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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靜含蓄 古拙生香——王寵小楷臨古冊頁賞讀

明代楷書盛極一時,對後世影響尤以祝允明、文徵明、王寵三家的小楷為最。從這三位的性格與氣度上看,祝允明屬於才華橫溢型,文徵明屬於穩健功力型,王寵則兩者兼而有之。

沉靜含蓄 古拙生香——王寵小楷臨古冊頁賞讀

祝枝山比文徵明大十歲,為人落拓不羈,口多戲謔,而且喜歡酒色賭博,與文徵明性行頗為不同。祝枝山書法風格多樣,與他的這種性格極有關係。祝枝山與文徵明相交很早,誇獎文曰:“文君乃真秀才也。”文徵明又比王寵大了20多歲。王寵與文氏交往,據記載,起初是其父王貞請文徵明替他兩個兒子起字,徵明為哥哥王守起字“履約”,為王寵起字“履仁”,後更字“履吉”。相對於祝允明與文徵明,從年紀上看,王寵屬於後輩,但文徵明不以長輩自居,與他們不論輩分,交往親密,而且還時常相聚,詩書唱酬。王寵在書法學習上受到兩位前輩的影響也是必然的。王寵和唐寅友誼也很深,是親家關係,他的兒媳婦就是唐寅的女兒。

審看王寵的朋友圈,我們不難發現:都是吳門一帶,對於詩書畫均有著高深造詣的一群精英人物,且都有仕途坎坷不順的遭遇。據說王寵生得長身玉立,姿態秀朗,性靜溫醇,詩比文徵明格調還要高。就是這個秀外慧中的王寵,八次應試,累試不第,僅以邑諸生被貢入南京國子監成為一名太學士(世稱“王貢士”“王太學”)。王寵常以酒消愁,寄意於湖山之間,沉溺於書畫之中,因為才華得不到施展而憂鬱成疾,悒悒而終,年僅40歲,實令人扼腕嘆息。王寵的墓誌銘,就是文徵明撰寫的。從壽命上看,祝允明活了66歲,文徵明長壽,活了90歲,王寵的壽命最短,英年早逝。著有《雅宜山人集》《東泉志》等。王寵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從其書法對後世的影響力上看,卻不在祝、文之下,至今仍有一大批追隨者。

把王寵的小楷與祝、文兩家比較,從面目上看,王寵更趨近於祝允明。大多數人都關注祝氏的行草書,卻忽略了他的楷書造詣。祝允明是吳門書風丕變的重要推手。楷書上,他心儀鍾繇的《薦季直表》、王羲之的《曹娥碑》、王獻之的《玉版十三行》等小楷法帖,這些也是王寵的取法物件。文徵明的小楷對王寵也很有影響。文徵明的小楷爽健流利,王寵的小楷則相反,顯現出含蓄稚拙、沉靜散緩的氣度,這也許與王寵後來的絕意功名,放浪山水間的遺世志趣有關。

王寵有一本小楷臨古冊,引起了我的興趣。據瞭解,此冊著錄於《石渠寶笈》,題曰“明王寵臨帖二冊”,素箋本,分上下兩冊,集中了王寵臨鍾繇、“二王”、褚遂良、顏真卿諸家的小楷作品。書法史上標榜書法精絕者,往往先看取法。楷必鍾繇,行必“二王”,大多都這樣寫,但這只是大多習書者的理想高度,未必人人都能學到。王寵也深諳取法乎上的道理,對鐘王楷書下了很大的功夫。這本冊頁,我們可以重點關注一下他臨鍾繇小楷的部分。鍾繇小楷沒有真跡流傳下來,傳為“二王”臨本。作為楷書鼻祖,鍾楷以古質著稱。鍾繇在隸書的基礎上創造了楷書,其小楷還留有很多隸書的特徵,比如筆畫的樸實厚重,疏闊橫扁的結字,時而出現的橫畫、捺畫略帶的波挑……這些常常被欣賞者認為是其楷書“古”的成分。鍾繇除有深厚的篆隸基礎之外,還寫得一手好行狎書(即今人所指的早期行草書),故其楷書的結字靈活,筆畫之間有映帶連綿的勢。樸厚的筆畫、寬博奇古的結字、顧盼生姿的筆勢,增加了學習鍾楷的難度。這兩本冊頁中,王寵臨寫了鍾書《薦季直表》《宣示表》《自拜表》《羲之臨鍾繇》四種,從中我們可以領略王寵對古人的領悟能力。

臨作一般分實臨和意臨。實臨就是一筆一畫地逼似原作,儘量做到很像;意臨就更復雜一些,可以加入作者的一些主觀感受,更注重的是理解和創造,包括了一些創作的成分,與原帖可以似像非像,甚至不像。顯然,王寵的臨作屬於前者,是實臨。對於學書者,多看名家臨作,仔細體會其對古帖的分寸把握,不失為一種好的學習方法。王寵這種對鍾氏小楷亦步亦趨的臨寫,既體現了其虔誠的學習態度,也能見其內心深處的寧靜。王寵的《薦季直表》,從單字到結構,乃至通篇的章法,都忠於原帖,宛如一件鐘氏的複製品。鍾字筆畫的樸厚、結體的玲瓏乖巧,表現得準確到位。而《宣示表》也抓住了鍾書朴茂、橫展的特點,字距緊,行距略松。《自拜表》的用筆則更加舒展,筆畫間的粗細、起收與轉折處的方圓處理,也靈活多變。其捺的處理,很有亮點,雖同為捺畫,除了有輕重長短之外,收筆時有緩有快,出鋒角度的細微調節會呈現出尖銳、圓融等多樣的藝術效果。再看其《羲之臨鍾繇帖》,筆致松活,近於行楷,筆畫之間雖無連筆,呼應感卻很強,字勢也如閒庭信步一般蕭散。大概是右軍的臨作,此帖的字形取的是縱勢,已經少了鍾書的高古而多今妍。縱觀這幾件臨作,鍾氏小楷的樸拙高古、靈活多變的韻致,都被王寵捕捉到了。臨帖要眼到、手到,更要心到。

古人學書,臨與摹是兩種方式。摹書得位置,臨書得筆法。摹書寫拓求準確,其目的大多為了複製,而臨書才是為了學到筆法。一般的欣賞者,對於臨書作品,常常與原帖比對,用像與不像來衡量優劣,認為臨得像就好,不像就是差的。這種認識當然被普遍認同,但高水平的臨作不會侷限於像與不像。做到與原帖相似,筆法、結構基本要與原作保持一致,才能像。王寵的臨作,感覺酷似原帖,說明技法這一塊是過硬的,一件好的臨作其關鍵還是神采方面。與文徵明的小楷相比,文氏小楷爽利姿媚、端整透逸,寫得很純熟,有求“俗”感;而王寵的小楷凝重樸厚、靜穆生拙,感覺其書寫速度肯定不快。有評者說其“冰雪聰明,不著人間一點菸火氣息”,這種氣質就比文氏小楷高出了一籌。王寵既吃透了鍾楷的法度,又突顯出自家的氣質。古人並不是當代人為了書法而書法的學習方式,而是技道雙修。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王寵,筆下自然不會缺少書卷氣。自身的沉靜氣質與鍾書的古質相合,形成了自家風範,這才是王寵臨作最有價值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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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讀書人,大多都有抄經背書的功夫,王寵也不例外,他一生遍抄《尚書》《詩經》等典籍著作。文徵明說他“手寫經書皆一再過”,其勤奮程度可想而知。如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辛巳書事詩》《林甕蔡尊師衡山文丈偕計北征,軺車齊發,敬呈四首詩冊》,都是王寵30歲以前的精品。日常大量的小楷實用書寫,筆下的所謂法度不可能不熟練。審視王寵的小楷作品,不管是臨作還是創作,都有一種用筆遲緩的生澀感。這應該是王寵自覺的審美風格追求。這種用筆習慣,即所謂的熟後返生。沈尹默先生在《“二王”書法管窺——關於學習王字的經驗談》有這樣的話:“你看王寵臨晉人的字,雖用功甚勤,連棗木板氣息都顯現在紙上,可謂難能,但神理去王甚遠。”什麼是“木板氣息”?據學者分析,王寵學書,除了能見到像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等這些師友的現場揮運以及他們的原作之外,主要取法的物件是刻帖。像《淳化閣帖》,就是著名的刻帖。這些帖子都是把前人墨跡摹拓在棗木板子上覆製出來的,但由於木板紋理的侷限,在傳拓的過程中往往失真變形。華人德先生曾指出:“在宋初刊刻大部叢帖,無論以木以石,在技能上均不存在問題。刻帖為儲存名人書家手跡,刊刻以石勝。……而木刻以薄口快刀在木板上刊刻,由於受木理影響,所刻出的筆畫往往僵直生硬,枯筆和起訖鋒穎顯得粗糙。”王寵的臨作無論是楷書,還是行草,其生拙的點畫、少變的墨色、略帶支離的結字,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刻帖的制約,削弱了作品生動鮮活的成分而顯老氣。王寵長期學習刻帖帶來的弊端漸漸顯露出來,這也讓我們後人警醒。看來,米芾反覆告誡後人“石刻不可學”是非常有道理的。對於木板氣表現出的骨力不濟和結構不嚴密,清初李光地這樣評說:“字畫須去結核,又非豆生之謂,點、畫、拖、撥,須善排布。王雅宜雖為眾賞,然吾終嫌其有豆生體。”

關於王寵書作的“熟後生”和“木板氣”,有人說是他英年早逝,作品未臻化境的原因。對王寵小楷的學習者,這裡不妨提示一下。一是要把鍾繇、“二王”等的原帖與王寵的臨作結合起來學習,互相參照,多去感悟王寵是如何學習、吸收前人書法精華的。其二,王寵筆下顯現的用筆不連貫與遲緩的習慣,正迎合了初學者對原帖的生疏感覺,所以會感覺上手較容易。這應該是錯覺,隨著學習時間的推移,熟練度提升,反而表現不出其“生”味。其三,王寵小楷,結字橫折、豎折等轉折處時有斷筆,有支離鬆散感。不善學者,會使字顯得細碎渙散,缺少必要的呼應感。其四,王寵除小楷之外,亦作行草,大字小字的作品都有流傳,豐富多樣。當下有些書法愛好者,只能寫小楷,不能寫大字,更不能書行草,長此以往,必走向滿紙匠氣的僵化之路。識者應知我言不虛。

前文提到的王寵的兄長王守,在嘉靖五年中了進士,後來官至都御史。以世俗人的眼光,王守無疑是成功者。但後世知道有王守這個人,主要還是因為其弟王寵。兄弟二人不同的人生境遇,讓我想起了“忠厚傳家久,詩書濟世長”的古訓,著實發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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