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資訊李清照:百脈泉畔有虎音

菜單

李清照:百脈泉畔有虎音

1

那肆虐如虎的泉水。

至百脈泉,方覺趵突泉之小。濟南第一名泉,趵突泉名聞天下,但在章丘,百脈泉群之氣勢,竟不在其下。這也佐證了濟南泉之多、之雜,皇皇如趵突泉者又如何?還有一處比它水量大、氣勢足、爆發力強的泉群。唯有如此,泉城之名實至名歸。

看慣了趵突泉的騰空飛躍,乍來到百脈泉,竟平添了更闊大的心胸。

秋天是賞泉的最佳季節。

夏日雨水大,南部山區積攢了足夠的水澤。水往低處流,慢慢滲透,往北,尋一人傑地靈之所,汩汩冒出。

元代《齊乘》稱,“蓋歷下眾泉,皆岱陰伏流所發,西則趵突為魁,東則百脈為冠。”

趵突是官家正朔,百脈乃江湖一統。一個在朝,一己之力命名泉城;一個在野,承擔起泉城的厚度。一朝一野,註定了泉城之底蘊。

現在,我走進百脈泉。

在濟南住得久,每一兩年去一次趵突泉,每年走進大明湖更是幾十上百次,卻極少去百脈泉。到現在為止,只有四次。

百脈泉遊客稀少,地方又大,顯得空曠寂寥。一進公園,就見一處湖面,水上星星點點,彷彿落滿密佈的雨點。不覺抬頭,要在晴空裡翻出雨來。

當然不是雨點,而是一絲絲的泉。湖水拉長了線,冒出了泡,像接住雨點,又像沸騰的大鍋。類似的情形,珍珠泉有,王府池子也有,但都不如這座東麻灣來得氣勢大,湖面也寬廣。湖畔的石板縫裡,一條條小溪流,連線著一個個小泉眼,也連線著湖面,像湖伸出的觸鬚。

龍泉寺在百脈泉北岸,始建於明景泰元年(1450年),現僅存大殿梵王宮。殿內,佛像金碧輝煌,壁畫形象生動。佇立梵王宮前,雲蒸霞蔚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其餘院落,為後世不斷重建而成。

眾泉成湖,泉的首領是百脈泉。

泉分百脈,也可以說,所有的泉都是百脈泉。

至於狹義的百脈泉,就在龍泉寺裡。幾方白玉蘭,幾朵荷花,幾尾游魚。水底珍珠湧動,一脈一脈,水流汩汩而出。

而要論真的疏狂,要退出龍泉寺——

水如濃墨,翻滾肆虐,四處張狂,擊打漢白玉圍欄。

墨泉之狂,未有匹敵者。

1966年,龍泉寺西南角,打孔而建墨泉。孔深200米,因水中鑄鐵而使水呈墨色。出了泉池,流水迅即溫柔下來,也恢復晶瑩剔透的本質。一泉成河,雄渾有餘,娉婷有餘。

如此雄渾,當有易安的精神籠罩。

能與墨泉媲美的,是再往北二百米的梅蒼泉和漱玉泉。梅蒼泉與趵突泉類似,由五股泉水構成,有如梅花,泉水噴湧而出,形成湖面。就水勢而言,不遜於趵突泉。漱玉泉在梅蒼泉東北角,和墨泉類似,獨佔一個小泉池,也不安分,激盪騰挪,每時每刻都要掙脫泉池的束縛。

漱玉泉和梅蒼泉同氣連枝,水流傾瀉而下,匯入東麻灣。

東麻灣改名為明水湖,是繡江河的源頭。

繡江,又名濛河、玉帶河,是小清河的支流。北方除東北外,少有“江”,繡江雖小,卻有大名字。

泉與湖,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壯美的北方園林景象。因地勢和氣勢,水呈現出多重性格,忽而柔美,忽而肆虐,忽而奔騰刺向天穹,忽而徜徉於河道中,又在湖裡吹著久違的氣泡。

泉湖之間,隨處可見李清照的痕跡。

李清照故居又名清照園,1997年對外開放,坐落在百脈泉公園西北角,面積1。8萬平方米。這是一座仿宋江南民居建築,也是進行李清照學術研究的重要基地,包括吟風榭、文書齋、漱玉堂、海棠軒、燕寢凝香、碑廊、易安樓等15組建築。

故居大門廊柱上有對聯:“與青蓮後主齊名,詞壇載譽稱三李;同綠綺梅花作伴,杏靨含愁寂半生。”是李清照一生的寫照。

百脈泉群,用眾多名泉,託舉起一代才女的童年。

2

出門左拐,一百米後再左拐

沿稼軒路北行一公里,右拐

至臨港北路,五公里後左拐

曬玉米的農民在田野上

升起炊煙,一個馬伕在

柏油路上建造川流不息

沿唐王中路南行六公里

村莊連著小鎮,八百年前的平原

躲在我懷裡睡著了

至工業北路,東行二十公里

路過城子崖遺址,過去的一座城池

一個遠古的共和國恢復了舊時模樣

進入清照大街,左拐

由雙泉路進入匯泉路

三公里後抵達終點

——這是一首詩的一部分,記錄一次35公里的短途旅行。我決定這樣去拜訪李清照:從四風閘村的辛棄疾家開始。

濟南東部,機場旁邊,有個四風閘村,是辛棄疾的故鄉。再往東,章丘百脈泉公園,是李清照的人生起點。這是中國文學史上非常罕見的現象,幾十公里範圍內,在差不多同一時期,出現了兩位最優秀的作家。

一個是文學史上最豪放的男兒,幾千年文學史,辛棄疾武力值當屬第一。其文學成就被低估了,就詞而言,最起碼不亞於蘇軾,兩人並稱,但更多人熟悉蘇軾,提到辛棄疾,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人生履歷光芒太盛,掩蓋了不少對他的文學判斷。

一個是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女作家(同樣沒有“之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李清照一人,統領數千年女性文學半壁江山。

兩宋交替的濟南,對文學史的貢獻,一點也不亞於四川眉山。蘇氏三父子已經是奇蹟了,濟南二安又是一個奇蹟的組合。

這是一片廣袤的區域,黃河自西南向東北流去(兩宋之交時,黃河還未改道至此),華北平原延伸而來,已是盡頭,再往南,就是泰山山脈。濟南兼具平原屬性和山區屬性,城南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城北坦蕩的平原形成對應,這些特性,為辛棄疾的前半生提供了舞臺,也為李清照的童年提供了滋養。

山區形成的巨大水系,經過地下的流淌,在平原的某處噴湧而出,就形成了一眼眼泉水。城內最多,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泉城濟南”的靈魂,就在這些水的流淌中。主城之外,作為縣城的章丘,同樣匯聚了大量泉水,統稱百脈泉。

彼時濟南的城北和城東,水系縱橫,遍佈沼澤、荷塘。一百多年後,趙孟頫所作《鵲華秋色圖》,生動展現了此地風貌。鵲華兩山之間,分佈著大片沼澤,漁船、茅舍、垂柳,將這片土地打造成一派田園景象。

張養浩深愛故鄉雲莊,李攀龍築樓鮑山下,邊貢安家於挺拔的華不注,對於文學,這片土地有奇異的光芒。

李清照自然也吸收了這片土地的精華。

單純從百脈泉的氣勢,就能窺見李清照的生命人格。

我決定,就從這些泉水旁,走進熟悉又陌生的李清照。

其父李格非,有說是歷城人,有說是章丘人,章丘的可能更大一些。李清照《上樞密韓公詩二首》詩序中稱“父祖皆出韓公門下”,其父祖輩皆為“蚤有盛名,識量英偉”的學士韓琦的門下士。《宋史》記載,李格非任職於太學時,“以文章受知於蘇軾”,併成為蘇門“後四學士”之一。

李格非在文章上師承正宗,他自己也成為那個時代重要的作家。一卷《洛陽名園記》,寫盡天下興亡,向當世敲響警鐘。

有這樣一位著名作家父親,李清照在文學上可謂資源得天獨厚,尤其是父親的人品、學養以及大量的作品,成為她的“思想庫”。

李格非任鄆州教授時,娶宰相王珪長女為妻,王氏早卒,又娶王拱辰孫女。前妻去世時,李清照大概一歲左右。李格非轉至京城任職,大概在李清照6歲時在京城租賃房舍。由此看來,他不太可能帶著尚在哺乳期的女兒進京,李清照留在故鄉章丘明水,十五六歲時離開原籍進京,待字擇婿。

在做留守兒童的十幾年時間裡,李清照於濟南山水多有參悟。彼時的濟南,真是一座詩城,杜甫、李白都曾留下詩篇,曾鞏、蘇轍相繼在此為官,曾鞏留下的曾堤,直到今天仍匍匐在大明湖東岸。歷代先賢留下的詩篇,作為一種精神遺傳,流淌進李清照的血液。

可以從一首《如夢令》裡,走進少女時的李清照,也走進她的故鄉。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一代偉大詞人,從這首詞開始,以驚豔的方式踏入文壇。初到汴京,常想起在故鄉時的歲月,少女與同伴於溪亭飲酒,醉後不知歸路。夕陽西下,一群人盪舟返回,卻誤入藕花深處。不斷快劃,小船貼著荷花,夕陽在花瓣上閃過一道光。划水聲驚擾了一群水鳥,它們撲稜著翅膀,從水面向岸上奔去。

一群年輕人,一個文學史上經典的下午。溪亭泉是有明確地址的——現在的珍珠泉東,僅幾米,一處石穴掩映的泉水。以現今的眼光觀之,溪亭泉大概已失去了過去的恣意痕跡,只是以遺蹟的形式存在。然而,其過去確實曾彪炳於歷史。

作為公認的婉約大家,李清照從一開始就顯露出昂揚的錚錚之氣。她常喝酒,在後來的詞中還會一次次寫到。少女直爽、暢快的性格,絕不帶柔媚的脂粉氣。

明朝詩人王象春在《濟南百吟》中寫道:“一曲溪流一板橋,浣衣石面汲水瓢。家家尾後停針女,樹底橫舟手自搖。”後人都將這首詩看作是描寫溪亭泉以及附近民生百態的佳作,但明代的珍珠泉在德王府內,如何才有家家泉水的樣貌?

不管怎麼說,李清照曾長期遊歷在百脈泉、趵突泉、大明湖這片方圓幾十裡範圍內的水畔。她的人生從這裡開啟,經歷了許多年的美好時光。

3

1140年,北宋滅亡已有13年,辛棄疾出生。此時,李清照57歲,在金華、臨安居住,她完全不知道,在自己的故鄉,一個男孩會崛起成歷史的蒼天大樹。這個遲暮的婦人,經常陷於對故鄉、故人的思念之中。她在多首詞中寫到梅花,其實不僅此時,她一生留存至今的詞中,差不多三分之一寫到了梅花。一生都在寫梅,也把自己活成了梅花高潔的模樣。她的心情再也未好過,詞中盡是蕭索:“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她常想起濟南,也想青州。

那一年,京城鉅變,李清照由淄博返回青州,整理“歸來堂”文物,其中15車準備立即南運,另有十餘間房屋所儲書冊,準備明年再運往江寧。不料,青州發生兵變,十餘屋藏品付之一炬。

李清照一人押送著15車文物,並將蔡襄《趙氏神妙帖》貼身收藏,一路南下。中途遭遇盜匪,“負之不釋”。終於抵達江寧,完璧歸“趙”。

雖遭大難,家尤在,何況丈夫趙明誠正擔任江寧知府,作為一城最高軍政長官的夫人,李清照又度過了一年多的閒適時光。這期間,她曾雪天頂笠披蓑,外出遊覽,寫詩數首。然而,一件叛亂事件,卻讓夫妻感情產生罅隙。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二月,江寧御營統治官王亦準備發動叛亂,下屬將此事向知府趙明誠彙報,趙沒有放在心上。是夜,王亦果然造反,被趙明誠的部下擊敗。天亮時,當下屬前去找尋趙明誠報告,卻發現他在昨晚發生兵變時,溜出城逃跑了。

趙明誠因為臨陣脫逃被革職,輾轉於江蘇、安徽等地,尋找合適的居所。行致烏江,站在西楚霸王項羽兵敗自刎的地方,聯想起丈夫在江寧任上的醜事,以及正在發生的諸多將士矢志抗金,一時激憤難平,吟誦出《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趙明誠之後到湖州上任,染病臥床。李清照乘船夜行三百里前去探望服侍,丈夫卻一病不起,及至身亡,一段將近30年的姻緣就此落幕。李清照悲慟不已,大病一場,僅存喘息。

金人進逼,人心惶惶,李清照拖著病體繼續守護文物。然而,大宗文物繼續遭難,從青州故居運出的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又在洪州化為雲煙。其餘文物被多人覬覦,如諸多銅器被一位李將軍霸佔,高宗御醫王繼先想以低價購買古器物,幸被兵部尚書謝克家阻止。李清照住在越州時,鄰人鑿壁盜去文物五竹箱。

群狼環伺,弱小女子,當真是悲苦連天。

及至遇到了張汝舟。

張汝舟為了攫取李清照的文物,在她身患重病時,締結婚約。婚後,張汝舟的野心暴露無遺,覬覦李所蒐集的金石文物。李清照視文物如生命,且《金石錄》還未編輯整理,怎麼會拱手相讓?

為了擺脫惡棍,李清照想到了離婚。但是,她卻要面對當時的法律——妻告夫,不論勝敗,都要判處兩到三年徒刑。她寧願坐牢,也要投告張汝舟的枉法惡行。

官司是打贏了,李清照身陷囹圄。幸運的是,在翰林學士綦崇禮等親友的大力營救下,關押9日之後,她最終獲釋。

這一年,李清照50歲。

日子終於平靜了,她著手整理趙明誠的未竟事業——《金石錄》,並撰寫了《後序》。此序墨跡未乾,金兵進犯杭州的訊息傳來,她又逃往金華。

在金華,生活安定下來,心情也好了許多。一天,她打算雙溪泛舟,卻悲從心來,寫下一首《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我常把這首詞和之前那首《如夢令》放在一起閱讀。當年少女娉婷,而今老婦哀愁,一生在這兩首詞中來回往復。這一生,是“沉醉不知歸路”,也是“載不動許多愁”;這一生,曾經無比熾烈,曾經喧譁奪目,卻終將在不斷積澱的愁悶中走向終點。

不對,李清照的一生不應以愁做結,這不是我們想看到的,也不該是她的性格決定的。她一定會再回到《如夢令》,回到她的故鄉。一首《菩薩蠻》,帶她迴歸故鄉: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瀋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故鄉,那清靈的泉水,那沉醉的大湖,那久遠的人和事,在一生的終點等待自己。梅花陪伴,故鄉陪伴,各得其所。

生命即將抵達終點,她無兒無女,孤苦一人,希望能收個女徒,繼承自己的滿腹才學。她看中了一個孫姓女孩。孫姑娘十歲出頭,聰明伶俐,天分極佳。姑娘天真爛漫的表情,總讓清照想起幾十年前大明湖畔的自己。

李清照問她:“我願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你可願意?”

女孩脫口而出:“才藻非女子事也!”

女孩的回答,讓清照悵然良久。她嘆息一聲,對自己的一生產生了某種蒼茫之感。

女孩的父親十分欣喜,親自手書古列女事數十篇,女孩“日夜誦服不廢”。15歲,嫁給蘇君瑑,“逮事舅姑左右,就養唯謹”。

再後來,女孩成為母親,“相夫以正,教子以嚴,施於先後,以遜以謙”。53歲,孫氏病故。

以上故事,出自陸游《夫人孫氏墓誌銘》。孫氏是陸游的遠房親戚,以賢德著稱。大詩人陸游和李清照以這樣的方式牽連在一起,頗有意味。

我把孫氏看做是另一個李清照:開始於聰明伶俐,及至結婚,相夫教子,一生幸福。作為李清照的反面,她為自己的一生呈現出一種樣貌。作為她的反面,李清照以一己之力,將古典女性之美展露無遺。

4

李清照大概73歲去世,悽苦、孤獨,這些詞彙往往伴隨偉大作家始終,清照亦然。此時,15歲的辛棄疾正在她的故鄉習武作文,山腳平原,水系縱橫,荷花池畔,在氤氳了水鄉氣質的濟南,少年揮斥方遒,文韜武略,逐漸顯出雛形。又過了7年,辛棄疾投筆從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攪弄北方風雲。

如果李清照知道故鄉的這位桀驁少年,一定會感到欣慰。可惜,他們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一個偉大靈魂落幕了,另一個偉大靈魂登上舞臺。而結局,竟是驚人相似。

可以確定的是,辛棄疾曾模仿李清照作詞。

後人總結李清照詞的大致特點:信手招來,譜入音律,語言淡雅,格律嚴謹,練字琢句,意境新麗。李清照詞名大盛,“易安體”流傳天下,較早學習“易安體”的,就有辛棄疾。

居上饒期間,辛棄疾作《醜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不僅在題目中明確學習李清照,最後幾句“卻怪白鷗,覷著人慾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簡直就是李清照再世。

一個元宵節,辛棄疾走在一片燈火中。他看到,春風吹開了千樹銀花,滿天繁星彷彿雨點般落下。寶馬拉著彩車,奇香四溢,簫聲悠揚,明月西斜,魚龍彩燈歡快飛舞,通宵達旦。

許多女子徜徉在街頭,頭上遍插蛾兒雪柳,笑語盈盈,香氣飄灑。辛棄疾的目光從一個個女孩身上閃過,他在找一個人,整個晚上,一直沒找到。

他抬頭望天,又被一盞盞明燈吸引了目光。猛然間,他回頭朝一個命運的角落望去,燈火稀疏的地方,正站著一個美麗的女子。

他在找誰?

我的解讀是,他在找李清照。

就是她,那個來自故鄉的女人,那個靈魂深處與他有著極度契合的女人。現實中,他該叫她奶奶,靈魂中,他們彼此相通。

有詩為證,李清照的《永遇樂·元夜》和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兩首詞在寫法和內容上非常相近,可以看做是一種時空對話。

李清照說:“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辛棄疾說:“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李清照說:“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辛棄疾搖搖頭,說:“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不論時光如何老去,不論命運如何擊打,燈火闌珊處,總有一個命運的歸宿在等待著。他們都是流浪南方的異鄉人,是遊蕩的靈魂,蘇軾所謂“縱使相逢應不識”,兩個相差半個世紀的人見面,該以何種面目?是幼年的辛棄疾和老年的李清照,還是中年的兩人?年齡在此消失,存在的,是文化的根性。

注入豪氣,而成婉約集大成,易安不朽;溫潤加身,而成豪放之宗師,稼軒千古。

稼軒和易安的不朽,並非只是兩個個體。他們的文字和人格,構成我們這個民族文化性格的一部分。也可以說,在文化屬性上,我們站在他們的肩膀上。

我們一直流著他們的血液。

5

文學真是奇怪的東西,那些千古流竄的詩篇,在今天仍不斷被傳頌,是什麼原因?我們可以隨時、隨意走進少女時的她、新婚時的她、老年時的她,每個年齡的她都能給予我們關於生命的認知。在她身上,寬廣的生命哲學得到詮釋,偉大的漢語被重新定義。

我曾兩次盯著《李清照行蹤圖》發呆,一次是在百脈泉,一次是在趵突泉公園裡的清照園。圖的製作工藝不同,大致標明瞭李清照的一生行蹤。從濟南開始,汴京、青州、萊州、淄博、江寧、池陽、臨安、金華、溫州……在中國東部的北方和南方,她的一生飛躍到地圖上。

走著走著,少女走成了少婦,又走成了老婦。許多畫面從地圖上跑下來,駕船追趕落日的少女,水鳥紛飛在泉水之上;伉儷情深,鬥茶作詩的少婦,那些寧靜的歲月消失在歷史中;硝煙中,漫漫南歸路,一個女人和長長的車隊,車上裝著她和丈夫的性命;歹人層出不窮,文物一件件離她而去,欲哭無淚的中年婦女,只有蚊子陪著她;青燈一盞,落日融進文字,一個老嫗孤獨死去,徒留下一聲淺吟,一聲低唱。

在趵突泉,在百脈泉,我還想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文學現象:

對於某個地域的書寫,本土作家往往失之偏頗,很少出現彪炳史冊的文字,反而是外來者,往往能留下膾炙人口的詩句。以濟南為例,一長串本土作家,除二安外,如張養浩、李攀龍、于慎行……他們的所思所寫,在高度上無法超越杜甫、李白、趙孟頫等人浮光掠影式的書寫。

杜甫所謂“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趙孟頫所謂“雲霧潤蒸華不住,波濤聲震大明湖”,成為這座城市不可多得的名片。及至二十世紀上半頁,“二老”的出現,又極大提升了這座城市的文學價值。所謂“二老”,即老殘、老舍。劉鶚的《老殘遊記》,以老殘的視角,看待“曲山藝海”的濟南,留下了“家家泉水,處處垂楊”的精闢概括。老舍一系列書寫濟南的散文,尤其是《濟南的冬天》,極大提升了這座城市的知名度,任何版本的中學教材中,都有這篇文章。直到今天,每年高考填報志願,有多少年輕人是被老舍“騙”到濟南來?

也可以說,二安客居江南,終生未能還鄉,留下千古遺憾。“二老”對繁盛、安適的濟南的書寫,填補了他們的遺憾。

真的遺憾嗎?應該不會。李清照走過的路,辛棄疾還會走一遍,李清照遭的難,辛棄疾還要遭一遍。前人經歷的苦難,我們還要經歷一遍。

每走一遍,都是生命不斷豐饒的過程。

老四,本名吳永強,1985年4月出生,山東臨沂人,居濟南。中國作協會員,山東作協簽約作家,山東青年作協副主席。出版詩集《自白書》、長篇小說《後大學時代》、小說集《沸騰的狐狸》。曾參加第二屆新浪潮詩會、第十屆十月詩會,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高研班學員,獲2014“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佳作獎、銀雀文學獎、劉勰散文獎等,黃河口駐地詩人。

壹點號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