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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斜陽崑崙

黃袍加身,宋太祖剪除遺臣;假死逃生,李黑王籌謀報仇。潛北漢欲借兵,救孤女得俠名;遇英雄互賞識,殺紈絝討公道。以俠醒世,擒殺山賊彰正義;摒棄私仇,憐憫蒼生入佛門!

詩曰:

五族交飛日月昏,就中造休尚堪論。

景雲峰起龍城裹,猶為遺黎憶太原。

這首憶太原詩,是南宋朝遺民陳普,借詩詠歎五胡十六國時的第一名將、前燕太原王慕容恪。慕容恪乃前燕文明皇帝慕容皝第四子、景昭皇帝慕容儁之弟,他武功卓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端的是威震天下。陳普在經歷亡國之後,嘆大宋朝國無良將,亡於虜手,因此慨然,有感而發。

有道是滄海桑田,變幻無方,有人唱罷,有人登場。慕容恪卒於公元367年,在他身後594年,即公元961年,便是北宋建隆二年,北漢天會五年。一個斜陽時分,一騎快馬,風塵僕僕地馳到北漢國都太原城下。

這太原又名晉陽。三家分晉時趙國以此為都,之後1300餘年間,多個真龍天子:前秦哀平帝苻丕、北齊神武帝高歡、唐高祖李淵、後唐莊宗李存勖、後晉高祖石敬瑭、後漢高祖劉知遠,俱以太原為龍潛發跡之所,再有後周太祖郭威,也是自幼徙家太原,直至成人,而今北漢國又是以太原為都,因此世人皆道此城生有龍脈,故而以龍城呼之。

此刻來到太原城下的,是個身材高瘦的長漢,四十歲上下年紀,形相清癯,蓄著短髭,臉色黧黑,神色略帶愁苦。眼見城樓之上,一面北漢王旗正在斜陽下獵獵飛揚,而南邊卻有成片的烏雲向北飄來。長漢望著城門,暗歎一聲道:“死裡逃生,卻又還故鄉來了。”

這長漢非是常人,乃去年在揚州投火自焚的中書令、淮南節度使李重進。

李重進祖籍滄州,但生長於太原。他是後周太祖郭威的親外甥、太祖四姐福慶長公主之子。郭威當年起兵,其留在京城的親屬無論長幼,盡被後漢帝誅殺,李重進領兵在外倖免,成了後周太祖唯一的男血親。在後周朝,李重進以皇親執掌兵權,戰功卓著,在軍中威望甚高,尚在稱帝前的趙匡胤之上。時人因他臉色黝黑,尊稱其為“黑王”。

趙匡胤陳橋兵變建宋,除李筠反叛外,前朝勳舊他皆予留用,獨李重進身為前朝太祖的唯一血親大將,更兼文武全才,令他極是忌憚,定要將之除去,以絕後患,遂造口實,御駕親征。李重進自知難敵趙宋傾國之兵,不欲揚州無辜軍民陪死,長嘆道:“我是周室宗親,自當以死報國,不幹軍民事!”遂要舉家自焚。便在那生死一刻,忠勇親將陸九原挺身而出,自甘替主犧牲,由他與李重進妻妾幼兒慷慨赴死。趙匡胤只道已剪除了勁敵,滿心歡喜,詔令親信李處耘鎮守善後,班師回京了。

李重進死裡逃生,潛出了揚州城。他悲憤交加之下,竟大病了一場。李重進先人是滄州武林世家,家傳了高強的武功。饒是他內功精湛,卻也數月方愈。李重進病癒後,感念陸九原的忠義,遂攜了黃金,前往陸九原的家鄉,要代義士對其父母行孝。哪知等他找到陸家,才知陸九原父母也受牽連,被朝廷鷹犬殺死沉江了。

李重進心中悲憤難抑。當年後周太祖郭威立儲時,屬意養子郭榮承繼大統,為絕自己唯一男血親李重進的爭位之念,特詔命李重進向郭榮行君臣之禮。自那時起,李重進便全然斷了帝位之念,唯恪守臣節而已。至趙匡胤陳橋兵變建宋,奪了大周江山,李重進便知抗爭已是無濟於事,雖為大周不甘,卻也無意起兵反抗,反而上表,請進京拜見新皇。不料趙匡胤拒他入京,更造口實,道李重進據揚州謀反,致李重進家破人亡。趙匡胤所為,終令死裡逃生的李重進忍無可忍!

李重進決意向趙匡胤報仇雪恨。如今宋朝遠未統一,其北有北漢和燕雲,南有後蜀、南唐、吳越、漳泉、南平、湖南、南漢,李重進審時度勢,天下諸國中,北漢承繼後周之前的後漢朝而來,於法統上可得名望,又有契丹騎兵為其後援,當是能與趙宋較量的中堅。若能向北漢借得一支勁旅,便可驅兵南下,直取汴京。彼時天下諸國自會乘勢而起,趙宋當陷首尾難顧之困境,如此大周朝將可重光。

李重進意決,遂向西取路往北漢而來。

此刻在太原城下,李重進嘆罷,又回首朝南望向汴京,恨了一回,方才進城。

李重進入得城來,所見房舍敝舊,多有崩損破敗,不禁心中微詫。他生長於太原,熟知城中地理,於是徑去南街口那家郭氏客店投宿。

店家見客人到,上前問道:“客人高姓?”

李重進應道:“我姓郭。”他道姓郭,承的自是大周國姓了。

店家笑道:“原來是本家,卻不知從哪裡來?”

李重進道:“從江南來。”

店家道:“聽本家的口音,說的好一口太原鄉談哩。”

李重進道:“我原本就是太原人。”

店家聽了,心生狐疑,道:“本家既是太原人,卻從江南來,此中怕有隱情。”

李重進不悅道:“你自顧你的營生便是,多問作甚?”

店家賠笑道:“本家不知,南人多有細作,因此官府行下文書來,著我等仔細盤查。”

李重進雙眉一皺,哼一聲道:“若真個有細作,怕你也奈何不得!”店家見李重進將眼一瞪,雙目精光炯炯,霎時間英氣勃勃,吃了一驚,急教店小二牽了馬匹入廄,自領李重進去廊下東頭客房安歇。

李重進草草用過飯,洗漱了,自在燈下回想進城所見民居之狀,不由心中思量道:“原也聽說北漢貧瘠,不意果是如此。這等軍國,能助我復仇麼?”

李重進和衣而臥,雖一路風塵,終究心中有事,不免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而此時外間暴雷轟鳴,大雨如注,攪得人越發煩鬱。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李重進正輾轉難寐間,突然聽見窗外傳來輕微的響聲。這聲響極細微,又是混在雷雨聲中,本極難辨,但李重進武功極高,人又極是警覺,異聲一入耳中,便知有人伏在了門外。李重進屏氣凝神,暗自戒備。

便在這時,一陣淡淡香氣襲來。李重進一聞,不覺心中微怒,曉得是江湖上下三濫慣使的迷香,暗提內息,默運玄功,先護住了五臟六腑,再凝神待敵。

門外伏者聽屋內杳無聲息,便輕輕撥開了門閂,閃身而入。黑暗中那人躡手躡腳,先踅到案前摸索一番,漸漸地便摸到床頭來。李重進道:“你這小賊是在尋銀袋麼?”

那人渾不料李重進竟未被迷翻,大吃一驚,慌忙刀交右手,循著發聲方位,照李重進面門直劈下來。李重進一個側翻,左足一招“后羿射日”,疾踢而出。雖是在黑夜裡,李重進的腿法依然辨位奇準,不差毫釐。這一腳飛踢,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吃痛撒手,利刃登時向上飛出,直插入屋頂梁中。

那人一招未過,又被踢飛了刀,情知自己不是李重進的對手,急要抽身逃出去。還未待那人身子動作,李重進左足已是順勢而下,一招“大河奔流”,足尖晃處,瞬息間點了那人身上膻中、鳩尾、巨闕、氣海四處大穴。那人身子一顫,撲翻在一張杌上,哪裡還能動彈!

李重進待要取火摺子來點燈察看,就在這時,驀地門口風聲颯然,又有一道黑影隨風撲入,疾向李重進咽喉抓來,招數極是狠辣。黑暗中二人全憑掌風拳勢對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便已交手數招。那黑影見雙拳盡被李重進制住,施展不得,不禁又驚又怒,疾地右手兩指一立,直取李重進雙眼。李重進頭一偏,左手斜刺裡掠上,右手便即遞掌,拍向黑影前胸。這番黑影閃避不及,被擊得踉踉蹌蹌,直往後跌。

那黑影已知李重進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再鬥決計討不了好,當下不顧倒地的同伴,往門外竄去。李重進早窺破黑影的心思,身形一晃,已然搶先截在門口,連環蹆疾起,左右開弓,噗噗兩聲,正踢中黑影雙腕,黑影雙手腕骨登時齊折,往後一頭倒栽下來。

短短一番搏鬥,兔起鶻落,片刻之間,屋內已是倒了兩個。李重進晃著火摺子,點亮油燈察看,不覺一怔,隨即心中恍然,原來後面那黑影,赫然便是客店的小二。想是這店小二見李重進來自江南富庶之地,定有金銀珠寶隨身,因此約了幫手,趁雨夜下手搶盜。

李重進凝神細聽四處動靜,除雷雨聲外,不覺再有異象,當下掩了房門,尋了條麻繩,將二賊捆作一團,自己和衣歇息。

待到三更時,外間雷雨已然止息,廊外西頭卻忽然傳來一個女子哽哽咽咽的啼哭聲。那哭聲只抽噎兩三聲便即止住,似是強自收聲。李重進心中納罕,一時參詳不透,索性不去理會,臥在床上,等待天明。

一夜不再有事。看看天色放亮,只聽外間一個粗大嗓門怒氣衝衝道:“主人家,怎的使人半夜三更啼哭,擾俺清夢?俺的房錢不曾短你的。”

便聽店家連連賠禮,又去拍廊下西頭一間房門,發作道:“你秋娘也忒無禮,你這般啼哭擾客,我這裡留不得你了,須得快快將你送入翠玉樓去!”

便聽得開門聲響,一個女子顫聲告道:“是奴家對不住了,只是奴家萬萬去不得那翠玉樓……”

店家哼一聲道:“你欠下關大娘子這多銀兩,她著我將你看管,而今你壞我生計,沒奈何了,只得將你交回關大娘子發落。”

李重進出來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客商和店傢俱是怒容滿面,瞪視著一個妙齡女子。那女子年約二八,身著素白舊衫,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美麗。

只見那女子娥眉微蹙,面有淚痕,朝胖商深施一禮道:“奴家擾了客官清夢,這廂賠禮了。”

胖商見是個美貌女子,火氣稍平,問道:“你是哪裡人?為甚悽苦?”

女子含淚道:“告稟客官,奴家小字秋娘,本是襄陽人氏,與父親前來太原投奔遠親。不承想遠親找尋不著,眼見盤纏用盡,我父憂急攻心,舊患發作,不幸亡故。奴家無錢辦喪殮後事,正在窘迫,遇著關大娘子,她說自己是相府買辦,採買女婢來的,先替我出錢,安排收殮了我父,舉火燒化了。哪知這關大娘子卻是青樓老鴇,要逼奴為娼。奴是清白人家,自然誓死不從,她便翻了臉,每日催逼賣身還錢。奴家走投無路,雨夜裡傷心,因此忍不住啼哭,擾了客官清夢,多多得罪了!”說罷又深深一福,落下淚來。

李重進見秋娘那份悽慘不似作偽,但他身負血海深仇,不得不萬分小心,暫且立在廊下,冷眼旁觀。

胖商聽罷,不住搖頭道:“你說的原來是翠玉樓的關虔婆,聽說她背後仗的是郭相國的權勢,你這劫怕不易消哩。”

秋娘愈是悽然道:“奴家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話音甫落,客店門忽地被人推開,有個肥大婦人叫道:“快還錢來!”此婦面塗厚脂,柳眉倒豎,後面緊隨著四個兇巴巴的漢子。

店家見是翠玉樓的關虔婆引了龜奴來到,急忙上前唱喏道:“見過大娘子。”

關虔婆手指秋娘冷笑道:“你嚼爛舌根也是枉然,你今日再無錢還,便須用身子來償!”回頭對身後龜奴喝道,“你四個預備捉人回去!”那四個龜奴捋袖揎拳,齊聲答應,分作兩邊排開了。

此時店門洞開,好些街坊和路人伸頭延頸,朝店裡張望。

秋娘面色慘白,不顧地上溼淋淋的,上前向關虔婆跪下,哀求道:“請大娘子開恩!”

關虔婆冷笑道:“替我接客生錢,自然對你開恩!”

胖商忍不住道:“這不是逼良為娼麼?”

關虔婆橫他一眼,叱道:“你替她還我錢來?”

胖商道:“幾多錢?俺若還,這美娘子須得歸俺。”

秋娘一聽,頓覺有了生機,急來跪胖商道:“奴家夢裡也盼救星!若客官救得奴家,奴家甘願一生一世為客官奴婢。”

胖商對關虔婆道:“如何?”

關虔婆冷笑道:“我上月殮她父,用去三百兩銀子,一月貴利,便又是三百兩,她是處子,自然身價翻倍,連本帶利,共是一千二百兩,你若還得起,拿錢來,人歸你。”

胖商嚇了一大跳,要知北漢貧窮,高官每月也只三十兩銀子的俸祿。此地喪事至多是五六十兩銀子,如今關虔婆大開獅子口,分明是仗著相府權勢欺人。自己小本生意,哪裡與她爭得?當下搖搖頭,煞白了臉,徑自回房去了。

秋娘見胖商掉頭而去,自己生望破滅,不由傷心欲絕。她見廊下還立著個瘦長漢子,情急之下便朝那長漢悽聲叫道:“這位客官,救我一救!”

關虔婆冷笑道:“普天下人人顧己,指望誰救你這個賤人?胖的逃了,瘦的也須識趣。”

李重進至此已知秋娘極是可憐,起了鋤強扶弱之心,待聽了關虔婆奚落,心中愈是憤怒,恨不得一掌結果了她。無奈他來北漢要乾的是軍國大事,不好魯莽動手。若要救秋娘,唯有用金銀替她贖身,但若使了銀袋中的黃金,再用什麼去打通衙門關節?心念及此,又不免生髮躊躇。

關虔婆察言觀色,瞥見了李重進的躊躇神色,當下呸一聲道:“面有餓紋,不外窮漢。要盼救星,做得好夢!”四個龜奴一齊附和哄笑。

李重進不由大怒,喝道:“休得無禮!”眾人吃他一喝,耳際隆隆作響,都呆住了。

只見李重進大步回房,左手託著個銀袋出來,道:“這裡是黃金一百兩,替秋娘還一千二百兩銀子,只多不少。”說罷,手掌一吞一吐,將銀袋平平朝關虔婆擲去。

關虔婆見銀袋飛來,登時喜得笑咧了嘴,急忙張開雙手去抱,豈料手掌甫一觸到銀袋,便被一股大力撞倒,登時站立不定,啊喲一聲,撒了手,肥胖身子往後便倒。那銀袋餘勢不衰,仍直往前撞去。四個龜奴兩邊疾步搶上,拿樁扎馬,各出雙手,一齊去託銀袋。他四人聯合出手,本道是十拿九穩,便是飛口碩大肥豬來,也能托住了,卻哪知那銀袋的慣力巨乎尋常,四個龜奴被它一撞,也一齊被攧翻了,俱都四腳朝天跌倒在地。那地上泥水一片,關虔婆和四個龜奴全如抹地布一般,溼漉漉地揩了個遍。

關虔婆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誰知那銀袋自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恰好砸在關虔婆頭上,登時又將她擊翻,哇哇地大聲呼痛。

客店門外圍觀的街坊,平日裡只懼怕翠玉樓背後的權勢,對關虔婆和她手下眾龜奴的惡行敢怒而不敢言,今番見他們當眾出醜,都是大聲恥笑。

李重進擲出銀袋,再將手一揮,喝道:“你幾個賊男女,快滾!”關虔婆五個都已曉得了李重進的厲害,哪裡還敢停留,慌不迭自地上抱起銀袋,帶著一身的水漬泥濘,跌跌撞撞逃出門去。

秋娘絕處逢生,當下急趨上前,向著李重進盈盈拜倒,連連磕頭道:“救命之德,恩同再造。叩問恩公高姓……”

李重進一擺手道:“萍水相逢,何須記掛。你既得自由,便逃生去罷。”

李重進話音未落,忽聽店外有人一聲喝彩,高聲道:“好個大俠風範!”

李重進循聲望去,見人群中有幾個北漢官兵,簇擁著一個軍官,那軍官三十七八歲年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虎頭燕頷,滿面赤須,腰懸一柄長劍。店家一見那個軍官,慌忙朝前施禮道:“拜見大將軍。”

那大將軍分開人群,大步跨入客店來,對李重進一揖道:“在下劉繼業,聽說城裡來了個奢遮人物,而今一見,果然不凡。尊兄的高義,在下都看在眼裡。敢問義士高姓大名?”

李重進心中明白,店家昨日定是起了疑心,去官府稟報了自己的入住。然李重進此時並不惱這店家,反倒心中暗喜,他正要設法見北漢的掌軍人物,這劉繼業來得正合心思。

劉繼業本名楊重貴,自幼倜儻任俠。其父楊信趁五代時大亂,佔據了麟州,自稱刺史。楊信初附後漢,為結交時任河東節度使的後漢皇弟劉崇,遂將自己的長子楊重貴送到太原為質,甚得劉崇喜愛,收為養孫,賜國姓劉,改名繼業,又任為統兵大將。李重進雖未與劉繼業照過面,卻曉得他英勇善戰,外號“無敵”,乃是太原的一名驍將。

此刻李重進聽劉繼業問起姓名,便拱手作答道:“承大將軍相問,在下姓郭,名崑崙。”

邊上店家聽說,心中暗道:“向來極東是大海,極西是崑崙山。我這本家怕是胡謅的假名。”

劉繼業對李重進打量片刻,呵呵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今郭義士駕到太原,在下忝為地主,便請義士同去前街濟漢酒樓飲幾杯,如何?”

此言正中李重進下懷,他道:“甚好。正好昨日夜裡有兩個蟊賊偷入我房中打劫,吃我捉了,要煩勞將軍解去衙門,權當與將軍的見面禮。”

劉繼業聽說,傳令教去李重進房中將兩個蟊賊解了出來。店主看時,見其中之一竟是自己的店小二,不禁唬了一跳。劉繼業虎了臉道:“一直聽說晉陽城內有盜,原來就是這廝。”當即令副將楊升將二賊拖去太原府衙嚴辦。

劉繼業令畢,伸手來拉李重進道:“請義士吃酒去!”李重進微微一笑,也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一碰,俱是微微一震。兩個都是武學行家裡手,輕觸之間,便立覺對方體中泊泊綿綿,真氣鼓盪,沛然護著自身。二人自是會意,知彼此雖是說話客氣,然畢竟不知根底,因此不得不暗自提防戒備。而兩個只輕輕一碰間,便已探知對方內功極是了得,精純渾厚,氣凝如山,與己可說是不相上下,難分伯仲。

李重進不動聲色,先斂了真氣。劉繼業也自收斂,轉頭謂秋娘道:“這位娘子一同侍酒去。”

秋娘躬身答應。

三人正待出門,劉繼業卻想起一事,回頭指著店家道:“自今日起,這位郭義士和秋娘的房錢與三餐,全賒在侍衛司府上,你不可怠慢了。”

店家聽了一驚,自知去官府討錢大非易事,不由心中叫苦,卻也只得躬身答應。

當下三人來到濟漢酒樓,酒保識得是大將軍,不敢怠慢,急引到一間僻靜閣裡。劉繼業請李重進上首坐了,教酒保取大樽竹葉酒來,又列下幾般肥羊雞鵝,盡使硃紅盤碟盛著。少頃齊備,劉繼業揮手教酒保退下,卻教秋娘斟酒。

劉繼業道:“這竹葉酒以汾清為底,佐以藥材,故有竹葉特色,又有汾清和藥材之香,入口甜綿微苦,飲後芳香醇厚,餘味無盡。義士路途勞頓,飲這酒正好活血益氣。”

李重進道:“我少時聽說汾清出自二百里外的汾州,只是後來忙於生計,竟未有暇去汾州走一遭,想來頗是憾事。”

秋娘邊斟酒邊道:“唐人杜牧有首應景詩,秋娘讀與恩公飲酒助興:‘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劉繼業道:“咦,你倒會吟詩。”

秋娘道:“奴家小時學過唱曲,誦過此詩。”

酒過三巡,劉繼業教秋娘再斟滿了酒,舉杯向李重進敬道:“義士周遊天下,見多識廣,此次駕到晉陽,必有見教。”

李重進道:“既是將軍相問,崑崙自當坦陳。去歲中原生髮叛亂,趙匡胤於陳橋兵變,奪了恩主江山。而今趙宋人心未附,敢問北國有意乘此良機恢復大漢舊疆的麼?”

劉繼業聽罷,斂了笑容,沉吟良久方道:“在下身為國家大將,自願為國開疆拓土。只是我漢國地狹兵少,河東十二州之地,盛唐時計有二十八萬戶,經數代征戰不休,而今不及五萬戶!不瞞義士,我漢國地瘠民貧,而契丹挾制我國,除勒索貢銀外,國事也諸多掣肘。去歲昭義軍李筠反宋來投,我主封他為西平王,招致契丹遣使問罪。故如義士所言,在下也知是絕好時機,奈何我主深有苦衷,斷難應允!”說罷,喟然長嘆。

李重進聽了,不覺心中一沉。北漢貧窮積弱,他早略有所聞,不料竟如此不堪,尤其人口少則壯丁少,壯丁少則軍兵少,兵少如何打仗?原以為北漢有契丹騎兵作後援,卻未料契丹原來不許北漢南圖,而北漢唯仰契丹鼻息,實作不得自己的主。

劉繼業望著李重進道:“李筠自以為是太原人,必得我主青睞,然他又說受大周國恩,不忍背德。他卻忘了,郭周與我劉漢乃是世仇,因此我主聞了李筠之言,甚為不悅,此也是李筠速敗之因。”

李重進聽說,更是一凜,暗道:“他是專來說與我聽的麼?我倒忘了這一節!李筠只是周將,我卻是周帝血親,豈不更是他北漢的仇家!”不由得如同一瓢冷水撲頭而下,原先的借北漢兵之念,至此已然消失殆盡。

卻聽劉繼業道:“在下會看異相,見義士生就一副將帥之相。若義士有意,在下可薦與我主,教義士有一安身立命之地。”

李重進知劉繼業已猜到自己的來歷,只是不說破,當下搖頭答道:“謝將軍美意,我亂世裡苟得性命,只求終老山林罷了。”

劉繼業見李重進神情蕭索,便教秋娘道:“你既識唱曲,便唱些個與你恩公開懷。”

秋娘領命,立起身來便待唱,李重進手一擺,道:“罷了罷了。秋娘投親不著,也須早日返回襄陽去。”

劉繼業道:“襄陽離此少不得兩千裡,她一個弱女子,這般回去,無疑白在路上送死。不若我來供她一條生路:我兒延朗今年三歲,她便到我府上做個奴婢,服侍我兒,也在府上獻唱戲曲,我管她吃住,她得一個棲身之處,如何?”

李重進聽了,暗自不悅。同是皇親大將,自己贖救之人,劉繼業卻視作奴婢,心下一股傲氣湧發,朗聲道:“救人須求徹,我護送秋娘回襄陽去!”

此言一出,劉繼業和秋娘同是一驚。秋娘顫聲道:“恩公不是說笑麼?”

李重進傲然道:“我既出此言,便是季布一諾!明早便啟程!”

秋娘喜出望外,急屈膝跪倒,連磕幾個響頭道:“秋娘有幸,所夢成真了!”直歡喜得落下淚來。

劉繼業見狀,只得道:“義士志不在此,在下不便多勸。只望義士一路平安,異日得見。”

李重進道:“方才得了將軍的謬讚,又飲了將軍的美酒,感激不盡。禮尚往來,我便向將軍進二言,權作禮報如何?”

劉繼業道:“正要聽義士高見。”

李重進道:“這第一言,便是請將軍懲治惡霸。將軍方才說漢國地瘠民貧,卻還有關虔婆這等惡霸,於是百姓愈苦,將軍是國之棟樑,須得懲治其奸,百姓得了平安,日後保家衛國時自與你同心。”

劉繼業點頭道:“義士所言甚是,在下也多聞怨聲,拙荊便尤恨翠玉樓,幾番要殺那關虔婆。只是關虔婆背後有相國郭無為撐腰,我恐此事鬧大,朝廷上不好見面,因此再三勸住。”

劉繼業與鄰州府州党項羌族豪強折氏兩家結秦晉之好,娶了折德扆之女折賽花為妻。折賽花身兼遊牧民族的豪邁英氣,柔中有剛,疾惡如仇,因此幾番要殺關虔婆。

劉繼業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是了,今天幸得義士捉下了兩個蟊賊,在下教府尹酌情審理,此事便可為了。還要請教義士之第二言。”

李重進道:“這第二言,便是請將軍有備無患,提防水攻晉陽。”

劉繼業瞿然一驚道:“這水從何來?”忽然醒悟道,“義士說的,可是汾水?”

李重進點頭道:“晉陽地勢低平,汾河水依勢自北而南。若敵軍下寨於高阜處,卻築長堤壅絕汾水,阻斷南流,又堰住各處水口,加高河堤,待河水滿溢,同時決汾河和晉澤之堤,令大水直衝晉陽城下,灌而淹之。他卻預備水具,打造戰筏,順流前來攻城。因此將軍宜早作預防。”

劉繼業皺眉尋思,道:“義士提醒得極是。我須得城裡城外多築土障,自北而南,掘下坑道,引流積水,減輕水患。城中多壘高臺,移屯糧秣軍需,再備下木料草垛沙石,以助城牆有損時堵缺守禦,城上更多置弓弩擂木滾石,專來對付敵之戰筏。”

李重進道:“將軍這般籌劃,再有軍民齊心協力,自能守住城池。而敵若欲水攻,必借河東的雨季。然這雨季既是其利,也是其弊。蓋因降雨連綿,雖升高了水位,卻又必致敵軍人馬罹患病疾,失去戰力。故將軍只需保住城牆不失,旬日內當可退敵兵。”

劉繼業大喜,擊節稱善,道:“晉陽得安,義士之功矣!”

兩人再飲,至午方罷。劉繼業道:“義士好生歇息,在下明早自來相送。”

次日清早,劉繼業領了楊升和數個軍卒,推了一輛車前來送行。劉繼業道:“好教義士得知,義士捉下的店小二已招認,他原是翠玉樓關虔婆所派,專在客店劫掠財物。太原府尹已然將關虔婆收押下獄,青樓也已查封,財物入庫。”

李重進聽罷,也不多問,只淡淡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此言不虛。”

劉繼業道:“義士昨日進我二言,今在下將兩樣物事做回禮。”說著一指軍卒推來的車輛道,“我漢國國貧,送不得駿馬,只得車輛,難成敬意,但也可節省義士腳力,還請笑納。”李重進正尋思著如何覓輛馬車,好搭載秋娘南行,見劉繼業送來了及時雨,當下謝了,並不推辭。

劉繼業又遞過一隻銀袋,道:“此是關虔婆訛去的義士的金子,怕已被竊了些去,在下將餘下的奉還原主。”

李重進謝了接過,並不清點,卻自銀袋中取出一塊金錠,喚店家上前,將金錠遞與他,道:“這金子權當是償還我和秋娘的食宿及夜裡捉賊損壞的物事,可曾短了麼?”店家接過金子,見足重十兩,便是二人吃住一年也多了,當下大喜過望,連忙掖入懷中,眉開眼笑道:“只多不少,只多不少。”

這時楊升去馬廄牽出李重進的坐騎,將車轅架上馬背,安上了轡頭。套車停當,李重進便教秋娘拜別了劉繼業上車,自己長揖一禮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將軍保重!”說罷,跨上馬車,韁繩一提,催馬出城。

劉繼業直送出南門外,目送馬車遠去。身後楊升低聲問道:“此人果是黑王麼?”

劉繼業嘆道:“不是他是誰?此人膽略,我不及也!”

(按:北漢末帝劉繼元即位後,劉繼業為避帝名諱,改名劉業,降宋後復還楊姓,這便是聞名後世的楊令公楊業,其妻折賽花便是後世演義楊門女將中的佘太君。而史載宋太祖開寶二年親征太原,引汾水灌城,卻無法破之,只得退兵。)

卻說李重進駕車,迤邐一路南下,行了七日,便已到了黃河孟津渡口。

黃河出陝,流經豫西峽谷,水流湍急,待至孟津,河道漸寬,流速驟降,方才便於船渡。當下李重進花重金僱了一隻大渡船,連人帶馬車一同橫渡黃河。

李重進一路甚少說話,心中只是默默在西南的後蜀、東南的南唐和嶺南的南漢間比較,盤算著選哪一國去投,一時心意未決。他此刻立在船頭,披襟當風,望著大河波瀾壯闊,心中不由感慨,暗道:“常言說‘不至黃河心不死,我此刻就在黃河上鼓浪而前,我的心卻真個未死哩!”秋娘悄立一邊,見恩公神色朗朗,大異於路途,心中也替恩公歡喜。

李重進乃是大軍統帥出身,當眺望南岸的關隘時,禁不住指點著對秋娘道:“南岸這關城喚作孟津關,北瀕黃河,南依邙嶺,山河作託,形勢險要,實是兵家必爭之地。”

秋娘含笑道:“恩公說得是。”

李重進隨即省悟,啊一聲道:“是了,你已是第二次經此渡口了。”當即住口,免使秋娘傷心。

卻聽秋娘介面道:“秋娘知前面有一山喚作首陽山,有周武王率八百諸侯伐紂的會盟臺,還有伯夷和叔齊兄弟扣馬諫武王的扣馬村。夷齊二人恥食周粟,大義讓國,可謂抱節守志之千秋典範。”

李重進正要與趙匡胤一較高下,聽了“大義讓國”四字,不覺悒然,呆了一呆。這番輪到秋娘急忙住口,生怕再說錯話惹惱了恩公。

這時船傍南岸,二人繼續南行,一時都不說話。

行了數里,李重進忽然道:“在太原城我便要問你了,你曾讀過許多書麼?”

秋娘恭恭敬敬道:“回恩公,秋娘父親是私塾先生,故秋娘得以讀了些書。”

李重進點頭道:“是了。你前因何事投奔太原?”

秋娘身子一顫,道:“恩公見問,秋娘自當實言稟告。秋娘姓崔,有個姐姐喚作春娘。若不是為個大惡人所害,我一家四口本是樂也融融。害我家破人亡的惡人,乃武勝軍節度帳下軍將張洪,他是節度使張永德的侄兒。襄陽郡雖屬山南東道節度當管,但山南節度使慕容延釗與張永德交好,官官相護,因此張洪敢竄來襄陽作惡。這惡人打聽到我和姐姐待字閨中,便闖入我家,不由分說,撇下十兩銀子,說是與春秋二孃的納定之禮,要選個好日子,前來娶人。父親再三懇求高抬貴手,惡人大怒逞兇,綁了父親毒打。待母親前去央求放人時,父親已被打得吐血不止。惡人道:‘人我暫且放回,三日後前來迎娶二新婦。若再有阻滯,定殺你全家,雞犬不留!姐姐性子剛烈,寧死不從,夜裡自縊了。母親痛不欲生,也服藥自盡了。秋娘見父親傷病交身,不忍拋下父親自尋短見,只得易容改裝,逃出襄陽,千里迢迢往太原投奔遠親。之後的事,恩公都已知曉了。父親臨終遺言,教將他骨灰帶回襄陽,因此我才忍辱偷生。”

秋娘說罷,捧著裝有父親骨灰罐的包袱,淚如雨下,哽咽道:“幸遇恩公,秋娘方才真正逃出生天。”

李重進聽罷,長嘆一聲,搖頭道:“你原來這般受苦!說來慚愧,我替你贖身時也曾心有躊躇,而今送你返襄陽,也是一時傲氣。你莫再恩公恩公地叫,羞煞人也!”

秋娘卻是堅不改口,道:“秋娘只知,救命恩義高似雲,義士生生世世都是秋娘的恩公!恩公但有用得著秋娘處,秋娘定萬死不辭!”

李重進苦笑一聲,不再多說。路過孟津,二人在官道旁一家飯店用飯,這一路李重進多接濟窮人,出手豪爽,此時付了賬,銀袋已然告罄。秋娘偷眼看李重進時,見他全無憂色,只顧駕車便行,於是忍不住道:“而今囊中空了,怎的是好?”

李重進微微一笑,道:“勿憂。且到前頭邙山鎮上住下,我夜裡去轉運使處劫些庫銀便是了。”

秋娘聽了,大吃一驚,道:“劫官府庫銀可是大罪!”

李重進哼一聲道:“他趙匡胤搶恩主江山,我劫他庫銀,誰個罪大?”

秋娘輕聲道:“天下事,秋娘不懂。秋娘只願為良民,雖是清貧,卻一生一世無愧於心。”

李重進聽了一怔,苦笑道:“好好,不劫便不劫,待我另想法子。”

正說話間,突然聽得一聲呼哨,接著自道旁林子裡躥出三個人來,攔在了當路!馱車的馬兒冷不防受了驚,引頸驚嘶,騰起前蹄扎住。馬車驟然大震,向前一衝,方才停定。秋娘大吃一驚,慌叫道:“苦也,撞著剪徑賊了!”

李重進定睛看時,見那三人俱是後生漢子,中間那個一身白袍,手持一把摺扇,看去甚是瀟灑。左右二漢都穿著領青布衲襖,頭上綰著角兒,再用紅絹帕裹著,左首那個手裡掄著兩把板斧,右邊那個提著雙刀,兩般兵器俱都閃閃發亮。

便聽掄斧漢子高聲喝道:“留下買路錢,免得傷了性命!無錢便須留下美娘子,待湊足錢來贖!”

秋娘聽了更驚,李重進卻是微微一笑,道:“無妨,是送銀子的來哩。”

秋娘急道:“他們非是來送銀子,是來搶銀子,還欲搶……”又羞又急,正感難以啟齒,忽覺身前衣袂帶風,李重進已然躍下車去。

李重進上前兩步,指著三人道:“你三個是什麼人?膽敢在這官道上攔路剪徑!”

持刀漢道:“我們中間這位,乃英雄無敵少俠,姓廖,名不凡。”

李重進微一點頭,道:“他名不凡,你二人又喚作甚來?”

掄斧漢道:“我乃少俠部下頭領陳不近。”

持刀漢道:“我乃少俠部下頭領丁不遠。”

李重進笑道:“今日合該我運不凡,盤纏恰好用盡,不近不遠,偏在此處輪到我來發市。”

陳不近和丁不遠聽了,反倒一怔。陳不近瞪眼道:“你是誰?怎的是輪到你來發市?”

李重進將臉一沉道:“你等剪徑,卻不巧撞上我這個專捉蟊賊的郭崑崙,豈不是輪到我發市?你等快快將平日所劫金銀拿來與我,免傷性命!”

陳不近和丁不遠這時方才會過意來,禁不住一齊惱怒發作,口中哇哇大吼,舞動手中雙刀雙斧,一左一右齊向李重進猛撲過來。

秋娘已知恩公在太原郭家客店便捉過蟊賊,是個有武功的,但她卻不知恩公實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因此見了陳不近和丁不遠兩個以二搏一,氣勢洶洶撲將過來,手中刀斧虎虎生風,勢道勁惡非常,相較之下,恩公卻是赤手空拳,手無寸鐵,秋娘不由大是惴惴,生怕恩公有閃失。

秋娘正自提心吊膽間,就聽噗噗數響,有物撞落在地,道上登時騰起了一堆煙塵。秋娘睜大雙目看真切時,見陳、丁兩個的雙刀雙斧不知怎的,齊整整地排落道路邊,他二人則是肩並著肩,跪在了恩公面前,身子一動也不動!

秋娘不明所以,直看得撟舌不下。那廖不凡卻是個練家子,自然看得分明。

廖不凡見李重進一招未過,便已將陳丁二人制服,這等武功當真了得,不禁又羨又驚,當下清喝一聲,身子猛然拔起,右手摺扇一合,疾速點向李重進的璇璣要穴。

李重進見廖不凡竟然將一柄摺扇當作判官筆來使,且點穴招式看去甚是精妙狠辣,不禁讚一聲好,心道:“此人倒是不可小覷。”急抬左腿一掃,將陳不近和丁不遠兩個身軀平平撥到了一邊,隨即凝神提氣,左腕一翻出掌,倏地截出,斜刺裡來切廖不凡的手腕。

這當兒忽見廖不凡左袖陡地揚起,帶一陣風拂向李重進面門。李重進見廖不凡身在空中,卻能暗藏招式,借一躍之勢,以袖力傷人,倒也是一記奇招,當下暗自點頭,也是右袖揚起,往廖不凡左袖捲去。他內力鼓盪之下,右袖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

廖不凡扇交左手,左腕便即一翻,摺扇倏地張開,向李重進頭臉橫掃過去,同時右手駢起食中二指,點向李重進胸前玉堂、膻中二穴。

李重進見廖不凡又是雙管齊下,變招奇速,所換招式竟不似同一家數。只是招數雖妙,但兩招間的運合處卻現出個老大破綻。李重進正要尋暇伺隙,當下身子略側,右手袖招不變,照廖不凡空當間拂去。果不其然,廖不凡見李重進袖招一陣風攻到,自己兩招之間全然照應不得,無從抵禦,只得右足一點,後躍開來。李重進便在這一拂間,連消帶打,就將廖不凡的二招攻勢一舉破去。李重進正待出左拳,回擊一記重手,忽地心念一動,隨即收回了幾成力道。

原來李重進也知有些武林人士以摺扇為兵器,然那扇卻是精鋼打造,貫上內力時,扇子便如刀劍般鋒芒銳利,實是一件奇門兵器。而今從廖不凡的扇風和來勢可辨,他使的卻是一把普通紙竹摺扇。想來要麼是他武功奇高,尋常紙竹扇也能傷人,要麼他便非濫殺無辜的惡人,因此李重進還擊時自也手下留了情。

廖不凡本當知難而退,但他天性好勝,不由抖擻起十二分精神來與李重進相鬥。他見摺扇無功,便將它往腰間一插,雙手交錯,左右開弓,連連變換招式,忽而擊拳,忽而出掌,忽而點穴,忽而擒拿,忽而剛猛,忽而小巧,還能依樣畫葫蘆,現學現賣,翻用李重進方才使過的某招某式。饒是李重進一生戎馬,見多識廣,此刻見了廖不凡功夫恁雜,功力雖非極深,卻是變化多端,機變靈活,也不禁暗暗稱異,當下將龍虎掌法使開,擒拿點拍,守中寓攻,攻中帶守,同廖不凡過招。

秋娘此時已再無絲毫驚懼,笑吟吟地在馬車上觀戰。她如今終於曉得,恩公原來是個能敵萬人的大英雄,不覺芳心深處好生歡喜。

二人已戰了十數個回合,廖不凡全然落在了下風。原來廖不凡雖天性好武,又極有學武的天賦,卻是從未拜師,一招一式全憑平時所見所聞,自修自練。然他終是習武時日尚短,所練的武功雖雜,卻尚未自成一家,功力也未臻一流,因此以他此時的武功,對付尋常武林人士已然綽有餘裕,但若遇見李重進這等高手,卻立時相形見絀。

廖不凡鬥到此時,也已知是李重進有意相讓了。他眼見李重進武功極強,尚未出全力,知道今日已是再無勝算,隨即暗自急轉心念,思量著該當如何救得陳、丁兩個,三人全身而退。

正當廖不凡盤算間,李重進已大步躍上前來,右手探出,抓向廖不凡左肩。

便在這時,廖不凡身子急忙向右一傾。李重進手勢不緩,向前追擊。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枚暗器從下往上,斜刺裡疾撲李重進面門。廖不凡藏身射扇,以為這猝然一擊定能得手,雙足便急地一點,遂要藉機躍向陳、丁兩個跪地處救人。然李重進急運丹田真氣,張口對著摺扇鼓勁一吹,一股雄渾之極的罡氣登時將摺扇吹得歪了方向,斜飛開去。而就在廖不凡身子正要躍開時,李重進左手疾探,廖不凡只覺前胸一麻,氣戶穴上早被點中了一指,立時身子一顫,已然僵立不動。

李重進右掌揚起,作勢要斫。那陳不近和丁不遠二人只是穴道被點,身子動彈不得,眼卻能見,口卻能言,此刻見李重進舉起掌來,只道要殺廖不凡,二人見狀大急,陳不近叫道:“求郭英雄殺了我兩個罷!”丁不遠也叫道:“我二人願同廖少俠同生共死!”

李重進聞言,凝掌不發,道:“好義氣!你三個可是結義兄弟麼?”

陳不近道:“不是兄弟,是主僕。廖少俠是我二人的少莊主。”

李重進聽說,問廖不凡道:“你既是個少莊主,想來也是衣食無憂,為何做了強盜?”

丁不遠告道:“英雄在上,我家少莊主天性寡言,不喜說話,小人便替他分說如何?”

李重進點頭道:“好,你便說來聽。”

丁不遠道:“告稟英雄:我家少莊主是房州人氏,自來愛武成癖。只因太公不許少莊主習武,故少莊主從未拜師,一招一式全憑他暗地裡自學自練。太公曉得後又來相禁,少莊主只得領我兩個偷偷離莊,來到邙山落腳練武。只因盤纏用盡,我三人便不時做點兒剪徑勾當,自過往高官富商處得些使用。我主僕從未傷過一條人命,也未曾害過小戶人家。方才小人說要留下小娘子換贖金,卻是說耍來。郭英雄可到我三個藏所,便見我等並無女子的首飾物事,當知小人所說不假。”

這時秋娘步下馬車來,道:“恩公,他們三個不似惡人,便饒了他們好麼?”

李重進正要秋娘這句話,便道聲好,舉掌一拍,解開了廖不凡被封的穴道,再跨步來到陳、丁二人面前,伸手左右只一拂,道:“你三個起身罷。”廖不凡主僕身子得了自由,一齊磕頭。

張洪連發內勁,卻如泥牛入海,心中愈發驚駭,慌忙運勁縮肘,同時身子向後急仰,猛力後墜,奮死力要去掙脫李重進的掌握。然他力掙之下,李重進的手掌依然紋絲不松。張洪連掙幾次,俱都徒勞,毫無功效,且每掙一次,鐵箍更似緊上一分。張洪待要出左拳去攻敵時,李重進的掌箍驟地暴緊,登時張洪右臂筋骨好似寸寸碎裂,奇痛無比,透徹心脾,以致心力疾速渙散,內勁一時盡失,他左手雖也勉強拈了個拳形,卻全然不具力道,哪裡遞得出招去!

張洪驚駭莫名,陡然間醉酒醒了幾分,神智忽清,大睜了眼瞪視李重進,嘶聲叫道:“你是……”才說得兩個字,便覺一股雄勁罡氣從李重進左掌透拳直入,霎時間猶如山崩海嘯,天摧地陷。這罡氣徑直衝擊張洪諸處經脈,登時迫得張洪自有的內息逆岔亂竄,直將他的臟腑衝壓得好似挪了位置,呼吸失暢,幾欲窒息,哪裡還能說得出話!

李重進隨即右手揚起,運指如風,連點了張洪身上璇璣、膻中、巨闕、神闕四處大穴。李重進右手點罷,左掌鬆開,五指同時一彈一撥。張洪脫離掌握,全身癱軟,身不由己地向前俯跌,撞地時頭顱恰好磕伏在了秋娘的腳下,便似叩頭認罪一般。

眾侍衛見張洪倒地,這才一擁上前,將他撳住。此時張洪全身虛脫,更無半分力道,絲毫反抗不得,任由眾侍衛拖到張永德帥案前跪下。

張永德鐵青了臉道:“你揹著我去襄陽逼婚,害得秋娘家破人亡。我須得殺你償命,還她公道!”

張洪見張永德滿面殺氣,方覺大事不好,急要哀求叔父饒命時,卻苦於大穴被點,說不出話。張永德一跺腳,道:“你雖是我親侄,但軍法無情,莫要怨我。你的父母妻兒,我自替你贍養。”言罷,呼令刀斧手將張洪拖出轅門外斬首。

須臾,血淋淋一顆首級斬訖報來。秋娘垂淚跪地,先祭告了父母姐姐在天之靈,再上前拜謝張永德大義滅親,替己伸冤報仇。

張永德叱退左右,對秋娘擺擺手,苦笑一聲,道:“你休拜我,替你主持公道報仇的,另有其人。”側頭謂李重進道,“這女子定是兄之紅顏,不然豈會為她冒奇險?”

李重進正色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輩宜為。而今事了,我便去也。”

張永德慌忙攔住道:“仁兄難得到此,永德身為地主,怎可怠慢?容我備個小酌,也請仁兄賞個薄面,飲了再去如何?”

李重進道:“節度使真個不怕受累?”

張永德嘆道:“磚兒何厚,瓦兒何薄!兄既無劉備之志,我自無呂布之心。”

少頃,酒筵已備,張永德請李重進上首坐了,自坐在下首,秋娘打橫相陪。

酒過三巡,張永德終是忍不住,壓低聲音道:“去年我來穰城節度,便聽聞揚州黑王反叛,舉家投火自焚。我當時便暗自垂淚,蓋因我知黑王並無反心,實是被迫冤死。”

李重進揚起頭來,望著張永德道:“節度使又何以知之?”

張永德道:“大周太祖當年立世宗為儲君,黑王為太祖唯一在世的血親,尚且不去相爭,此一。黑王久為大軍統帥,必知若要起兵,最佳之機便是與李筠同時共舉,南北呼應,豈有等到李筠敗死,再孤軍而守,坐待被各個擊破?此二。天子徵李筠,尚且圍攻澤州十數日方才破之,黑王卻是遠勝李筠的沙場老將,既然造反,必加固城池守備,豈能未及對壘,便登時城陷攻拔之?此三。”

李重進沉聲道:“是不戰,非不能戰!”

張永德又低聲道:“我是信佛之人,曉得黑王是以一身之死,平息了今上至尊寶位的威脅,於是戰事止息,挽救了無數軍民性命,實是功德無量。”

李重進聽罷,不覺動容,嘆道:“得節度使此言,黑王便已不朽矣!”

筵畢,張永德問:“兄今何往?”

李重進苦笑道:“孤魂野鬼,只求覓地求安,此亦非公宜問。”張永德遂不再言。於是李重進領了秋娘,作別了張永德,繼續南行。

車行轔轔,一路來到了漢水北岸,南岸那頭便是襄陽城了。

李重進立在江岸,見漢水清冽,突然心生異樣,原來滿腔的殺氣好似被漢水洗滌而淨般,胸中一時間全無戾意,報仇雪恨之念,竟似也被化去。李重進不由一怔,不明所以。

秋娘是本地人,熟知地理人緣,自去江岸邊尋了一戶相熟人家,寄存了車馬,安排了午飯,請恩公吃了,然後僱只小舟,與恩公渡過江去,從臨漢門入了襄陽城,再領了恩公,一徑來到遠房叔父崔成家。

崔成與老伴自秋娘父女逃離襄陽,再無音訊,只道二人已是凶多吉少,如今見秋娘平安歸來,不由驚喜交集。聽罷秋娘哭訴經過,二老先將秋娘之父骨灰罐安放案上,覆了白絹,插燭傷悼,再來謝過李重進救護秋娘的恩義。

崔成謂秋娘道:“這兩日,正巧有位世交高僧前來相探,愚叔同他說起你家之事,他應承幫忙尋訪你父女下落哩。”說罷,去後廂房請出一個僧人來道,“這位便是山東臨清龍潭寺的高僧,法號大悲。”

李重進看時,見大悲五十五六歲年紀,身著敝舊僧袍,卻生得寶相莊嚴,不覺暗暗稱異。

秋娘上前盈盈拜倒,謝大師恩德。大悲扶起秋娘道:“老衲都聽說了,劫後重生,苦樂皆是定數。愚者和智者,劫後自得解脫。”

崔成對大悲道:“這位郭崑崙義士乃救護秋娘的恩公。”

大悲轉身打量李重進,雙手合十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義士不唯救人性命,所起之名尤有深意。楚辭曰:‘邅吾道夫崑崙兮,路修遠以周流。義士所經所歷,必是非凡。唯須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李重進聽了,暗自吃了一驚,心道:“這和尚句句機鋒,可是看破我身份了麼?”當下微微一笑,並不介面。

那廂秋娘自去幫嬸孃整治了晚飯,眾人晚膳時,崔成問李重進道:“恩公可曾來過襄陽?”

李重進道:“未也。然在下知此地俊彥輩出,東漢末諸葛亮便居於這裡的隆中,是劉備三顧茅廬,請出了臥龍先生,遂成三分天下。惜世上再無孔明,可輔英主建不世之功。”

崔成點頭道:“恩公所說的此地俊彥輩出,斯言是也。只是於百姓而言,三分天下不如一統天下。唯有天下一統,百姓方能安居樂業。唐梁唐晉漢周宋,五十餘年竟歷七朝,更有無數藩鎮割據,都來稱侯稱王,戰亂不休,民不聊生。”

李重進聽罷默然。

秋娘經張永德之言,已是猜到了李重進的身份,此時聞言,俏臉一揚,插口道:“趙宋恩將仇報,奪了恩主江山,又迫害前朝勳將,手段太過卑鄙。”

崔成又把頭搖了搖,道:“百姓眼中看王朝,首重者,便是國泰民安。自古改朝換代,無不血流成河,然此番趙宋代郭周,卻是兵不血刃、市不易肆,天下蒼生得安,因此百姓感德,自也望他趙宋國祚綿長。”

李重進忍不住道:“趙宋誣揚州節度使造反,屈死的冤魂又當如何?”

崔成嘆一聲道:“世有不公,自古亦然。便是不共戴天,也須順應大勢為是。”

李重進一字一頓道:“不然,既是不共戴天,就當投胎再世,報仇雪恨!”

崔成聞言,臉上變色。卻聽大悲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義士說得理直氣壯,然殺心既起,業障即生。冤冤相報,以暴易暴,迴圈殺劫一旦生髮,便不知伊于胡底。兵燹戰火,生靈塗炭,洩的是私憤,苦的卻是天下人。蒼生若何?百姓何辜?揚州一城軍民性命是重,天下千千萬萬軍民性命愈重!中間分別,義士自知。”

李重進聽罷,猶如當頭棒喝,一時呆住。

大悲續道:“方才義士所說揚州節度使,老衲知他是郭周唯一血親李重進,他本無反心,寧可自焚而不起兵,以一家數口性命換全城軍民之平安,此等功德,實是無量,正合我佛慈悲之懷。李大人的善德,無愧天地良心,佛祖自可為他作證!”

李重進聽了大悲這話,直如醍醐灌頂,振聾發聵,令他豁然開朗,幡然而悟。尤是大悲那句“佛祖自可為他作證”,最是打動李重進。他以一家數口換揚州城軍民性命,也曾以之為傲,想到功德如此,神佛必知。此刻想來,若興兵報仇雪恨,卻是相悖於自己救揚州軍民性命的初衷,必害苦天下千千萬萬蒼生,乃大大惡業,實是萬分不該。

但李重進心中尚有一惑,遂問:“大師所言是也,須得以天下蒼生為念,放下屠刀,勤積善業。只是武人一生征戰,哪個不曾傷過性命?業障既生,惡業將伴一生,如之奈何?”

大悲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武可為惡,亦可為善。七百多年前,正是在這襄樊地,名將關羽與曹軍大戰,被孫吳軍從後夾擊,關將軍身死,英魂不散,盪盪悠悠,於空中大呼曰:‘還我頭來!遇高僧說法道:‘昔非今是,一切休論,後果前因,彼此不爽。將軍征戰數十年,殺人無數,今日戰死,即大呼還我頭來,然將軍所殺的無數人頭,又將向誰索耶?關將軍英魂頓悟,遂皈依佛教,顯聖護民。”

李重進聽了,低頭沉思。大悲又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殺人之人和被殺之人,俱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李重進聽到此,胸中已然是光風霽月,大徹大悟,當下長身而起,恭恭敬敬道:“吾師金石之論,令弟子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從此再無仇恨,唯以武匡扶正義。不敢相瞞,弟子的真名是……”

大悲雙手合十,道:“義士不必說。無罪無業,無德無功。名字是空,往事也是空。”

次日早起,秋娘來請恩公早膳,道大師已飄然返山東去了,行前留下一封書信給恩公。李重進開啟看時,上寫有四句偈語道:“放下往時事,襄陽自無前。十年覺悟日,再度有緣人。”字型蒼勁俊逸,力透紙背。李重進讀罷,望著天際間的悠悠白雲,嘆一聲道:“是我緣淺了,十年後定到龍潭寺再行拜見請教。”

用早膳時,秋娘想到恩公昨日贊過諸葛孔明,於是提議,要陪恩公去隆中覽勝。

李重進卻搖頭道:“我倒想去憑弔關公古戰場。”

秋娘道:“自古英雄敬英雄,尤是顯聖護民那般的英雄。秋娘便陪恩公往鄧城去,那裡的罩口川,正是當年關公水淹曹操七軍之處。”

嬸孃道:“秋娘去鄧城時,可去老身兄長家,替老身討個秦遲侄兒的音訊。”

秋娘問道:“秦遲兄長怎的了?”

嬸孃道:“你須知遲侄是與春娘有意的。”

秋娘點頭道:“是。”

嬸孃道:“他得知你一家慘變後,大怒不已,為要學武藝替春娘報仇,徑去荊門界首山寨入了夥,而今已有數月,不聞音訊,教人掛念。”

秋娘失驚道:“秦兄怎恁糊塗!南平國高賴子的劣行,天下共憤,他怎能去投那裡?”李重進聞了界首山寨之名,也是微微搖頭。

崔成聽了秋娘話語,也嘆一聲道:“聽說那高保贊殘暴好殺,遲侄若要棄惡從良,只怕不易哩。”

看官聽說:五代十國亂世時期,在江漢荊峽地帶有一割據國南平,又稱荊南、北楚,國主高季興早年曾為朱溫義子朱友讓的家奴,一日時來運轉,也得朱友讓收作義子,成了朱溫的親隨牙將。朱溫篡唐稱帝,任命高季興為荊南節度使,屯兵於此,後乘亂坐大,割據一方。南平對南北稱帝諸國,俱上表稱臣,以求賞賜,然又憑藉地處南北要衝之勢,在界首山紮起強人山寨,以高氏宗親高保贊為山大王,專劫掠各國往返的使節和商旅,殺人越貨,令人聞之色變。高保贊其人武功高強,又得南平國做後盾,使得這界首山寨中人既是呼嘯山林的強盜,實又是南平囯的官軍,官匪結合,也是一絕。諸國對此深惡痛絕,呼之為“高賴子”,卻又無可奈何。

早餐畢,秋娘陪了恩公出門,渡過漢水,向北行約十里,便是鄧城了。

路上秋娘謂恩公道:“鄧城是春秋時的古國,曾極富庶,至今還不時聽聞城內偶有拾得銅鏃、金粒者,便是殺雞也偶可取得金粒,故此地有‘鄧城不賣活雞之諺。”

說話間,已到秦家。

秦遲之父秦伯與秋娘一家也甚熟稔,見秋娘平安歸來自然歡喜。秋娘問秦遲音訊,秦伯黯然道:“遲兒音訊全無,好生教人牽掛。”

秋娘寬慰幾句,再敘些家常。秦伯聽說秋娘要陪恩公去罩口川,便道:“老朽左右無事,便同你二人去那裡轉一遭,也好散心。”於是領路往罩口川來。

三人來到一處高坡,此坡三面絕壁,只得南邊有條山道。秦伯領頭,沿山道上了高坡。李重進舉目四顧,見一帶三面地勢開闊,北面卻是山谷,地勢掩映,奇正相對,果是用兵要地。秦伯道:“當年關公與曹操大將於禁和龐德相持於此,聽說此地名叫罩口川,關公大喜道:‘吾必擒禁龐德於此矣。部將問道:‘君侯何以知之?關公笑道:‘於者,魚也,龐者,螃蟹也。魚蟹入罩口,豈不被擒?”

秦伯又指著北邊遠處道:“其時連日大雨,關公命軍卒把壩埂堰得高了,蓄得滿水,待到夜裡,一齊將壩埂扒開,淹死曹軍無數。關公再駕戰筏順流而下,果然將於禁和龐德二員大將活捉。”

李重進讚道:“為將者,須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關公水淹七軍,足見其能!”

李重進正讚歎間,忽見南坡下來了一個長眉細目年輕漢子,腰間掛口單刀,急匆匆沿山道攀上坡來,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徑直行到秦伯面前問道:“老伯可是秦遲的父親麼?”

秦伯一怔,應道:“老漢正是。這位小哥是誰?可有我兒的音訊?”

那人道:“小人喚作唐定六,是秦遲的結義兄弟,而今棄惡從良,自界首山寨逃出,正要向老伯報知秦遲的訊息。方才去了鄧城,尋到你家時,才知老伯過這罩口川來了。”

秦伯和秋娘又驚又喜,忙問端的。唐定六遂說出一番故事來。

原來唐定六是隨州人氏,是被界首山寨強人強扭上山入夥,分在頭領祁彪手下。他雖從祁彪處學了些入門武功,卻也被迫要做些劫掠商旅的勾當,心下甚不自安。秦遲到界首山寨入夥後,分在另一個頭領焦能手下,但與唐定六住地相鄰,兩個甚是相得,私下裡結為義兄弟。秦遲見山寨強人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與自己初願相去頗遠,便同唐定六密商,想要逃離山寨,復為良民。然山寨寨規極嚴,若逃離即為叛寨,便是剝皮剜心的酷刑,因此二人都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四日前,山寨大王高保贊親押一批金銀珠寶前往南平國都,秦遲道是良機,不巧唐定六被派去當陽幹事未回,秦遲急不可待,遂獨自逃走,不料在山寨關門外被截住捉回,囚在死牢。第二日唐定六自當陽迴轉,四大頭領命他即刻下山,去追趕高大王,稟報此事,要待大王回山時依照寨規對秦遲施刑。唐定六趁此機會逃走,一路北上到襄陽來向秦家報信。

秦伯聽罷,驚叫道:“我兒休矣!天喪我也!”說罷,頓足大慟,老淚縱橫,秋娘也是潸然淚下。

李重進問唐定六道:“可知高保贊何時回山?”

唐定六道:“高大王去荊州,十日內便可回山。”

李重進又問唐定六:“荊門到襄陽,有多少行程?”

唐定六道:“小人一路走了兩日多。”

秦伯掐指一算,哭道:“遲兒便至多得五六日命了!”

唐定六訕訕道:“小人如今報信已了,須得快快回鄉接了老孃藏匿去。”說罷,轉身就要離去,突然來路斜坡山道上有人暴雷般喝道:“唐定六休走!祁彪來也!”喝聲如雷轟鳴,顯是中氣充沛,內力深厚。

唐定六大驚,急循聲望去,見來人手提朴刀,身軀健壯,虯髯戟張,生得甚是威風,正是自己的頭領祁彪。祁彪身後跟著三個小嘍囉,手裡都握著刀,正飛步搶上坡來。

唐定六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慌忙拔刀在手,舉在胸前,身子卻是連著後退了三步,那刀尖上下不住顫抖,顯是心中極是害怕。

祁彪大喝道:“你這廝叛寨而逃,還盜去寨中的黃金,而今我來將你碎屍萬段,割下頭來懸掛寨門!”跨步上前,挽個刀花,舉起朴刀便剁。

眼見唐定六性命就要不保,猛聽嗤的一聲,有物破空而來,祁彪的朴刀刀面被那物一撞,錚聲響亮,迸發火星四濺。那物的力道極猛,祁彪便覺手腕一震,虎口劇痛,朴刀已被彈了開去。

祁彪大吃一驚,定睛看時,竟然只是一粒尋常的石子。祁彪心中更驚,急舉頭朝坡上另幾人察看,見一個瘦長漢子負手而立,神態傲然,微微冷笑。

祁彪朴刀一橫,左手戟指那瘦長漢,厲聲喝道:“是你這天殺的瘦鬼暗算老爺麼?”

秋娘聽祁彪辱罵恩公,登時俏臉氣得通紅,踏前一步叱道:“你這個惡賊,怎敢來辱我恩公!”

祁彪平生最忌諱的便是被女人叱罵,當下狂怒難遏,喝令身後三個嘍囉道:“你三個去殺這瘦鬼,待我去摑這賤人一百掌解個恨!”

三個嘍囉領令,舉起刀來,發聲喊,齊齊向李重進撲去。李重進冷笑一聲,身子欺向左首那個嘍囉,右手倏出,駢指閃電般往他腕上太淵穴一拂。那嘍囉只覺手腕一麻,手心已空,單刀早落入了李重進手中!那嘍囉失了刀,“哎喲”一聲,雙手將頭一抱,轉身便逃。另兩個嘍囉見李重進身形微晃間,便魔幻般奪了刀去,自知武功與他差天別地,哪敢再上前動手,急要與左首嘍囉一道向後逃開,未待他們身動,李重進橫腿掃去,三個嘍囉的臀部俱都中了一腳,一齊倒地,如三串糖葫蘆般滾了開去。

此時祁彪也正躍到秋娘面前,獰笑道:“你敢罵我,卻不是尋死!”說著刀交左手,舉起右掌,挾帶勁風,便朝秋娘粉頰摑去。

祁彪這一掌才摑到中途,突見青光閃動,一柄單刀從天而降,護在秋娘面前。祁彪若是一掌摑實了,便是自行將肉掌送到刀鋒上去做了斷。

祁彪大吃一驚,但此時刀掌相距已不盈寸,再收掌已然來不及,也幸得他武功不弱,情急之下使一個“千斤墜”,硬生生側身往地上倒去,落地後雙足力蹬,身子便如一段圓木般旋轉開去。

方才那三個嘍囉滾地時,俱是怕極了李重進,一時都不敢起身。這時祁彪骨碌碌旋到他三個伏地處,與他們身子一撞,定住了身形。

祁彪平日在山寨地位崇高,而今滾落塵埃,狼狽不堪,在小嘍囉面前顏面盡失,心下又羞又怒。他亟要贏回面子,又自忖本門的雷霆刀法鮮有敵手,當可與那瘦子一拼,遂朝三個嘍囉大喝道:“你三個休要詐死!待我去鬥這瘦鬼,你們快去殺那賤人,一個也不許饒了!”

這些小嘍囉從來欺軟怕硬,他們見李重進功夫了得,自是趴地不敢起,然教殺秋娘,卻是勇往直前,當下一齊舞刀吶喊,殺氣騰騰地向秋娘撲去。

李重進一見,不由大怒道:“潑賊可惡,死有餘辜!”話音未落,祁彪已然撲到,口裡雷霆似呼喝,手中朴刀如暴風驟雨般攻來。

那三個嘍囉撲到秋娘、秦伯和唐定六跟前,一個嘍囉對準一人,舉刀劈頭蓋臉,直斬過去。秋娘三個身後已是懸崖,再無退路。秋娘和秦伯不識武功,自不待言,便是唐定六識些武功,然赤手空拳之下,也只能閉目待死。

眼看三人性命危在頃刻,卻見李重進身形從祁彪舞起的刀光中只一晃,便已穿掠而過,手中單刀在空中電閃般一刀揮過,竟不再多理會,身形便即又一晃,躍向了南坡邊,擋住了山道口。再看那三個嘍囉時,都是撇了手中刀,身子蜷曲,癱倒在地,他們的背心要穴俱都中了一刀,鮮血泉湧,動也不動,已然斃命。

祁彪知道在劫難逃,只得拼死一搏,朝李重進擲出朴刀,身子向後一縱,已躍到了北坡邊緣。他探頭一望,唯見絕壁之下是陡峭懸崖,不覺一呆。急回頭再看李重進時,見他好端端立著,自己那把朴刀卻早插在李重進身後的大樹上,並未傷著他分毫。

祁彪把心一橫,雙足一蹬躍起,飛身便跳。

卻聽李重進喝道:“哪裡去!”也將手中單刀運勁擲出。那單刀貫注了李重進的渾厚內力,呼的一聲大響,疾飛而前。正是:饒君走上焰摩天,腳下騰雲須趕上。只見空中白光一閃,那單刀便已插入祁彪後背,直透前胸。就聽祁彪在空中長聲慘呼,一個倒栽蔥,重重摔了下去。

唐定六見祁彪中刀摔下,急湊前往坡下看時,見那柄單刀將祁彪如一張紙般釘在坡下一株大樹幹上,兩手兩腳直直下垂,全然無聲無息,自是一命嗚呼了。唐定六至此方覺自己撿回了一條性命。

李重進苦笑一聲,道:“不意今日又開了殺戒。”

秋娘柔聲道:“大悲大師有言:武可為惡,也可為善。界首山強賊恃武為惡,恩公卻是行俠仗義,以武止惡,此為大善!”

秋娘轉對唐定六道:“唐大哥搭膊裡的黃金,可有我秦遲兄的一份?”

唐定六身子一顫,緊緊捂住搭膊,道:“這是我以命換來的一錠十兩金子,專要孝順我老孃的。”

秦伯將足一頓,哭道:“偏只你有老孃!可憐我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天喪我也!”秋娘心又一酸,也落下淚來。

卻聽李重進朗聲道:“老伯且休傷心,待我去救了秦遲還你!這界首山寨惡名遠揚,已成天下一害,我也正好去除了惡賤!”

秦伯又驚又喜,然未待他稱謝,秋娘已是拭了眼淚,應聲道:“此事因我家而起,秋娘便與恩公同去。”

李重進搖頭道:“這一路遙遠,你如何去得?高保贊這夥人是南平悍匪,殺人不眨眼,兇險得緊。”

秋娘道:“秋娘有恩公眷護,又有何懼!”

秋娘說罷,對唐定六施一禮道:“煩請唐大哥帶路去界首山,一同去救你結義兄弟如何?”

唐定六一聽,驚得連連倒退,搖頭擺手道:“娘子不知,那界首山高大王武功天下無敵,小人不敢白去送命!”

秋娘急道:“你不可忘了我恩公的救命之恩。”

唐定六隻顧搖頭道:“也須得留住性命方才可記住恩公。非是小人忘恩負義,實是高大王武功太強,小人武功低微,去了也只是白搭一條命。老孃生養我弟兄六人,只得我一人存活,小人實是要留條命為老孃盡孝送終。”

秋娘還待再說,李重進手一擺道:“無需他,我們自去。”

唐定六不敢多說,自地上拾回了自己那柄單刀,便往山下去。他行得幾步,卻又轉回身來,對李重進道:“恩公救命之恩,小人永世不忘。但恩公此去救人,須得小心。恩公雖也是神武,但那高大王除了自己了得,手下還有四大頭領:東路何挺、西路屠正非、南路焦能、北路祁彪,他五個結成異姓兄弟。恩公只殺了一個祁彪,卻還是以一敵四哩。恩公保重!”唐定六說罷,方才一道煙下山去了。

秋娘道:“秋娘陪恩公去僱條船,沿漢水順流而下,可省腳力,又可日夜兼程。恩公意下如何?”

李重進點頭道:“秋娘籌劃,正合我意。”

計議已定,秋娘遂請秦伯去叔父家報個信,自與李重進徑到漢水邊,僱了船隻,順流日夜兼程而下,直至冷水驛鋪傍岸,兩人下船,問了路徑,向荊門來。

一路疾行快趕,已是來到荊門地界。李重進見道口有座涼亭,乃是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所,便指著道:“行了一路,我也乏了,且去亭中稍作歇息。”

秋娘哪裡不知恩公實是體貼自己,芳心暗喜,甜甜受用。

二人進了亭子,見裡頭已有兩個年輕漢子在此歇腳。那二漢一胖一瘦,手裡拿著朴刀,都是生得扁鼻厚唇,面板黝黑,似是南人。二南漢見有旅人來,即起身讓開些地方。李重進見他們有禮,不由心生好感,當下謝了,與秋娘去亭柱處歇息。

正歇息間,忽聞遠處呼哨聲起,隨即便見七條身影自南方奔來,俱是手綽兵刃,直奔到涼亭前立定。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越眾而前,他身後一個癩痢頭指著亭中二南漢喝道:“我等是界首山好漢,這位是高大王的義弟、南路大頭領焦能,你二人快來受死!”

二南漢乜眼斜視,微微冷笑,並不理會。

焦能見他二人不理不睬,不由大怒道:“你若求饒,我許能遲些再殺人,而今卻是逼我來斬立決!”說罷,手腕一翻,挺刀向天,大踏步闖入亭中來。

焦能一進到亭中,突然見到亭裡倚柱而坐的秋娘,不覺一怔,眼中放出光來。原來此人天生是個大色鬼,一見秋娘這等姿色,不由淫心大動,登時魂兒全沒了,一迭聲叫道:“我死了!好個美人,何不抱回去做個壓寨夫人!”

二南漢見了焦能這等淫邪醜態,勃然大怒。胖南漢怒喝道:“兀那淫賊,休得對女子無禮!”

瘦南漢也喝道:“好色淫賊,待我一刀閹割了你!”

焦能聞了呵斥,又羞又怒,回頭高聲喝令道:“孩兒們上前,亂刀砍死這兩個烏鴉嘴!”眾嘍囉聽令,一齊大聲吶喊,舞刀衝入亭中,朝二南漢砍斫過去。

秋娘見眾嘍囉掄刀殺入,啊喲一聲站起。焦能生怕秋娘逃走,急右手揚刀一攔,嘿嘿淫笑道:“美人往哪裡逃?快來親個嘴兒。”說罷,伸出手去抓秋娘。

胖南漢怒罵一聲:“淫賊該死!”身子一矬,避開了嘍囉攻來的三柄刀,再一繞一轉,斜刺裡向焦能撲去,同時瘦南漢一聲呼叱,左掌右刀,雙手發勁,將六個嘍囉攻勢全數接過。也就在這當口,突見秋娘倏地纖手一揚,朝焦能摑去。

那焦能位列界首山寨四大頭領之一,武功自非泛泛,然他雖具一身的武藝,眼見秋娘手掌打來,竟全然無法閃避,便聽得啪聲響亮,他左臉頰上已然被秋娘一掌摑中。

更奇的是,秋娘一個纖秀女子,拍出的這一掌,所蘊蓄的內力竟是極強。焦能被這掌一摑,登時踉踉蹌蹌跌開數步,只覺眼前金星漫天般亂竄,頭腦一陣眩暈,差點兒背過氣去。

這時胖南漢已經撲近身來,右手一揚,也是一掌拍出。看那焦能時,眼巴巴見敵掌攻到,竟是毫不遮攔架隔,也不騰挪趨避,直似泥塑木雕般立等捱打。

原來焦能已是被秋娘一掌摑得半暈了,胖南漢這一掌哪裡還招架得開!就聽啪的又一聲響亮,胖南漢一掌正中焦能的右臉頰。胖南漢此掌帶足十成功力,自也是凌厲非常,焦能再也抵受不住,一個筋斗跌翻。胖南漢身形略傾,右手倏地抓住焦能的刀柄,一抽一送,那一刀已從焦能胸口直穿而入,透背而出。焦能口裡嗬嗬數聲,氣絕斃命。

那廂癩痢頭六個嘍囉聯手,兀自敵不住瘦南漢一個,被殺得連連倒退,待見到大頭領焦能只兩個巴掌,便被打倒了,可見敵人武功高得可怕。他幾個魂飛魄散,此刻只求留得性命,哪裡還有鬥志?當下癩痢頭將單刀往地上一扔,撲地跪倒,叫道:“好漢饒命!”另五個隨即都棄了手中兵刃,跪地告饒。

秋娘朝二南漢各施一禮,謝道:“多謝二位好漢仗義相助,秋娘這邊有禮了。”

二南漢連忙還禮,胖南漢道:“在下姓農,廣南人氏,因排行第五,是以排行為名。這位是在下的兄弟,排行第七,便是農七了。上月我弟兄二人護送一位朋友落葉歸根回潁川,途經此地時,遭遇幾個界首山嘍囉,要行劫掠,被我們驅退,於是便有今日之事。”

秋娘忽然問:“二位好漢的朋友可是姓華?”

農五吃了一驚,與農七對望一眼,反問道:“娘子可識得我們那位朋友麼?”

秋娘聽他回答,便道:“我不識得,但曉得他是前蜀第一名將王宗滌之子,算來年已六十。”

農五叉手道:“娘子真是神人也!我們的朋友確是姓華名威,正是王宗滌之子,而今也正是六十。”

王宗滌是潁川人,原名華洪,是前蜀國主王建諸多義子中本領最高、戰功最著的一個。王宗滌因有勇略,深得人心,便遭到王建其他義子的嫉妒構陷,最終連王建也疑忌了。王建於成都營造王府,門塗成紅色,被人稱為“畫紅樓”,只因“畫紅”二字與王宗滌原名華洪諧音,王建便更生忌心,起意要殺王宗滌。王宗滌嘆道:“三蜀平定了,大王聽信讒言,可以殺功臣了。”王建將王宗滌灌醉後縊殺,成都百姓聞之罷市,幾個軍營都有哭聲,可見王宗滌威望之高。王宗滌被害,其親信為保全華家血脈,護其幼子華威逃往廣南。王宗滌有一妺名叫華宛如,嫁在了襄陽李員外家,秋娘父曾在李員外家教私塾,因此秋娘曉得王宗滌和華家故事,故方才她一聞潁川、廣南和落葉歸根,隨即便猜到是王宗滌之子華威。

二農自不知其中緣故,只覺得秋娘料事如神,又覺得秋娘舉止甚雅,氣度非凡,因此心生敬意。農五回想秋娘方才摑焦能那一掌,便又施一禮,道:“娘子摑那惡徒一掌,分明是好高明的武功哩。”

秋娘慌忙側身謙讓,纖手向李重進一指道:“秋娘不識武功,出手的實是我恩公郭崑崙郭義士。”

方才秋娘見焦能一手抓來,正待閃避,忽聽側後李重進低聲道:“秋娘打他!”秋娘自南下以來,見恩公一路戰無不勝,全無敵手,對恩公已是敬若神明,此刻聽了恩公說話,當下想也不想,右手便即揚起。正在這時,秋娘感覺恩公伸手在她右肩上一推,霎時右臂上傳來一股雄渾氣力,氣驅意轉,導引著她的手掌倏然拍出,才有如此威力。

農五和農七本已禮敬秋娘,而今知道與秋娘同行的李重進原來這般了得,又聽秋娘口稱恩公,想此人必是非凡人物,他兩個哪敢怠慢,急忙都向李重進深施一禮,道:“農五、農七見過郭義士。”

李重進作揖還了禮。農五又問:“敢問二位此要去何處?”

秋娘道:“我恩公正要上界首山救人,也替天下除害。”當下扼要將事由道了一遍。二農聽說,互望一眼,俱都點頭。農五道:“這界首山賊作惡多端,實是天下一害,又兩番與我們為敵,我弟兄二人願殺上山去,助義士一臂之力!”

李重進見二農素不相識,卻挺身維護秋娘,足見他二人是俠義之士,遂點頭道:“得二位俠士相助,不愁此害不除!”說罷,指著癩痢頭六個嘍囉,揚聲道,“我知你界首山首惡者,唯高保贊和四大頭領數人,餘者多是脅從。故首惡者必殺,脅從者若不再作惡,便可免死。”

癩痢頭幾個連連磕頭道:“焦能這等本領都已死了,小人本事低微,哪敢再作惡?”

秋娘道:“你那北路頭領祁彪,已在襄樊被我恩公處死了。你幾個須得及早悔過。”癩痢頭等聽得祁彪也被殺了,愈是惶恐,只顧磕頭搗首,懇求饒恕。

農五道:“眼下著你幾個引路上界首山寨,將功折罪。”癩痢頭幾個聽說,都是吃了一驚,心中叫苦不迭。他幾個一者為求活命,別無選擇,只得硬著頭皮應了。二者也想到這夥人武功不弱,趁高大王不在山上,想來救人大半可以得手,到時自己尋個時機逃下山,遠走高飛便罷了。

於是癩痢頭幾個引路,一眾直往界首山寨而來。到得山寨關前,癩痢頭大聲喊話,賺開了關門,眾人一擁而入。

東路頭領何挺正輪值巡視界首山四周寨柵,這時恰好巡至關前。他見有數個陌生人夾在癩痢頭等小嘍囉中入得關來,還有一個竟是個美貌女子,不覺心生狐疑,遂大步過來察看,口裡高聲喝道:“且慢!癩痢頭,你引的什麼人上山來?”

癩痢頭六個降卒知何挺為人精明,一加盤問時便瞞他不過。此刻眼見事情要露餡,嚇得面如土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農五和農七身形一晃,躍上前去,各出一掌,向何挺腰間拍去。

何挺已存了戒備,此刻見二農出掌襲向自己腰間的腎俞穴,當即立定腳步,拿樁穩住身形,雙掌疾然外翻,向左右兩邊還擊開去。但聽啪啪兩聲,三人四掌相交,隨即一道身形向後躥出,緊接著便是噗啪撞地聲響。眾人睜大眼看時,只見何挺已是四仰八叉,重重摔落地上。

何挺身子著地,慌忙爬起,已知二農是厲害的角色,小覷不得,一頭去腰間拔刀,一頭撮唇作勢,急要呼哨示警。

何挺哨聲未作,卻見寒光閃處,二農已是拔刀在手,二人一個交叉換位,農五由右趨左,農七自左閃右,同時飛身撲到,揮刀齊斬。何挺的腰刀方才拔出小半,二農刀勢如虹,其鋒疾勁,已襲至身。

農五當先一刀,疾斬何挺左肩。何挺聽金刃劈風聲急,慌忙擰轉身子,向右前方一傾,剛將農五那一刀閃了開去,驟然間農七喝一聲:“著!”刀鋒暴長,向前一刺,正中何挺右肩,深入見骨。何挺負痛,一聲低嗥,身子前僕,腰刀落地。農五躍近前來,朴刀圈轉,斜揮而下,斬中何挺右肋,將他砍翻在地。農七搶上一步,當背再復一刀,登時結果了何挺性命。

那幾個把關小嘍囉見了這等大變故,無不驚得目瞪口呆,癩痢頭見二農勝了,卻是舒一口氣,便來對把關嘍囉道:“四大頭領已被這些好漢殺了三個,你等快快投誠,可得免死。”把關嘍囉此時只要活命,當即全都跪下請降。

農五命癩痢頭領路,引了眾人先去死牢救秦遲。

界首山寨儼如國中之國,從無有人敢動山寨的心思,因此多少年來,山寨可說是固若金湯,寨中上下,誰也不料竟有人敢來偷襲,故死牢處竟連個看守也無,因此眾人直入牢房,了無阻礙。

那秦遲在死牢裡被鐵鏈麻索縛得粽子似的,每日度之如年,正在坐以待斃間,乍見秋娘眾人闖入,不覺又驚又喜,叫道:“怎的是你?”

秋娘道:“這位是郭恩公,特來救你!”

李重進一伸手,從癩痢頭的腰間扯過刀來,凝神提氣,右手連揮,疾如飆風駭電,秦遲身上的繩索鎖鏈霎時節節斷落地上,卻是不損秦遲毫髮。二農見了,齊聲喝彩道:“義士好俊的刀法!”

李重進一笑,將刀交回癩痢頭。

死牢外左一帶數間寨屋,住有十數個嘍囉,此刻聽見牢房處傳來聲響,以為是秦遲掙脫了束縛越獄,遂一齊手掿兵器,吆喝衝入,大叫拿人。二農依照李重進所言,對脅從蟻附為寇的小嘍囉不去輕易殺害,因此也不拔刀,赤手空拳搶入嘍囉群中,肘撞拳擊,掌劈腳踢。眾嘍囉如何是他兩人的對手,霎時間便如羊羔遇猛虎,紫燕逢皂雕,被二農打得東倒西歪,哭爹喊娘,刀槍棄了滿地,一道煙敗退出去,急去大帳報知山寨留守大頭領。

高保贊下山時,指定了屠正非為山寨留守大頭領。此時屠正非正在帳中閒坐,聞了警耗,不驚反喜,笑道:“什麼人倒來捋鬍鬚!孩兒們快備了繩索隨我去捉。但見我打翻的,你們只管縛人!”

囚室裡癩痢頭聽了呼哨聲響,驚道:“是屠頭領在召喚各處人手。”李重進微微冷笑,謂二農道:“來得好也,正是聚殲時機。”

當下先不出去,好教他山寨集結人馬。待聽得外間人聲雜亂,李重進道聲:“好了。”當先大步跨出囚室。

李重進一腳方才踏出室外,便陡覺頭頂上金刃劈風,一刀疾斬下來。原來是屠正非正伏在囚室門口等待捉人。

李重進側首一讓,右掌發招“橫掃千軍”,橫掠拍出,徑襲屠正非的上三路。屠正非見敵掌勁厲,竟是平生未遇,不由大吃一驚,此刻自己一刀用老,迴護已然不及,迫得左掌疾出一架。雙掌甫交,屠正非便覺對方掌力洶湧澎湃,猶如排山倒海,他心中愈驚,自知決非其敵,急忙撤掌,抽身後躍。屠正非固然見機得早,身法也快,但李重進的掌力卻還是未能全部卸盡,掌風掠過,登時將屠正非擊得噔噔噔連退數步,胸腹間已是氣血翻湧。

屠正非只一招間便已吃了個大虧,自是駭異非常,急退開數步,將鬼頭刀舞作一個白圈,哪裡敢教李重進欺近身來。

這時二農和秋娘等盡都出到囚室外來,秦遲已拾了一柄刀掄著,護在秋娘身邊道:“秋娘放心,我定護你周全。”

秋娘望定李重進,道:“有恩公在,無人傷得了我!”

李重進見屠正非呼呼舞刀,卻是隻顧取著守勢,知他不敢上前來交鋒,遂雙掌一錯,待要上前進擊,卻見農七朴刀一挺,叫道:“義士少歇,待在下拿他。”搶步上前,舞個刀花,一招“虎躍平川”,直取屠正非。屠正非畏懼的是李重進,見攻來的是另一人,便也呼叱一聲,舞起鬼頭刀,使招“餓鬼攻心”,迎擊前來。一時間雙刀並舉,寒光交映,刀風呼呼,砰砰啪啪鬥作一團。他二人功力相若,當下大戰了三四十個回合,一時未見輸贏。只見農七賣個破綻,要放屠正非攻來。

屠正非久戰不下,正自焦躁間,見農七胸腹間遮攔不勻,露出一個大空當來,心中不覺暗喜,橫掄鬼頭刀,一招“餓鬼斷魂”,使足全身力道,照農七攔腰勁斫過去。

農七正要誘屠正非出招攻來,當下扭閃身軀,避了開去。屠正非一刀斬空,吃了一驚,情知中計,慌忙收勢回刀。但他用力過度,已是收刀不迭,鬼頭刀猛地斬在了牆上,啪的一聲斷作兩截。屠正非見不是路,急拋下斷刀,彎腰從靴筒裡拔出一柄匕首,護在胸前,同時雙腳力蹬,便要躍開退走。正是說時遲,那時快,便聽得農七大喝一聲,使一招“力劈南嶺”,朴刀疾斬而下。這一刀如排山倒海,威力奇大,屠正非憑柄匕首哪裡架隔得住,登時被這一刀連肩帶背砍個正著,劈分作了兩段,當即斃命!

眾嘍囉見屠正非被斬,無不大駭。癩痢頭趁機大叫道:“而今四個大頭領都已喪命,山寨已經不保,眾弟兄若要免死,便隨我降了罷!”

便在眾嘍囉人心浮動時,忽聽有人高叫:“大王回山了!”但見一條灰影,疾如流星,霎時便馳到眾人面前。

此人面如重棗,目若朗星,正是界首山大王高保贊。

一時間除已降的癩痢頭等人外,所有嘍囉俱都心頭大定。他們素知自家大王武藝通神,前來劫牢這夥人武功再強,定也強不過大王去。那癩痢頭等投誠嘍囉卻不料高大王竟然提前回山,無不大吃一驚。他們想到背叛山寨的後果,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只聽高保贊厲聲喝道:“什麼人!膽敢害了我屠何二位兄弟!”

農七笑道:“你怕不知道,你的祁彪和焦能兄弟也早成刀下鬼了。”

高保贊又驚又怒,右臂一振,快如電閃,疾向農七面門抓去。農七急地將頭一偏,朴刀上撩,來削高保贊手腕。高保贊倏地變招,反手改抓為掃,快捷無倫。農七身子急閃,卻是遲了半步,右肩已給高保贊手掌指尖掃中,跌出兩步,肩臂奇痛徹骨,朴刀險些脫手落地。眾嘍囉見大王先聲奪人,一齊鼓譟歡呼,癩痢頭幾個愈是驚得魂不附體。

農五見農七吃虧非小,也暗吃了一驚,才知這高保讚的武功果然比他手下幾路頭領高出甚多,當下急提內息,右刀左掌,正要上前去接戰時,忽然風聲颯然,一道身影掠過,原來是李重進躍上前去,揮掌截住了高保贊。

只聽秦遲叫道:“恩公當心,這個高大王武功厲害!”二農卻已知這個郭義士武功高強,他既出手,必不輸與高保贊。當下二農後退開來,一邊掠住陣腳,一邊凝神觀戰。

便聽垓心中啪聲響亮,李重進與高保贊已是雙掌相交,對了一掌。他兩個功力悉敵,掌力撞抵之下,各自退了一步。高保贊甫退復進,口裡叫道:“還我兄弟命來!”雙掌併發,狂風暴雨般向李重進攻去。李重進使開龍虎掌法,與他對攻。但見垓心中四掌翻飛,以快打快,以猛擊猛,眨眼間便鬥了三十回合,一時不分勝負。他兩個掌上俱是貫注了內力,引發風聲大作。眾嘍囉俱覺掌風壓體,不禁一步步後退,他們見李重進武功原來也如此了得,竟不在自家大王之下,無不駭然。

三十招過去,高保贊漸漸落了下風。原來高保贊功力雖與李重進相若,掌法上卻是稍有不及,久鬥下去便顯出高下來。眾嘍囉這時也見高大王漸漸地攻少守多,不由得面面相覷,俱都臉上變色。癩痢頭幾個卻是心中暗喜,巴不得李重進立時贏了,自己性命方得無憂。

高保贊見李重進武功之高,平生未遇,心知這般鬥掌下去,自己終要吃虧,須得使出自己的劍法絕學來,方能克敵制勝。心念及此,遂一聲清嘯,猛劈兩掌之後,急退兩步,手腕一翻,腰際間抽出了寶劍,隨即捏個劍訣,展開劍法,長劍如虹,奔騰矯矢,快捷無倫地向李重進攻去。

高保贊家學武功本就不凡,早年更是機緣巧合,拜在漠北草原劍魔耶律化龍門下,學成一身的高深劍法。此時施展開來,霎時間劍氣縱橫,青光一片,滿場星曜。劍是寶劍,招是快招,瞬息之間,高保贊竟已接連刺出了數十劍。他既知李重進武功高得出奇,因此已是全力施為,劍劍凌厲,招招狠辣。

李重進見高保贊劍法大是了得,只得運起輕功,左趨右閃,暫避鋒芒。高保贊則是得勢不饒人,緊緊追擊,“刺蒼狼”、“鷹博兔”、“射天雕”、“青牛角”、“縵胡纓”……一劍既出,二劍隨至,猶如疾風暴雨,不容李重進有絲毫喘息之機。

眾嘍囉見大王劍壓敵手,轟然叫好。癩痢頭幾個見了,心裡又是著了慌。秦遲也是心下一沉,直如灌鉛。看秋娘時,卻是神色自若。秋娘雖見高保贊兇狠,恩公迫得後退,但她毫不驚憂,只堅信恩公本領超凡,自能勝了高保贊。

就在這時,猛聽李重進一聲大喝,雙掌呼呼連拍,將高保贊逼退兩步,隨之身法驀地一變,弓步蓄勢,身影下右腳一記飛腿“抹七星”,閃電般踢出,直取高保讚的下三路。高保贊出其不意,見敵之飛腿峻急凌厲,無可化解,急切間只得躍後一步避讓。李重進倏地一收右腿,迅即側身擰腰,左腿一個盤旋,飛矢般又出左腳,一招“一條鞭”,踢向高保贊右脛。高保贊仍是無法抵禦,只得慌忙再往後躍,他劍招上的攻勢隨即戛然而止。

原來高保讚的家傳武功本就側重上盤,而劍魔耶律化龍的劍法創於草原,其原旨在於精研馬上擊刺,以劍招勝敵,雙腿只重策馬驅馳,因此也是偏於上三路而疏於下盤。

李重進目光如炬,已看清了高保讚的武功弱處,自有了取勝之策,便是要以自己的連環腿法,以長擊短,以強擊弱。於是李重進上面雙掌連連輔攻,下面腿影飄飄,踢、撩、掃、點、彈,雙腿連環,一腿甫起,二腿如影隨形,接踵而至,一腿快似一腿,招招精奇絕妙,盡是疾攻高保讚的下盤。果然這連環腿一出,登時扭轉戰局。

秋娘早信恩公必勝,此時更是芳心大定,面露喜色。眾嘍囉和癩痢頭等的心態隨著交戰二人的易勢,正好對調,各自經歷了冰火迥異的兩重天。

農五和農七見了李重進腿功,眼神卻是不由一亮。他們見李重進的腿法,與自家主公的極相似,心中猜度著李重進的來歷。

高保贊卻是暗暗叫苦,此敵之腿功,竟似是聞名江湖的連環腿,莫非是後周朝黑王李重進未死?

高保贊脫身不得,愈是驚惶無地,自己四大頭領全都折了,餘下的一眾小嘍囉盡是庸手,無人能援,不由心中絕望。再一瞥時,見癩痢頭幾個與秦遲站在了一處,卻與眾嘍囉對壘而立,分明已成了山寨叛徒。高保贊既知自己已是必死無疑,反倒起了殺人墊背之心,當下惡從心起,大喝一聲,竟不顧李重進的攻勢,長劍一振,身子躍起,徑朝秦遲和癩痢頭幾個撲去,決意要將這幾個叛徒一舉誅殺,同歸於盡。

癩痢頭等自來畏高保贊如虎,此刻見他殺氣騰騰凌空撲來,無不嚇得魂飛魄散,閉目待死。就聽得啪聲大響,緊接有人倒地。但癩痢頭幾個卻無人覺得帶傷負痛,待睜開眼看時,竟是高保讚自己橫倒地上。

原來李重進尋暇伺隙,見高保贊反身去殺秦遲幾人,竟全不顧後心空位,當即捕此戰機,身形隨起,自巽位進乾宮,飛起右腿,一招“黃龍擺尾”,恰似流星趕月,猶如風馳電掣,啪的一聲正中高保贊後心。

李重進這一腿含勁蓄力,足以開碑裂石,端的厲害,饒是高保贊內功深湛,也抵受不得,當下只覺眼前一黑,便一頭栽倒,手中長劍脫手飛出,插中一株大樹中。那劍餘勁不衰,直沒至柄。

秦遲見高保贊口角湧出血來,身子卻已是一動也不動,當下鼓足勇氣上前,咬緊牙關,舉刀奮力一砍,登時將高保贊頭顱斬下。

眾嘍囉霎時猶如天崩地裂,人人魂魄盡失,這番不待癩痢頭再來勸降,便齊刷刷跪了一地,口稱願降。

至此,界首山寨的五大匪首全部授首,餘下小嘍囉盡皆降伏,劫掠天下交通要道的匪窟終於剪除。此役乃為天下除去了一大害,可說是功德無量,李重進心中也自忻然。

當下李重進、二農、秋娘和秦遲等相互慶賀畢,李重進便教癩痢頭領秋娘和秦遲去庫房取銀兩來,每個嘍囉分派三兩銀子作盤纏。李重進諭眾嘍囉道:“爾等各有父母家小,不可再替高家無賴賣命作惡,各自回家復做良民罷。”眾嘍囉盡皆泣拜,隨即拴束行囊,紛紛攘攘下山,各投自己家鄉去了。

當日天晚,李重進與二農幾人商議,權在山寨歇一宿,次日再行下山。秋娘和秦遲去廚房整治了晚餐,眾人吃罷,各自將息。

二農心中有事,卻來見李重進說話。農五道:“義士聽稟:我弟兄二人之姓,並非農夫之‘農,卻是廣南儂人部落之‘儂。我名儂武,我兄弟實名儂起,我二人正是廣南儂部儂王麾下部屬。我主數代俱是好義,結交天下,收留王宗滌遺孤華威便是一例。我主常說起中原有個猛將黑王李重進,腿功極是了得,聽說與儂家祖傳的功法極是相似,常嘆天遙路遠,未能相見印證,後聞黑王被宋國皇帝害死,我主更是大嘆。我二人今日見義士所使的腿功非凡,與我主極是相似,敢問義士與黑王可是舊識?”

李重進見二儂俠肝義膽,部屬已是如此,其主可知,於是坦承道:“實不相瞞,我正是李重進。”當下便將死裡逃生經過大略說了。

二儂聽罷又驚又喜,推金山,倒玉柱,納頭再三拜道:“原來黑王尚在,雄風猶存,可喜可賀!我主思賢若渴,便請黑王一同南下相聚,如何?”

李重進聽罷,怦然心動,便即應承了,又微一沉吟,教二儂去請秋娘前來商議。

須臾秋娘來到,二儂俱知趣退下了。李重進輕聲謂秋娘道:“聚有盡時,明日我便要別你他處去也。”

秋娘聞言一震,脫口而出道:“便是天涯海角,秋娘也隨恩公去。”說罷,滿面羞得通紅。

卻見李重進決然把頭一搖,道:“萬萬不可,你我就此別過。”

秋娘見說,泫然欲泣,卻又強自忍住,好一陣才顫聲道:“既定分別,秋娘便唱個曲為恩公送行。”遂啟朱唇,輕聲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秋娘歌罷,輕聲道:“此是當年楚霸王與虞姬相別時霸王所歌,而虞姬也含淚和唱。”又歌道:“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李重進皺眉道:“為何唱此不祥之曲?”

秋娘屈膝跪下,眼淚奪目而出道:“秋娘也知不祥非宜,但恩公是項王般英雄,秋娘微賤之身,如何能及?無以為報,唯有來世結草銜環。”說罷泣不成聲,伏地不起。

李重進一震,心知秋娘聰慧,定早已猜到自己是誰了。當年虞姬一死酬項王,自己既救了秋娘,豈能教她也來一死酬己?想到此,便道:“你一路叫我恩公,又道我但有用得著你時,你定萬死不辭。我從未央你甚事,然此時卻有一事,望你答允。”秋娘聞言,神情驟地一亮,好生期許,一顆心怦怦直跳。

卻聽李重進道:“秦遲心地良善,且又重情重義。我想做個月老,為你說一段姻緣。”

秋娘越聽越不對,待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雙唇微微發抖,臉頰已變得慘白。

李重進道:“此事權當我來求你,你若不允時,我將不自安!”

秋娘默然不語,良久,垂下淚來道:“恩公之意,秋娘知了,我應承就是。”說罷,拭了淚水出去。

旋即秋娘重又入內,秦遲隨在身後。秋娘來到李重進面前,回頭問道:“秦世兄,你日間道定護我周全,並不教我再吃苦了,是真心的麼?”

秦遲忸怩道:“這個自然,賢妹信我。”

秋娘聽罷點頭,謂李重進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恩公方才道要為秋娘說一段姻緣,你是秋娘再生父母,便請將秋娘許配與秦世兄罷。”

秦遲卻是始料不及,先是一怔,隨即喜出望外!

李重進向二人道喜畢,道:“山寨餘下的金銀,一半須是秋娘的嫁妝,一半權由秋娘掌管,日後濟貧救困,廣施善行。”二人跪下領命。

秋娘望著李重進道:“恩公說聚有盡時,秋娘盼這分也有盡時。”

李重進微微一笑,道:“四海之內,曷有聚分?”

次日一早,秋娘捧來早膳,卻已然不見了恩公與二儂,不由悲從心起,跪地大哭。秦遲聞聲出來,驚道:“恩公行事,果有古人遺風。娘子無須太過傷感。恩公不是說了麼,‘四海之內,曷有聚分?”

秋娘搖著頭道:“我之傷感,你如何懂得?”哭了一場,便也收拾東西,與秦遲下山去了。

卻說李重進到得廣南儂部,與儂王儂民富相見甚歡,兩人互訴肝膽,惺惺相惜,甚是相得。兩人又切磋武藝,互相印證,果然兩家的腿功極是相似,於是交流心法,合二為一。二人拊掌大笑,都覺人生無憾。

自此李重進在廣南,一住十年。

後一日李重進與儂民富說起,要回歸中土去。儂民富以為李重進同華威一般,為的是落葉歸根,便問他意往何處終老。李重進道:“我實則有個十年之約。”遂說了當年與大悲和尚在襄陽城相會之事,“我如今便是要去山東臨清龍潭寺,在那裡削髮為僧,皈依吾師座下,了我心願。”

於是李重進重返中土,在龍潭寺出了家,法號崑崙。秋娘夫婦聞訊,攜年方八歲的長子秦談暉前來拜見恩公,為欲兒子長大服侍恩公,遂將兒子留在龍潭寺出家,法名曇慧。曇慧後終得崑崙收為弟子,傳承了連環腿及其他武功的衣缽,使連環腿絕技得以流傳後世。武林後人以連環腿功傳自龍潭寺,遂以寺名之,稱為“潭腿”。

公元979年,大宋滅北漢,彼時已避漢國主諱而改名的劉業降宋,復還舊姓,是為楊業。之後楊業替大宋守邊多年,屢建功勳,邊將多生妒忌,暗中上書宋太宗誹謗楊業。太宗並不多問,卻將奏章傳示楊業,以表信任。楊業感激無地,於是向太宗上奏了當年李重進之事。太宗聞奏,駭然道:“二十多年裡平安無事,天幸我朝也!”遂降密詔,教楊業著體己人去揚州長江邊,替李重進一家重修墳塋,造起墓碑,以示昭雪。

後來李重進壽享遐齡,忽一日斜陽時分,謂弟子曇慧道:“我要去了。”教曇慧焚起一爐好香,自己沐浴更衣,疊起雙腳,天性騰空,含笑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