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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楷書千古一絕,行草書驚天地泣鬼神

01

“顏體”的意義

顏真卿是少有的與王羲之並駕齊驅的曠代大師。他的歷史功績如巍巍高山,這在別人或許是一句客套話,在他卻反而是一句猶嫌不夠到位的庸常評語——“巍巍高山”竟是庸常評語,這讓許多書法家著實想不通。

王羲之的貢獻,是在兩週秦漢金文篆隸章草的書法“古風”籠罩下,以一手優雅的、舒捲自如的行草書,亦即是史籍所載王獻之建議父親要“宏逸”的獨特的新書風,走向魏晉的“草”與“楷”。

顏真卿 《祭侄文稿》(區域性1)

草書本有後漢張芝,楷書有三國鍾繇,算起來都是王羲之的前輩。但唯有王羲之,把古法的草和新體的楷作了一次千古未有之融合,形成了魏晉行札書的體式,統治了三千年以來的書法史。這樣不世出的輝煌業績,當然是震古爍今的。

顏真卿的貢獻,在“草”與“楷”之上又以一種非常超前的藝術表達,分道行遠,以一個古代文字書寫實用時代無法成功的“藝術化”方式,塑造出了唯一的“顏體”特有的典範。即使是同為唐代名家的初唐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盛唐徐浩、李邕直到中晚唐柳公權,這一連串的書法大咖若真的排起隊和顏真卿打擂臺,也基本上是望風披靡、無力抗衡。顏真卿有此超凡的修為,自然足以為萬世所敬仰。

顏真卿 《祭侄文稿》(區域性2)

顏真卿最負盛名的當然是楷書,“顏柳歐趙”,向來是清末民國以來學書入門不二經典,尤其是國民小學課本中約定俗成的規範。論時間,應以歐陽詢為冠,但多少年來大家不約而同都奉顏為尊;似乎是獲取了大多數士大夫讀書人的心。有人把他歸結為忠臣烈士,萬古一雄;因為歐、柳無此節烈,而趙孟頫更是被指軟媚,故顏真卿在書法史上的“首位度”穩穩當當,更是實至名歸了。

顏真卿 《祭侄文稿》(區域性3)

02

一作一面貌

顏真卿楷書的最大貢獻,是他把唐代楷書作了自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以來前所未有的、徹底顛覆的大改變,這種“顏家樣”的獨特性,自有楷書以來就從未有過,故世稱“顏體”,有明確的獨創性。

千古一人,無有其匹,當然是大師級的人物。但還不僅僅如此。顏真卿竟更能把他的“顏體”寫得與時俱進,八面生風,隨時新意迭出,這又是他的獨門絕技,歐、虞、褚亦不及也。

顏真卿 34歲書《王琳墓誌》(區域性)

排列一下:從34歲書《王琳墓誌》(741),43歲書《郭虛己墓誌》(751),44歲書《多寶塔碑》(752),進入顏體的成熟期,45歲書《東方朔畫贊》(753),50歲書《謁金天王神祠題記》(758),54歲書《鮮于氏離堆記》(762),56歲書《郭家廟碑》(764),62歲書《大字麻姑仙壇記》《臧懷恪碑》(771),63歲書《大唐中興頌》《元次山碑》《八關齋會報德記》《宋廣平碑》(772),64歲重書與三書《天下放生池碑》(773),65歲書《幹祿字書》(774),68歲書《李玄靖碑》(777),70歲書《顏勤禮碑》(779),72歲書《顏家廟碑》(780)……

顏真卿 43歲書《郭虛己墓誌》

據此排序,乃知顏真卿在一個世所周知的固定的“顏體”個人風格中,竟有如此多的變化。從三十到七十歲,橫跨四十年的楷書面貌,既有循序漸進逐漸變化的基本軌跡;還有對每一作品的獨到把握。

對傳於今世顏書二十多件的分析告訴我們,除年齡作品前後變化差異之外;在63歲時一年之間的《大唐中興頌》《元次山碑》《八關齋會報德記》《宋廣平碑》共四件,如果比較一下,互相之間風格差異仍然極大,並無一重複雷同。

顏真卿 63歲書《元次山碑》(區域性)

這就是說,顏真卿看自己的“顏體”楷書,不僅著眼於“體”以致生“千篇一律、千作一貌”之弊;而是針對每一作皆施以獨特的匠心和形式語言。這樣的創作意識,別說在唐代絕無僅有;在幾千年後的今天,對照那些充斥遍至的奢談千人風格而極度狹隘頑固的書法觀念,也同樣堪稱絕無僅有!

看顏體如果只看到“體”,那是很外行的做派。而把二十幾件名作排比起來,領悟到顏真卿在幾千年前即已先知先覺,成功實踐了我們幾千年後才竭力提倡還遇到很多誤解的“一作一面貌”式的藝術創作要求;這樣的超前幾千年,有哪個即使也同樣擁有領袖群倫地位的名家所能達到?

顏真卿《自書告身》(區域性)

這還是僅僅就顏真卿的“顏楷”碑刻論,如果還綜合傳世墨跡本如《告身帖》《祭侄稿》《劉中使帖》和刻帖《爭座位帖》等等,那又是一個多大的書法世界?以一人之力有這樣的覆蓋力、影響力,自古以來,除顏真卿外並無第二人。

故這次東京展的展題,提法是“超越王羲之”。初見時曾頗為躊躇;學者思維講究嚴謹,王右軍顏魯公分領不同時代,歷史功績也不同,原無所謂誰超越誰;但仔細一想:論顏公在一個楷書中的“一作一面貌”的強烈視覺藝術風格表達,這倒的確是王羲之時代也沒有過的。“超越”云云,似亦不為無據。

顏真卿《爭座位帖》宋拓本(區域性)

顏真卿的楷書開宗立派,千古一絕,他的行草書也是驚天地泣鬼神,《祭侄稿》當然是首選,還有《祭伯父稿》《爭座位稿》,合稱“三稿”。在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展時作為廣告招貼宣傳的,正是臺北故宮藏的《祭侄稿》圖版。表明這件名作是他們此舉的一個最核心內容。

03

《劉中使帖》的意義

我少時學行草書,也是照老輩人的規矩,先學《祭侄稿》,以求“取法乎上”,但一直找不到感覺,困惑不已。後來想想要不就《爭座位稿》吧?再後來又是《祭伯父稿》,輪番試了一圈,仍然不得要領。

顏真卿《祭伯父稿》(區域性)

偶然發現顏真卿有一封手札《劉中使帖》,大為興奮。首先想到的是在初學入門時,老輩書家都告誡我們,要學堂堂正正之象,顏真卿自必是首選。還有一個老說法,叫“顏筋柳骨”,顏真卿勝在“筋”,有彈性;柳公權勝在“骨”,清峻削拔。對照字帖,印象也八九不離十。

但少時侍奉沙孟海先師,每有家長帶著十來歲的小女孩拿書法習作來求教沙老。當時初學流行正是一水兒的顏體。家長孩子走了以後,沙老對我說:很清秀的一個小女孩,怎麼教她寫一手重濁的顏體?我當時回答:顏筋柳骨,她老師和父母肯定也從旁聽到這個說法,於是隨大流。但學學顏體之“筋”,有力度有彈性,總歸不壞。

殊不料,沙老卻非常不贊成。解釋說初學兒童,寫趙孟頫也並非不可以;至於筋骨,那是要有相當基礎以後考慮的事,現在橫平豎直,才是第一要緊的。這在當時很讓我驚愕自己的粗心大意。

顏真卿《劉中使帖》(區域性1)

楷書中的顏筋,有鬚眉男兒氣,但也易濁。“叉手並足如田舍郎翁耳!”這是南唐李後主對顏體的批評。而米芾則更論曰:“顏書筆頭如蒸餅,大丑惡可厭”;又“顏行書可觀,真(楷)便入俗品”。這些批評,或在精神上與沙老的議論脈息相通?但顏楷雄強重拙卻不惹人喜歡曾是事實,那麼“可觀”的顏氏行書何在?得非《劉中使帖》耶?

旦夕揣摩品讀,乃知此為不“入俗品”、不“醜惡可厭”、不“叉手並足田舍郎翁”而又有充分的顏筋特徵的絕世妙帖,於是,每日反覆臨習,自謂得其精妙。今日拙書行草中,仍然有許多《劉中使帖》的筆法意識和痕跡。三五行字而受益良多,或正是得益於當時沙老的隨口點評而悟得大道所在也。

顏真卿《劉中使帖》(區域性2)

04

勾塗劃改中的美感

“顏筋”是十分重要的,無它就不成其為顏真卿。比如顏書傳另有一札《湖州帖》傳世,但因缺少“筋”的彈性線條和專屬筆法,終不為後來者追捧;以至鑑定家們多認為《湖州帖》系北宋米芾臨顏之臨本,已非顏筋本貌矣。

由這個“顏筋”伸延到現在的當紅名角兒《祭侄稿》,或許悟性所得,另有一重新境界也未可知。

二十幾年前在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專業上本科生課,討論顏真卿。讓學生們拿出《祭侄稿》印刷本,當時還只是黑白印刷,字帖紙張也很差,只能看一個大概。

顏真卿 《祭侄文稿》(區域性4)

但我指著字帖中段的幾處勾塗劃改或墨點示錯之跡,說在顏楷二十種正書字帖中找“顏筋”,不算本事,因為辨識度高;在《祭侄稿》手卷各行各字中找“顏筋”,要有一些積累了。一個短豎,一個繞筆,有“筋”則勁健,無“筋”則坍塌;有“筋”則強弩射千里,沒有則疲沓軟弱甚不足觀。

但最有趣味的,是令學生們專門試試臨一下這些勾塗劃改點誤墨團的筆畫,看看在一個並無文字意義的劃線過程中,能否感受到一種“筋”的彈性美感?我摘出的幾頁如下,共七處。

“每慰人心”前有四字被圈改

“爾父”下有密集塗抹方塊

“賊臣不救”前有六字長線條圈改

“移牧何關”中有三字、二字圈改

“攜爾首櫬”下有四字塗改

“遠日”側有二字及以下塗改

“幽宅”後有一字塗改

學生們最初是為了連正字都臨不準而大傷腦筋,老師居然還要逼著他們去關注模仿塗改圈改,自然都覺得大謬不然、一臉的不屑,認為是陳老師在戲謔他們。

但在孤立的勾塗劃改嘗試體驗之後,忽然覺得這個練習其實十分有難度。因為這些塗改圈改的筆畫墨點,看似不正規,其實都隱含著大師的筆法動作,沒有一筆是疲沓軟塌,而是“筋力”彈性十足。模仿並不容易,反覆多次也達不到原帖的質感。

我當時就告訴學生們:“巧學習”不是僅注重寫字技巧,而是不放過任何機會和可能性來理解和培養審美感受還有判斷力。

顏真卿 《祭侄文稿》(區域性5)

多少年過去了,學生們當初在課堂裡的畏難、不屑、惶惑的表情,還時時浮現在我腦海裡,成為我的四十多年書法教學生涯中一個非常有趣的記錄。

而從二十多種顏真卿楷書碑誌的按年齡排列、到回憶沙孟海先生曾經不一概贊成小孩入門必須先學顏、再到我從顏公《劉中使帖》中真正理解“顏筋”之旨、又到在鑑定收藏界對顏真卿(傳)《湖州帖》因少“筋”而遭鑑家質疑、再到在美院教學取《祭侄稿》為範本卻有意捨本逐末、去追究勾塗劃改之跡並專注求“筋”的徹底表達……

顏真卿《湖州帖》(傳本)

我以為,書法名家名帖的審視、甄別、鑑定;和學習臨摹教學,十分需要培養起書家一種“通感”的審美把握能力。而顏真卿正是因為擁有如此宏大的傳世作品體量和種類;於是它正可造福於我們,並且已經創造出了一個可以讓我們肆意馳騁的美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