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圓滿，不過是自我意識範圍中的自圓其說”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潔白的細絹，精心剪裁，製成皎潔如霜雪一般的團扇。天熱時節，與主人形影不離，輕輕搖動，便微風拂面。然而，涼秋時節，則被棄置於箱篋之中，絲毫不念及它在炎夏之際曾送來縷縷涼風。

這首《團扇歌》，亦名《怨歌行》，

是班婕妤被趙飛燕汙衊後失寵，幽居在長信宮所作。

通觀全詩，無一個“哀”字，其哀怨之情卻充斥於字裡行間。而這一首詩，雖然句句不離扇，卻字字不離人，委婉地寫出了一位薄命女子的怨情。

“乃作賦自傷，併為怨詩一首”，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班婕妤的一首自傷詩，

詩中團扇的遭遇，也是她命運的寫照，亦是深宮之中乃至男權社會之下所有女性命運的縮影：

她們曾深陷愛情，被男人心心念念，亦因時光輾轉，愛情蕭索，被男人拋到九霄雲外。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沒有人心恆久，沒有情比金堅。

變化，是永恆存在的，之於萬物，更之於愛情，更何況是所愛之人是帝王。

愛情終究是會消逝的，而愛情消逝之後如何自處，則是普天之下所有女人應該好好學習的功課

·初選入宮，幸得專寵

班婕妤是楚令尹子文的後人，漢成帝劉驁妃子，名字不詳，婕妤相當於她的封號。她是班彪的姑姑，亦是班固、班超和班昭的祖姑。

班婕妤出身於功勳之家。其父班況為左曹越騎校尉，在漢武帝抗擊匈奴時期，馳騁疆場，立下了汗馬功勞。班婕妤自幼聰明伶俐，工於詩賦，文才出眾，讀書甚多。

漢成帝劉驁即位之後，班氏被選入宮中。一開始，她只是下等女官，不久便得到了漢成帝的寵幸，並被封為“婕妤”。班婕妤善於詩賦，有美德，又有美貌，尤其熟悉史事，常常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她經常開導漢成帝，希望對漢成帝有所影響，並促使他成為一個明君。

從某種意義上，班婕妤對漢成帝而言不只是侍妾，也是他的良師益友。

但是班婕妤並未恃寵而驕，如趙飛燕與趙合德一般，干預朝政，惑亂後宮，而是恪守婦德、婦容，謹守禮教，深受時人敬慕。

相傳，漢成帝為了能夠時刻與班婕妤形影不離，命人制作了一輛較大的輦車，以便同車出遊，但卻遭到班婕妤的拒絕。

據《漢書·卷九十七下·外戚傳第六十七下》記載，“成帝遊於後庭，嘗欲與婕好同輦載，婕好辭曰”：

“觀古圖畫，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

面對漢成帝的恩典，班婕妤婉言相勸，她說：我看古代留下的圖畫，聖賢的君主都有名臣在側。而夏、商、週三代的末主周幽王，才有嬖倖的妃子在座，最後竟然落到國亡毀身的境地。若我我如果和你同車出進，那就是夏桀、商紂之流，著實令人心驚。

漢成帝覺得班婕妤的言辭很有道理，同輦出遊的念頭只好暫時作罷。

王太后聽說此事，對班婕妤的做法十分欣賞，對左右親近的人這樣稱讚她：

“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樊姬是楚莊王的王后，相傳她為了勸阻楚莊王不要打獵，玩物喪志，就不吃禽獸肉，以此來打動楚莊王，而楚莊王從此改過自新，並在樊姬的輔佐下，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張說曾這樣評價她，說：

“楚國所以霸，樊姬有力焉。”

王太后把班婕妤同賢惠的樊姬相提並論，足見對其做法的嘉勉與鼓勵，也讓班婕妤在後宮的地位更加突出。

然而，漢成帝不是楚莊公，甚至說，他生性就是一個無心朝政、驕奢淫逸之人。據史料記載，漢成帝在還未繼承帝位的時候，就已經沉湎於酒色，登基之後更肆無忌憚。自即位起，漢成帝就花了大量金錢，建造霄遊宮、飛行殿和雲雷宮供自己淫樂。

相傳，他還有一個男寵張放，“少年殊麗，性開敏”，漢成帝對他十分寵愛，平日裡“與上臥起，寵愛殊絕”，還將張放提拔成中郎將，兩人經常一起微服私訪。此事引起了朝臣的不滿，各種言論傳到了太后王政君的耳中，她就將張放以莫須有的罪名流放。漢成帝不堪思念之苦，多次召張放回京團聚，之後又迫於壓力把張放放逐。

班婕妤美而不豔，麗而不俗，又博通文史，知書達禮，在偌大的皇宮之中，可以說是一股清流。

漢成帝對其動心是真，寵愛是真，但他骨子裡還是喜歡那些妖媚的，懂得迎合自己，取悅自己的女人，

就如趙飛燕與趙合德姐妹一般，因而，伴隨著趙氏姐妹入宮，漢成帝繼續聲色犬馬，班婕妤漸漸被冷落。

她不再是皎皎若霜雪，團團似明月的班婕妤了，而是一柄無人問津，束之高閣的秋扇。

·趙氏誣陷，君恩中絕

趙飛燕，顧名思義，因其舞姿輕盈如燕飛鳳舞而得名“飛燕”，趙飛燕以良家女子的身份在陽阿公主府當宮女，學習歌舞。

公元前18年，漢成帝微服私訪，在陽阿公主府初遇趙飛燕，為其勾人魂魄的眼神、清麗動人的歌喉、婀娜曼妙的舞姿所傾倒，於是就將其帶回宮中，夜夜臨幸。後來，漢成帝聽說她的妹妹趙合德長得非常漂亮，又溫柔嫵媚，連趙飛燕也自愧不如，便下令招入宮中，姐妹

“俱為婕妤，貴傾後宮”

。成帝固寵趙氏姐妹，對她們的寵愛逾越了禮制，對其他妃嬪不屑一顧，班婕妤等人皆失寵。

趙氏姐妹入宮之後，飛揚跋扈，惑亂後宮的行為，讓許皇后十分痛恨。然而，彼時，她早已失寵，無奈之餘，只好想出一條下策，在在寢宮中設定神壇，晨昏誦經，祈求皇帝多福多壽，也詛咒趙氏姐妹災禍臨門。不久之後，事情敗露，趙氏姐妹落井下石，說許皇后不僅咒罵她們，也連帶著咒罵皇帝，並誣陷班婕妤，稱她為“巫蠱”案的參與者。

漢成帝勃然大怒，廢了許皇后，讓其移居昭臺宮，並聽信讒言，想要一併治班婕妤的罪。班婕妤內心坦蕩，從容不迫地應對：

“妾聞死主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蒙福，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訴；如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

她說：

我知道人的壽命與貧富是上天註定的，非人力所能改變的。做善事尚且未能得到福報，做奸邪之事還有什麼希望？

若是鬼神有知，豈能會聽信惡人的祈？若神明不知，詛咒有何益處！

我非但不敢做，並且不屑做！

不卑不亢，字字有力。

漢成帝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又念在不久之前的恩愛之情，“憐憫之，賜黃金百斤”，以彌補心中的愧疚。

此後不久，班婕妤擬寫一篇奏章，自請前往長信宮侍奉王太后，漢成帝應允。自此，她便隱於長信宮的淡柳晨月之中，宮外的喧囂、傾軋與榮辱，於她都是身外之事，隔世之事了。

·清居深宮，弄箏調筆

有些人，愛你，亦會信你。

有些人，信你，但不會再愛你。

有些人，不信你，亦不會再愛你。

“巫蠱”之案，讓班婕妤心有餘悸，更讓她警醒：

屬於她的良辰佳月早已消逝不再，屬於她的盛寵與愛情，早已灰飛煙滅。

“趙氏姐弟驕妒，婕妤恐久見危，求共（供）養太后長信宮”。自請前往長信宮，與其說是經不起讒構、嫉妒、排擠、陷害的折騰，而避於王太后羽下，不如說是她深知自己再也得不到漢成帝的憐愛，而自己又不肯、不屑如趙飛燕之流們一般，去迎合，去取悅，去爭寵。

“婕妤退處東宮，作賦自傷悼”，看似明哲保身，急流勇退，又何嘗不是心灰意冷呢？

在一場愛情的博弈之中敗下陣來的人，多少有些傷感與不甘，更何況，漢成帝對班婕妤曾有灼灼之心，班婕妤對其亦有旌旌之意？

據說移居長信宮的班婕妤，每日長信宮門一開，她便一個一個臺階地掃地，生活刻板而單調。

只是，石階上的塵埃易掃，心中的繁蕪難去，一腔的意難平，都融在了《團扇歌》之中：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後人劉孝綽有詩作《班婕妤怨》：

應門寂已閉，非復後庭時。

況在青春日，萋萋綠草滋。

妾身似秋扇，君恩絕履綦。

詎憶遊輕輦，從今賤妾辭。

此詩字字句句皆是哀怨，不能不使後輩文人，一聲長嘆：

曾經長憶輕輦愛，而今吟作賤妾辭！

不知後來的班婕妤，眼看天上月圓月缺，樹上葉綠葉黃，有沒有後悔當初縮回手去，沒有同漢成帝同乘一輦？

只是，覆水難收。

長信宮中，班婕妤除了陪侍王太后燒香禮拜之外，長晝無俚，弄箏調筆之餘，間以塗塗寫寫，以抒發心中的感慨，從而為文壇留下了許多詩篇。她的作品很多，但絕大多數都已散失，流傳後世的作品，除了《團扇歌》之外，還有《自傷賦》與《搗素賦》。她被稱為西漢女作家、著名才女，也是中國文學史上以辭賦見長的女作家之一。

鍾嶸在《詩品》中，將班婕妤列入上品詩人十八位之列，足見對其詩歌創作的肯定。

除此之外，歷代名人對她的評價也頗高。

曹植說：“有德有言，實惟班婕。盈衝其驕，窮悅其厭。在夷貞堅，在晉正接。臨颯端幹，衝霜振葉。”

傅玄說：“斌斌婕妤，履正修文，進辭同輦，以禮匡君，納侍顯德，讜對解紛，退身避害，志邈浮雲。”

左芬說：“恂恂班女，恭讓謙虛，辭輦進賢，辯祝理誣，形圖丹青，名侔樊虞。”

因為《團扇歌》的緣故，班婕妤之後歷代，團扇幾乎成為紅顏薄命、佳人失勢的象徵。

明代唐寅畫有《班姬團扇圖》，目前藏於

臺北故宮博物院

。本畫題簽作《班姬團扇》，與史實所載並不相符，應系後人誤植。畫中真正的女主角應是班婕妤，而不是班昭。班婕妤以團扇被棄自比，後世文人則以手持團扇的班婕妤自況：

被棄之如秋扇，正如唐寅般的失意文人難以釋懷的感傷。

·結語

綏和二年三月，漢成帝崩於未央宮，班婕妤要求到成帝陵守墓以終其生，王太后便讓其擔任守護陵園的職務。此後一年，班婕妤病逝，藏於漢成帝陵中。

與被廢棄的許皇后，畏罪自殺的趙合德，大起大落後又自殺身亡的趙飛燕相比，

班婕妤也許是幸運的。

她的晚年雖是冷冷清清、孤單落寂，但至少，她躲過了那些政權更迭帶來的血雨腥風；至少，她為後世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作；至少，死後的她，得以長眠於漢成帝陵中。

雖然這個男人愛過她，又負於她，奈何她曾鍾情於他，於此，這個結局對她而言或許就是最好的慰藉。

世間並沒有真正的圓滿，所謂圓滿，不過是自我意識範圍中的自圓其說。

有些愛情，真的只屬於一個人；有些愛情，真的只是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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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唐寅畫的《班姬團扇圖》，目前藏於（）

A。臺北故宮博物院

B。北京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