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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 | 評理查德·耶茨及其作品:在痛苦中感知普通人的悲傷和侷限

文藝評論 | 評理查德·耶茨及其作品:在痛苦中感知普通人的悲傷和侷限

理查德·耶茨去世七年後,小說家斯圖爾特·奧南在《波士頓評論》上發了一篇長文《失落的理查德·耶茨世界》。奧南為耶茨長期遭遇的忽視而鳴不平:“他在世時,作品遭到忽視。他去世後,他名下的九本書悄悄下架,幾乎完全消失。寫這麼好,然後卻被忘掉,這讓人心寒。”

2008年,英國導演薩姆·門德斯把耶茨的成名作《革命之路》改編成電影,又一次掀起閱讀耶茨的熱潮。被視為紀錄片領域“教父”的BBC製作人尼克·弗裡澤當時撰文《耶茨,黑暗天才的重生》,他回顧了作家被埋沒的一生和死後哀榮,總結道:“他生前從未趕上對的時機,在戰後的繁榮中,他的小說看起來是晦暗過時的;他出了幾本書,每本都賣不動,這造成了作家無法自愈的內心創傷。耶茨的作品是給這個時代的美國準備的——遭遇無數幻滅,普通讀者能更多地共情小說裡普通人的悲傷。”這番對耶茨作品既往接受度的觀察,也預見了它們後來的命運:越是世事不甚順遂時,耶茨越多地被閱讀。

在感情層面,他寫的一切都是半自傳

耶茨的第一本長篇小說《革命之路》讓他的職業生涯始於高光時刻,小說入圍了1961年的國家圖書獎終評名單。

《革命之路》開篇是一次失敗的社群演出,被寄予厚望而最終成為恥辱記憶的草臺班子秀,是主角惠勒夫婦婚姻和命運的象徵。“弗蘭克曾經以為今天妻子將以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現,她的每個眼神和動作都會讓他的喉嚨充滿渴望。但眼前的她陰鬱,痛苦,面容憔悴,紅腫的眼睛閃動幽怨,這都是熟悉的,家常的。”很多年後,身患肺氣腫的耶茨回顧自己一度輝煌的人生上半場,把他從文壇入政壇、為羅伯特·肯尼迪撰稿的經歷寫成《未定時代》,他在這本未完成的小說裡寫著環繞著“肯尼迪童話”和純真年代的虛假包裝,幻想註定破滅,弗蘭克是這樣,耶茨也是。

未曾實現的雄心壯志零落成泥碾作塵,希望被現實擊碎,源源不斷的暗淡現實,成為遲遲不能落幕的恥辱的戲劇。幾十年的時間裡,耶茨的寫作和他寫下的人物命運,交織成陰鬱的復調。他曾評價自己的偶像福樓拜:“他虛構了情節,但是在感情層面,他寫的一切都是半自傳。”這何嘗不是耶茨的自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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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革命之路》出版20週年之際,耶茨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戀愛中的騙子》面世。那時,美國文學界的潮流轉向,清澈的文風、口語化的對白、以及對生活中一敗塗地的普通人的關注成為時尚,落伍多年的耶茨逆襲成先鋒者。其實,他在這些被認為引領風氣的短篇小說裡翻來覆去寫的,還是1940-1960年代的經驗,《戀愛中的騙子》是對《革命之路》遙遠的迴應,是他半生經歷的參照。

流產的夢想,他的人物無法掌握命運

大部分時候,耶茨的行文使用超然的第三人稱,只在很有限的作品裡,他會選擇第一人稱敘事,比如《哦,約瑟夫,我很累》和《問家人好》兩個短篇,他以驚人的誠實袒露了一個作家內心最深處的痛苦,他在這種痛苦中學會感知普通人的悲傷和侷限,並因此憐憫沒能得到拯救的人生。

耶茨的童年慘淡,這造成他成年以後持續終生的糟糕心理狀況。他三歲時,心比天高的母親揣著虛無縹緲的藝術夢想離開了推銷員父親,他和姐姐隨母親過了十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因為持續拮据,他被送入寄宿學校後,遭了很多校園霸凌。耶茨的母親是一個能力不足以實現志向的不入流雕塑家,性情天真,情緒不穩定,又喝太多的酒。《革命之路》的愛波和《復活節遊行》的艾米莉,都有耶茨母親的影子——因為過度的浪漫而焦慮,滿懷希望地認為自己是個重要的人,任憑盲目的意志支配著自己一次次重蹈覆轍,而幸福宛如水月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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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約瑟夫,我很累》以七歲男孩的視角回憶母親為羅斯福塑像的一段周折,那位“崇尚貴族”的小鎮姑娘,充滿豪情,認為自己給羅斯福塑頭像會從此成為名垂青史的女雕塑家,但是一夜成名的童話沒有發生,那個因為尺寸太小而顯得不倫不類的總統頭像成為母親一生的隱喻,她拼命掙扎,卻一無所獲。《問家人好》的敘述者是一個從戰場上回來的年輕人,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又相互怨憎、相互拖累,他離開了母親,陷入一段焦頭爛額的婚姻,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卻因為嚴重的肺結核得到一筆意外的“與服役有關的殘疾補貼”,他和妻子決定拿這筆錢去巴黎,“去把握自己的人生之路”。

這兩個短篇是耶茨披肝瀝膽的告白,《紐約時報》書評人角谷美智子曾經分析過:“他讓人感覺他在懷念自己的青春,然而論揭露當事人自欺欺人和麵對失敗的迷惑,他也是完全不留情面。”他的文雅的筆調,事無鉅細地捉住了尷尬、沮喪、不夠體面的場景,毫不避開自己記憶裡的黑暗地帶和沼澤區。喝得太多的母親跌跌撞撞倒在兒子的小床上,“我挪到她躺過的地方時,我的臉馬上往後縮,卻不夠快,碰到了她在那側枕頭上留下的一大口黏黏的東西。”(《哦,約瑟夫,我很累》)母親的存在讓他有噬心的感覺,“她喝酒太多,小孩子氣,不負責任。我甚至不想看到她:小個子,背駝,穿著有品位但不乾淨的衣服,頭髮稀疏亂糟糟,一張臉上要麼是鬧脾氣,要麼是興高采烈的樣子。”(《問家人好》)

他彷彿置身事外、事不關己地寫著這些愛恨交織的場面,從私人的經歷進入到普通讀者瞭解的世界,譜成反反覆覆的哀歌:平凡的人們揣著浪漫的空想,消極無為,終於在昏沉的日常裡沉寂下去。

他既懷念青春,又揭露面對失敗的迷惑

耶茨和契弗都被形容為“美國郊區作家”,他們的寫作是對1930到1960年代美國主流生活的儲存。但他們製造了截然兩種風格。契弗的短篇小說裡有飛揚的技巧感,以及,他的冷幽默平衡了他的書寫物件的沉悶和沮喪。而耶茨,無法躋身現代派作家的陣營,他的寫法和價值觀都是保守的,長達20年的時間裡,他兢兢業業耕耘著一種似乎與時代脫節的文體。耶茨的小說本屬於對讀者友好的文字,它們具有朗朗上口的可讀性,耶茨在簡樸的行文中製造了緩流般推進的節奏,大巧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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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戀愛中的騙子》之前,包括《革命之路》在內的耶茨的小說初版時都是賣不動的,大約因為它們脫離時代氣氛。喬伊斯·卡羅爾·奧茨在1960年代末的一篇評論裡分析,耶茨“呈現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空洞的世界,他的人物沒有得到機會也無法掌握命運,他們是無形的人。”《紐約客》雜誌曾給耶茨的經紀人發去一封退稿信,形容他的小說翻來覆去是“一些無意義的人的無意義的失敗”。時過境遷,這句判詞成了對耶茨變相的肯定。

《本色女孩》蘇珊厭倦了父親,找了一個年齡是她兩倍的男友,充當父親的替代品,經歷婚姻和育兒,她終於離開贗品的父親,卻也不可能回去做“父親的女兒”。《探親假》的小夥保羅去倫敦探望改嫁的母親,他們分別已久,重逢的狂喜並未降臨,緊張和怯懦讓親人重聚成為一出尷尬的戲劇。《戀愛中的騙子》裡拿著富布萊特獎學金的年輕學者沃倫在倫敦陷入和風塵女子反覆無常的糾葛,這段滲透了謊言的混亂關係最終以沃倫返回紐約而不了了之……

耶茨不描寫轟轟烈烈的失敗,他把視線聚焦在那些似乎毫無特點的人們承受的黯然時刻,他們既不值得同情,也缺乏光彩,卻被寫下來了——這既殘忍,又溫柔。回到耶茨寫作的起點,《革命之路》的愛波死於流產,這個畫面成為耶茨一生寫作的讖語:他寫的是無法成形、無法誕生的夢想,在象徵層面,人們接二連三地死於夢想的流產。

作者:柳青

編輯:汪荔誠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