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資訊遇見▎文周靜

菜單

遇見▎文周靜

我喜歡做一個“平民”記者,鍾情於採訪那些普通又普通的人。他們無權無勢,沒多少話語權,也不奢望太多。多數人像牛一樣,低頭拉著生活的沉重的套子,使勁往前走。

遇見▎文周靜

更多時候,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隱形的自己。直至遇見陳巖,各種歡喜悲傷都有了切膚之感。採訪她,是我記者生涯中一次比較特殊的經歷。

“有時間的話,能來一下嗎?我有重要的事!”

電話裡,她聲音急切,讓我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趕忙放下手裡的稿子,一溜煙兒趕到她家。

“這是我最後一件重要的東西,打算委託你保管。以後我不在了,它也不至於被扔掉。”她手裡擎著一尊小小的,約有半根手指高的鑄鐵小佛像,認真地對我說。

我愣住了。她這大有“囑託後事”的意思,如果不是山窮水盡,何至於此?

她是個幾乎被世界遺忘的人,趴在床上,已經十六年沒有下過樓了。從她那個角度,只能看到窗外一角藍天。

我與她的交往頗有戲劇性。開始,我偶然聽環哲書社的朋友說起,有一個名叫陳巖的癱瘓女子剪報十餘年,將100多冊剪報捐給書社,而她剪報的理由,只是“為了至少留住一雙手”。

我透過朋友聯絡打算採訪她,誰知在電話裡她竟拒絕了。這更激起了我的好奇。於是,我隱瞞身份,與朋友一起登門造訪,只說我也是書店的員工。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巖,2013年秋天,樹葉飄黃的季節。

我去見她那天,她用一把舊梳子蘸水,把頭髮梳得光亮,再別上一枚粉色小卡子,反覆照鏡子,像個愛美的小女孩。那天我們聊了許多,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乃至世道人心。臨走,竟都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意猶未盡。

“神經就像一根電線,可是外皮硬了,剝落了。”她這樣形容自己的病,聽著都覺得疼。陳巖的命很苦。小時候她聰明漂亮,黑黑的大眼睛,花朵一樣的人。十九歲那年,她打算闖深圳,還沒等成行,卻發病了。輾轉求醫後,被醫生診斷患上了硬化症,病在骨髓和神經,基本屬於絕症,無藥可醫。慢慢地,她全身癱瘓,一病至今,已三十五歲。

十六年歲月漫長。先是身體的病痛,然後是親人的無奈,最後是世界的疏離。在超市工作的妹妹每天下班抽時間來看她,給她攥幾個飯糰。更多時候,她長久孤單地一個人生活,全身只有頭頸和雙手能動,而那雙手,近幾年越來越無力,已拿不起剪刀。她不肯埋怨任何人,像一隻藏在洞裡的小老鼠,生死但憑天意。

她趴在床上一點點地啃冷飯糰,一整天只喝一點水,花五六分鐘用顫抖的手拔掉輸液的針管。可是她平和安靜,眼神清亮,透著堅強。癱瘓以來,她哪也去不了,就開始看書讀報,後來索性把喜歡的文章都剪下來,分門別類,粘成書冊,壓得平平展展。有時收廢品的來,送來一些廢舊報紙與她交換零錢。她趴在地上忘我地忙碌,直至深夜。這是她慘淡生命裡惟一一件有神采的事,令她感到快樂。

她這幅樣子,讓我想起傑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裡的那個淘金者。飢餓,孤獨,傷病,直至瀕臨死亡,只靠意志支撐爬向河岸。路上,一隻同樣極度虛弱的野狼尾隨著他。在無人的荒原上,兩個垂死的生靈展開較量……最後,當他獲救時,人們以為他是遠處一條蠕動著爬行的蟲子。

我很想為她做點什麼,可是我連身份都不能讓她知道。她太敏感脆弱了。這之後我們報社副總編郝文秀先生聯絡了通遼市婦聯。市婦聯隨即派人探望陳巖並送上書和慰問金。感覺到還有人關心她,陳巖很開心。

就這樣,一直到2015年5月。一天夜裡,我忽然接到她的簡訊,說她多種病症發作,實在熬不住了。我悚然驚起,擔心不已。

可我能做什麼呢?我心急如焚,向她坦白了身份,鄭重道歉,並直言如果她能接受我的採訪,或者命運會出現轉機。她說,她早已察覺我肯定不是書店的店員,也隱隱猜到我的身份。但她相信,相信我是真正懂她的人,她願意配合我。

就這樣,這個骨子裡很有些驕傲自尊的女孩終於向我敞開心扉,傾訴了她多年來的痛苦和堅持。《通遼日報》很快在五版頭條刊發報道《殘軀如歌》,如我們所願,陳巖的故事打動了許多人。接下來的事情非常順利。通遼市殘聯主動聯絡福利院,接收陳巖入院。科爾沁部落、科爾沁文藝沙龍等當地有名的網路群體紛紛伸出援手,愛心網友多次前去探望陳巖並捐款。在眾人的努力下,報道刊發僅九天之後,陳巖搬離她住了十六年的老屋,走進福利院,迎來了新生。

就像一個憂傷的童話,終於有了歡喜的結尾。當然,那尊小小的佛像仍舊歸她保管。

陳巖在福利院度過了兩年多的幸福時光。期間,通遼市殘聯、福利院聯絡通遼市中醫院,給她做了痔瘡手術。我的一位在街道辦事處工作的好友幫助陳巖上報材料,有關部門依照政策將陳巖的低保救助等級調為A類。後因政策調整,陳巖離開福利院。在科爾沁區融媒體中心的幫助下,我聯絡到了童鶴贍養院,院長秦少輝女士接納了陳巖,並減免了部分費用。這些年,陳巖依然堅持樂觀地面對生活。

有人說我們救了陳巖,連陳巖本人也這樣認為。但事實上,究竟是誰救了誰呢?我們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走著走著,就遇到了,擦肩而過之際,一個抓住了另一個即將沉淪的手。

每一個生靈都需要彼此救贖。有的是身體,有的是心靈。

後來有一次,陳巖說,她覺得我們的相遇是命中註定的。在我們相識不久,有天夜裡,她夢見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走,四周漆黑,什麼都看不到,她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很害怕。就在這時,我在街上出現,並帶著她向東方走去,她一下子就安心了。夢醒後,她覺得,如果她的人生還有可能發生逆轉,那麼就是因為我。

我實在承受不起這份過於沉重的託付。是隨緣而來的眾人,用愛心托起她孤獨無依的生命。我們在為陳巖命運嗟嘆的同時,也感受到了生命之間的深切同情,還有對人類自身命運的悲憫。柴靜說過,採訪是生命間的往來。說得真好。平靜的生活隱含著風雷。只有深刻體悟人世的離合,才能寫出生命的悲歡。記者的力量有時可能輕於鴻毛,有時也可能重於泰山。關鍵是,你是否感受到了那種雷霆萬鈞的力量?是否有什麼撼動了你的心絃?

遇見▎文周靜

我看到那麼多勇敢的人們,在百轉千回的生活中,始終不曾低頭。原來人間有足夠的溫情抵禦世界清冷,原來普通人的靈魂深處都有一道脊樑,在時空的洪流中生生不息。

臺灣畫家幾米有一冊繪本《地下鐵》,很好看。其實我們都是書裡的那個盲姑娘,一個人穿過熱烈又孤寂的人群,期待著在出口處能遇見一個等待她的人。那人撐著一把傘,帶她走過長長的一段路。

每個人都需要這樣一個人。

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這樣一個人。

遇見▎文周靜

作者簡介:周靜,女,蒙古族,通遼日報社記者,以人物通訊、報告文學、散文見長。多次擔綱市內重大題材新聞報道,撰寫通遼城市宣傳片解說詞等,作品廣為傳誦。曾6次獲內蒙古自治區新聞獎一等獎,23次獲中國地市級黨報新聞獎、中國城市新聞黨報獎、內蒙古自治區新聞獎等,獲科爾沁文藝創作獎。作品被收入《內蒙古優秀新聞作品優秀新聞工作者事蹟集》《身邊的你》等多部文集。

最近,她的《原野之上》又出版發行。這本書收入記者周靜優秀新聞作品45篇,其中多篇作品獲國家級、自治區級新聞獎項,被學習強國、中國網、人民網、等平臺轉載,長篇通訊《一個老兵的初心》在新華社客戶端閱讀量超過158萬次。書中作品採寫深入,文筆清新健樸,撼動心靈。作品超越了新聞易碎的品質,成風化人,凝心聚力,是通遼媒體近年來一部反映時代的精品力作。

圖文原載:草原鳳凰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