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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手藝人鵬師傅

人物|手藝人鵬師傅

對“當代陶藝大師”、“陶瓷藝術家”這樣的名頭,曾鵬避猶不及。他說:在我眼裡,藝術家其實就是手藝人。從佛山石灣到番禺紫泥堂,我們想做的,不過是在傳統技藝和日常生活之間鋪一條路,讓民藝和生活合而為一。

虞公窯

人物|手藝人鵬師傅

曾力

朋友都把曾力、曾鵬叫作“力師傅”、“鵬師傅”。兩兄弟出自佛山石灣陶藝世家,十幾年前在山野裡搭建了一座遠近有名的“虞公窯”,帶領工人制陶造木,過著一種且工且讀且畫的匠人生活。

曾鵬1953年出生,那一年,他父親參與建立的石灣美術陶瓷廠也正好成立。20世紀50年代初,政府組織搶救民間工藝傳統,曾鵬的父親曾良被廣東人民美術社派駐到佛山陶都石灣。曾鵬說,同來幫助建廠的人後來一個個回返廣州,他父親卻留下了。母親帶他和哥哥從廣州移居石灣,在廠裡安下家。他們父子兩代人,自此就和石灣陶藝相伴60年,經歷了它在新中國成立後的全部興衰變遷。

佛山石灣以“石灣公仔”傳世,陶塑手藝相承幾百年。小鎮雖無景德鎮那樣的煌煌官窯歷史,但自明代就民窯興盛,為當地延續下來一條民間藝人的血脈。50年代的石灣美術陶瓷廠,幾乎集納了其時石灣的所有民間大匠:人物劉傳,動物歐乾,配釉吳灶生……他們從私人手工業者變成公家人,並被國家動員起來,各自收徒傳藝。徒弟由組織分配,聰明好學之外還需根正苗紅。1954年,曾鵬的父親曾良拜師在歐乾門下,後來他成了嶺南陶藝界有名的“鷹王”。

曾鵬和哥哥曾力,從小玩著泥巴團長大,跟在老師傅們身邊度過了童年。和這些手藝人朝夕相對,給了曾鵬對工匠精神的樸素認知。

“老師傅們教給我的,最重要的是尺度和本分。他們覺得,今天能把今天的事情做得圓滿,就是老天的恩賜。如果每天都能做好,手上就有了一輩子的活計。”曾鵬說。這些手藝人的生活方式,在他看來自有一種優美單純的節奏,比如,師傅們每天上午一定會在某個固定時間去喝茶,而且永遠在同個茶樓、同個位置。當地人對他們都有一份尊重,即便其他茶客去得早,也從不佔用他們的位置。如果座位空上兩天,大家就知道,師傅生病了。師傅們坐下來也通常先不忙上茶,悠悠地看完當天報紙,仔細疊放好,然後拿出自帶的茶碗,叫上一壺茶、兩個叉燒包,吃完踱步回去幹活。這種日常的重複與連續,形成了他們對待身邊所有事物的尺度,也包括自己的手藝:平緩踏實,心無旁騖。

曾鵬回憶哥哥曾力的師傅吳灶生,他有一手配釉絕活,尤其是他配的紅釉與別人大不一樣,層次豐富,紅中透紫,十分耐看。曾鵬說,吳師傅做陶幾十年,因為長年保持同一姿勢,生活中腰背和四肢都曲如彎弓,可他只要坐到拉坯機前,在外人看來古怪的身形便如魚入水。“吳師傅對採料多講究,絕不像現在的人一樣亂挖無度。石灣旁邊有個山丘,上面出產一種風化石英,行內都說,只有這個山上的石英才能配出好釉。他每次帶我哥上山,都會指點哪片地方可以採,哪片不可以。在他眼裡,山體形似鯉魚,採料的部位要選魚肚,石英就好比魚肚裡的脂肪,採一些出來不礙山體,其他地方卻亂來不得。聽我哥說,有一次他們上了山,師傅四處看看,跟他說:今天鯉魚好像不太高興,我們不採了,回家去吧。這不全是迷信,而是對祖輩賴以為生的天地自然心存敬畏。”

如今的曾鵬每次去歐洲,看到街邊擺攤的手藝人,必定要上前去買點他們做的東西。他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以手造物者的尊重。

直至80年代,石灣美陶廠在南方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化單位。除了這些老師傅,來自北京、廣州等藝術院校的陶瓷大家、畫家也長期下廠來做創作,曾鵬小時候常見到的,就有鄭可、譚暢、高永堅等名家。曾鵬自小精靈古怪,捏公仔從無規矩,中央工藝美院教授鄭可卻對這孩子手下的各種奇特感受力很有興趣,每次來石灣,見到他玩出來的新“作品”都要取走。1985年,先後進入美陶廠工作的曾氏兄弟已經是石灣陶藝的新生代翹楚,並獲邀去中國美術館辦“石灣現代陶藝展”。開展前,鄭可老師從家裡抱來兩個鞋盒,曾鵬開啟一看,全是他小時候做的東西,竟被儲存了幾十年。

1978年考入景德鎮陶瓷學院前,廣州美術學院的譚暢教授曾告訴曾鵬,那所學校裡面有很多景德鎮的老師傅在教課:拉坯的,畫青花的,做釉下彩的,他們沒有學歷,但手藝超人。這成了曾鵬報考的最大動力。入學後,曾鵬發現很多同學是因為考美院不成而轉投於此,多數想著當畫家,對工藝行業並不感興趣。唯有曾鵬對工匠身份很認同,抱定學習陶藝的想法。曾鵬說,景德鎮四年,給了他最基礎的訓練。“民間大師教你的東西和學院訓練是兩回事。我不太聽話,自己有一套想法,畫得也不像老師教的,所以有些老師很不喜歡我,但也有老師對我十分偏愛。”除了上課,學校允許他們到處踏訪,去工廠,去民間作坊,周邊唐宋元明清的古窯址更是看不盡。曾鵬喜歡讀文物雜誌,裡面一介紹什麼古窯址發現,他就背上鋤頭按圖索驥,哪個村、哪個山頭,從周邊揀一些碎瓷片出來收藏。“我對文物沒興趣,主要是拿回去琢磨古人的工藝。現在有些做鑑定的人其實不懂,談論器形型、紋樣,多半人云亦云。其實對我們手藝人來說,判斷年代要看工藝:裝燒、拉胚、上釉,各個朝代方法都有差別。我現在還記得有一位劉新元老師,當時是景德鎮考古所專家,他只給我們上過一次課,介紹歷代碗的裝燒工藝,我受益至今。”景德鎮有條昌江,江邊有片灘塗,沉埋江底的古瓷片達兩公里多長。每到週末,曾鵬和同學就跑到灘塗上去揀瓷片。“有一回我們發現大批廢棄的碗底,同一個圖案有無數瓷片,全都一模一樣,那次讓我相當震撼。我領悟到,其實很多絕活的產生,是對一件事情無數次的重複。一個人如果一生專注於一件極簡單的事情,並不用刻意設定目標,日復一日,他就可以達至絕活。”

1989年,曾力、曾鵬辭職離開美陶廠,初創“虞公窯”。以傳說中石灣陶藝的祖師爺“虞公”為名,他們研習民間工藝並回歸古代匠人內心法則的意願已全然表露。多年以來,他們都保持小規模的手工勞動方式,帶著十幾個工人,在稻田和菜地之間的山崗上,自由自在地踐行著他們的現代陶藝理念:不割裂傳統,不混裝西方,每天專注於從手底傳遞出對自然和生活的真實親近。

他們的陶塑圖式線索大多取自嶺南風物、神話傳說,但風格相異:力師傅潛心佛像,靜邃優美;鵬師傅的塑像跳脫不羈,但其墨稿卻有文人畫的簡雅,看他手底的泥坯塑形功夫則如流水樂音,形意淋漓。

紫坭百工

人物|手藝人鵬師傅

地藏王菩薩(曾力作品)

力師傅人在國外,我們沒能見到。鵬師傅花白寸頭,圓領汗衫大短褲,見面眯眯一笑。聊完天,領著我們去他的新工坊“百工造”轉了一圈。

新工坊安置在番禺紫坭島上的紫坭糖廠舊址。小島被水道四面環繞,因為地處“珠三角”腹地,距離廣州、順德、東莞、佛山都不到半小時車程,這幾年已被開發為以桑基魚塘為主的生態農業旅遊區。島上的著名地標,除了重建的清末嶺南園林“寶墨園”,就是這座昔日南中國最大的國營糖廠了。

與石灣美陶廠一樣,紫坭糖廠也在1953年建成,是新中國第一家自動化榨糖生產線,發展到最興盛時,廠裡有4000名工人,每逢榨季——頭年10月至第二年3月,送甘蔗的船會密密排列在河面等待入港卸貨,兩個500噸泊位碼頭和一座臨河萬噸倉庫就是那個時期的見證。1997年,隨著國營企業衰落,曾經盛極的糖廠停產,變成了一處現代工業遺蹟。據番禺市國資委資料,整個廠區保留有50年代至90年代四個不同時代的廠房,其中較具文物價值的1953年建築共11處,包括蘇式辦公樓1棟、宿舍樓3棟,為研究廣東乃至全國現代工業建築的發展史提供了實物。我們看到的最大一棟蘇式建築,位於紫坭糖廠正門旁,是一排混合結構二層樓房,前廊帶有圓拱,黃色外牆雖顏色剝落但仍大體完好,這種建築風格在廣東一帶極為少見。其他廠房雖已拆除機器,但空間架構被保留下來,鵬師傅的“百工造”就以這樣一棟舊廠房,被改造為集合金工、陶藝、木藝、傢俱、玻璃等裝飾藝術設計、製作的生產車間。

當紫泥堂置業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何衛東先生獲得租用紫坭糖廠舊址並做重新全方位規劃的機會時,他想到了令他迷戀多年的“虞公窯”以及它那種獨特的氣息:無論主人還是訪客,抑或遠來的買家,都能在它營造的平靜時光中,享受到傳統技藝給予的自在喜悅。在何衛東的發起下,幾個有緣人和老朋友——大學教授、空間設計師、工匠達人和建築工程師共同決定成立一個團隊“存墨設計”,這個團隊立足於傳統美學和當代設計概念相結合、空間建立與工藝改良相輔、當代生活理念與藝術價值生產同步的理想目標,把“虞公窯”踐行的生活方式“放大”到這片25萬平方米工業遺蹟的保留和改造中。而鵬師傅,他不但成為“百工造”的主人,也將是整個紫泥堂的靈魂人物。

鵬師傅說,糖廠舊址的體量大過“虞公窯”數十倍,但他手工造物的工匠態度不變:對於鵬師傅團隊而言,設計是與日常生活相關的“計劃和設想”,是透過日常生活中的個體自主來實現對現實環境的超越。所以,同樣是依託於工業遺址改造,他們無意複製一個北京“798”或廣州紅磚廠那樣的藝術商業區,而是要打造一個圍繞嶺南文化生髮的生活烏托邦——每個單體都像傳統工匠一樣專注、簡單,養成自我建構生產迴圈的能力。“在這裡將有古老手工業、東西方飲食文化、嶺南傳統武學和醫學博物館,也會有茶莊、食社、琴舍、學校。人們可以帶藝安家,也可以只是來此休憩和享用。對我們來說,紫泥堂就是提供自在生活的每一天。”

鵬師傅現在每天往返於虞公窯和紫泥堂,將朋友們心中的第一期“墨稿”不緊不慢捏塑成形,就像他做陶,講究留有“餘地”,不讓人一覽無餘。江邊的萬噸倉庫,正在改造為空中四合院,遊艇碼頭和直升機4S店即將成形。相鄰的蘇式辦公樓,已經變成一幢精品居所,橫跨順德河道,與寬闊江面一窗相隔。居所門前,存璞茶莊正依傍池塘和榕樹而起。

鵬師傅的“百工造”已經開工了,以老船木打磨傢俱的低沉轟鳴每天在廠區裡起落。一桌,一椅,一憑欄,舊物再生的味道就將這樣緩緩滲入到紫泥堂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