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暖暖

文/孫虎林

午間，坐在岳母家位於20樓的飄窗前，初冬的陽光如金線一樣，絲絲縷縷纏繞著我的身心，溫馨可親。可惜南邊的幾棟高樓很快就會擋住陽光。岳母說冬天日短，不到兩個小時，這兒就曬不上了。我聽後不無遺憾，為這冬日轉瞬即逝的高層陽光。

兒時住在鄉下，我家院落坐北朝南。天晴時，從早到晚陽光充裕。三間半廈房坐東朝西，陽光朗照大半院落。清早，第一縷陽光從東邊射到院子西南牆角，那兒開著一簇白菊，篷篷勃勃，素淨雅潔。正值初冬時節，八九點鐘的太陽已經暖洋洋的。三歲的侄兒昊昊拉著我走到叢菊前，大聲喊道：“伯伯伯伯，快來曬月亮。”我一聽樂了，小侄兒把太陽叫成了月亮。這時，母親端來玉米粥，放在花前石几上。於是，我們曬著太陽，吃著家常便飯，平淡而又幸福。

實際上，對太陽最有感覺的還是村裡那些老人們。在岐山鄉下，老人們把冬天曬太陽叫“曬暖暖”。把太陽叫“爺婆”（陽婆？）。他們不說“太陽出來了”，卻說“爺婆出來了，今兒個暖和很。”可見，太陽在老人們心目中輩份最高，佔踞著至高無上的至尊地位。

在關中農村，冬天裡最常見的情景莫過於此。暖黃的陽光下，靠牆蹲著一溜老漢。老漢們穿著深色棉衣棉褲，頭戴瓜皮帽子，聚在一起曬暖暖。他們吧噠吧噠抽著旱菸，聊著農事活兒或者鄉間趣聞。閒聊之間，一位老漢從繡花菸袋裡撮出黃得透亮的菸絲，摁在身旁老哥的黃銅煙鍋裡，叮囑對方猛吸一口，咂摸咂摸，品品咋樣。那一刻，老人們賽過活神仙。對老漢們說來，抽著旱菸曬暖暖，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無風的時候，天氣晴和，冬陽黃燦燦的，慷慨地灑在村街上。這時，在僻靜的牆角，村裡最不講究的老漢索性脫掉棉襖，光著膀子曬暖暖。他把髒兮兮的棉衣翻了過來，一邊罵著老婆懶死了，今冬沒有拆洗棉襖，一邊在棉襖縫裡尋尋覓覓捉蝨子。我好奇地跑過去看，只見他的指甲蓋上已有一星汙血。他把捉到的蝨子用兩個大拇指甲蓋一擠壓，蝨子便粉身碎骨。看見我望著他，老漢越發來勁兒，竟然把蝨子放進嘴裡，用牙齒咬。我一陣噁心，轉身跑了，他卻哈哈大笑。

吃過晌午飯，日頭漸漸偏西。老漢們仍然蹲在牆角曬暖暖，繼續沒完沒了諞閒傳。這時，土狗在村街上亂跑，散養的雞在人家門口低頭刨食。一隻公雞找到吃食後，“咯咯咯”叫著招呼幾隻母雞過來分享。不知不覺，太陽飄墜到了地平線上，村街上瀰漫著燒炕的煙霧。老漢們這才站起身來，在鞋幫上磕了磕煙鍋，將長煙管插進衣領後邊，慢慢走進家門。蹲的時間長了，西鄰大伯站起來時，大襠褲的褲腰鬆了，褲襠足足有二尺長，幾乎都要掉到腳後跟了。看到這種情形，我不覺笑出了聲。大伯回頭瞪了我一眼，我趕忙住聲。我知道，明天如果有太陽，相同的情景還會再次重現。

記憶中，我家院落在村街正中，陽光充足人氣旺。那些年裡，父親和幾個老哥兒們時常在我家打川牌。上午，他們坐在陽光燦爛的庭院。下午，他們將攤子挪到照壁前，那兒陽光正豔。那時，他們曬著太陽打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時光一點點老去。夕輝收進最後一縷陽光時，老哥兒們又把牌桌挪到我家屋子火爐旁。冬日天長夜短，曬暖暖打川牌，也就成了鄉下老人的日常消遣。

鄉間俗語所說的“曬暖暖”，還有一個極為古雅的稱謂“負暄”，典出《列子楊朱》。戰國時候，宋國有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夫，穿著粗麻衣過冬。第二年春天，他脫掉衣服，在日光下曝曬，感到舒服極了。由於他從未見過華美皮衣和高大溫暖的房子，以為這就是最好的取暖方式。於是，決定把這個曬太陽取暖的方法進獻給國君，指望以此得到重賞。“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就是他打的如意算盤。這個典故原指向國君進獻忠心，後來專指冬日承受日光曝曬取暖。沒想到，鄉下老頭鍾愛的“曬暖暖”，竟然有著如此忠心耿耿的典雅指涉。著名學者張中行先生晚年潛心治學，著有《負暄瑣話》一書。作者以《世說新語》的雋永筆法，惜古憐今的悲憫情懷，敘寫上世紀三十年代北大學人舊事，輕鬆中帶有嚴肅，幽默中含著淚水，令人讀罷悵然不已。此處的負暄，即取曬太陽時閒話之意。微言大義，當有時過境遷看淡一切的閒適超脫之意蘊。

週末閒暇時光，我喜歡坐在陽臺上捧一本書來讀。樓下不遠處就是高速公路，公路南邊就是渭河生態公園，視野開闊，可以一眼望見隱秀巍峨的雞峰山。初冬的陽光真好，曬到身上暖洋洋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我心中，至今浮現著一幅暖意融融的畫面。早春燦爛的陽光下，母親披著大紅團花錦緞棉衣，坐在我四姐家的照壁前，

身邊蹲著一隻狸花貓。母親神態安詳，狸花貓閉目養神。母親年逾八旬，狸花貓也十幾歲了。一人一貓，皆已步入老境。陽光卻是那麼年輕，那麼絢爛。這張照片，每每看之，舒心之餘頗感滄桑。也許，這就是慢慢老去的宿命。似水流年，一切都是自然規律。但只要陽光燦爛，灑滿庭院，灑滿心田就好。過年時，除了在大門上張貼喜氣洋洋的對聯，鄉人還要在庭院貼上“春光滿院”的喜聯，就足以證明人們對太陽的厚愛。多少年了，太陽，這普育萬物生長的太陽，一直是人類心中永恆的圖騰。

2021年11月16

孫虎林，陝西岐山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都市頭條專欄作家，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