬，我也只知道我未來的夫婿，名叫孫延齡。

父親秉性耿直，從不許我說謊，在太后面前，我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身為太后寵愛的義女，和碩格格有高於其她郡主的待遇，只賞我的四萬兩白金，已夠我終身的花銷。太后不會輕易拆人姻緣，做不得她的兒媳，她也是如親生女兒一般待我。

董鄂妃錯過三年前的選秀，如今以十八歲的高齡入選，卻是讓皇帝一眼就認定的人。而我，只可能是皇帝憐愛的小妹妹，到了及笄之年，出嫁是唯一的選擇。

我和孫延齡的婚姻，算不得幸福美滿。

在太后眼裡，我淑順端莊，堪為貴族女子之典範。而在孫延齡眼裡，我是個刁鑽霸道，高高在上的母老虎，他不得不當一隻卑微的舔狗，待我如女皇般的高貴，言聽計從。

在我的眼裡，他一無是處，卻能娶我這樣金枝玉葉的格格，不知是他家哪一代祖墳上冒了青煙。

我想要的男人，他不一定要君臨天下，也不能是什麼都要依仗妻子的無能鼠輩。可是婚姻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為我定下的婚事，我別無選擇。

有時候我進宮看望太后，太后會憤憤地說起某個狐媚子，不吝所有貶低女性的詞彙。我知道太后說的是董鄂妃，皇上眼裡心裡，全都是她一個人。

我一點也不厭惡董鄂妃，我只是羨慕她，可以得到這天下最有權勢男人的愛情。

董鄂妃紅顏薄命，早早故去，皇帝也隨著她去了，的確是天花要的命，而不是後人想像的去五臺山出家了。

五

朝中傳下令來，家家戶戶勿炒豆，勿點燈。那段時間，我們家一到天黑就不得不上床睡覺。年幼的新皇帝，在太后主持下接掌了大清江山。

孫延齡開始有了新的想法，要我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請旨，我們夫妻可以回到廣西去生活。我也懷念桂林城的青山綠水，我很樂意為他去做些事情。

玄燁尊我為皇姑，對我的要求一一滿足，封孫延齡為上柱國、廣西將軍，又給了我一品夫人的尊榮。

從京城到廣西，千里迢迢，依舊舊時風景。我卻看不到屬於我的前途。

歲月如梭，一晃便是八年的光陰。

孫延齡的年紀，便如宋時才女黃蓉所言，都活在了狗身上，空任時光流逝，全無一點作為。所以吳三桂在昆明起兵的訊息，傳到桂林，我感到天旋地轉。

吳三桂修書，派人前來招降，孫延齡猶豫不決。我竭力勸他一定要感念大清皇上的恩德，歸順朝廷。

廣西一帶兵馬，多為父親舊部，都看不起孫延齡，拒絕聽從他的指揮。當年父親征戰四方，曾把我託付給吳三桂，是以吳三桂算得我的養父。

孫延齡終是沒有聽從我的意見，這些年天高皇帝遠，他對我早已沒了當初那份恭敬，現在自立為安遠王，是吳三桂給他的勇氣。

只是生就的愚蠢，讓他做了最失人心的事，殺害下屬，拖欠軍餉，總會讓軍心難安。

將士發動兵變，趕孫延齡下臺，便在預料之中，我們一家走投無路，如喪家之犬，灰溜溜逃入桂林山水之間。

但是不久後，舊部兵馬便找到了我們藏匿的農家，高呼孫將軍速出，他們願重尊孫延齡為主。線將軍的公子治軍過嚴，不是他們理想的統帥。

孫延齡再一次發揮了膽小如鼠的本色，戰戰兢兢動也不敢動。出去是一死，不去更是一死。父親遺傳給我的軍人傲骨，此時便顯露出來。

我把我的丈夫和兒子藏在隱秘之處，挺身而出。你們殺我夫婦雖易，卻不懷念殉國的定南王乎？眾軍士環列叩首，再三表示願意擁護孫將軍為王。我這才消除疑心，把孫延齡叫了出來。

返回桂林城的府邸，還有一天的路程，孫延齡不敢乘車，只是畢恭畢敬為我扶車。這一番，我待他有再生之德，他終於意識到他的無能。

全軍上下擁我為帥，我終日身著戎裝，主理全軍事務，一如父親當年模樣。父親教給我的治軍之道，我從未忘記。

象徵軍權的兵符還在孫延齡手裡，將士們都怕他待我並非真心，早晚還要投奔吳三桂，於是他們拿來了孫延齡兄長孫延基的首級，勒逼他交出兵符。

我心中掛念的，始終是待我如親生的太后，我派人傳書北京，只求朝廷儘快發兵，平定三藩。

吳三桂一旦察覺我們的舉動，孫延齡定是第一個死鬼。我暗中把密令交給了我的心腹傅弘烈，定南王舊部，定要服從朝廷指派，與吳三桂的叛軍血戰到底。

一旦吳三桂對我們下手，傅弘烈將繼承我的遺志。

康熙十五年殘冬，吳世琮的兵馬來到桂林，我的命運再一次跌落低谷。

吳部兵馬偷襲我部，我軍猝不及防，吳三桂的關寧鐵騎，剽悍如故。吳世琮按他伯祖父的要求，先拿孫延齡祭刀，我想要保護我唯一的兒子，也被敵軍將我母子生生分開。

兒子是我唯一的希望，可他就在我眼前，倒在了敵軍的刀下。我一頭栽倒在地，醒來時，已經在敵軍的囚車裡。我被敵軍帶回了昆明，吳三桂待我禮遇甚厚，依舊叫我女兒，我無話可說。

三藩之亂持續了整整八年，我便在吳三桂的控制下度過了人生最難熬的日子。這期間，只有仰仗佛祖淨化我的心靈。

年老的吳三桂，再不是那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血性漢子，權力只使得他的慾望無限膨脹。所以也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摯愛的美人陳圓圓會離開他，出家為尼。直到吳三桂一命歸西，朝廷大軍終於攻破昆明，西南歸於平靜。

傅弘烈沒有辜負我的囑託，交還兵權給朝廷，是時候了，我年紀已大，心如死灰。重返北京，我見到了白髮蒼蒼的太后，物是人非，唯餘相擁痛哭。

太后問我想要什麼，我無慾無求，只想有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住著，有一個人服侍足夠。西華門外，南北長街，一處寂靜的小院，成為我晚年的歸宿。

經過多年戰亂，多少無辜成為孤魂野鬼，我能為他們做的，便是誦經超度。當我在古稀之年的高齡，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玄燁為我大行喪禮，極盡哀榮。

數百年後，有一個溫潤如玉、書寫真愛的婉約女子，借我的身世，寫出了一段為世俗所不容的不軌之戀，縱使千人指罵，亦無怨無悔。

若我的生命中，能夠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即使轉瞬即逝，也足可說，此生無憾。

作者：慕容凌，本文經作者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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