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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殘荷聽雨聲——漫談《紅樓夢》中的詩聯創作

留得殘荷聽雨聲——漫談《紅樓夢》中的詩聯創作

《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清代學者王希廉曾評價說:“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世尺牘,愛書戲曲,以及對聯匾額,酒令燈跡,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世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營養禽魚,針黹烹調,鉅細無遺。……可謂包羅永珍,囊括無遺,可謂才大如海,豈是別部小說所能望其項背。”

“翰墨則詩詞歌賦”排在了第一位,以詩詞感物詠懷,在《紅樓夢》書中佔據了很多篇幅,曹雪芹也不吝筆墨地介紹了詩的寫作方法。

第十五回,北靜王向賈政讚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甲戌側批:妙極!開口便是西昆體,寶玉聞之,寧不刮目哉?]”

何謂“西昆體”?宋初以楊億為首的17位館閣文臣在編書之餘將他們互相酬唱的詩作集結了一本冊子,名為《西昆酬唱集》。他們宗李商隱為師(“雛鳳清於老鳳聲”正是李商癮所作。),因為音律諧美,對仗工整以及長於典故,並清詞麗句,故一直被人追捧模仿,是當時文壇上一種新的詩體。

但是西昆體卻只是形式上繼承了李詩的風格,卻無法真正做到與其比肩,一直被人詬病因為太追求形式而內容空洞貧乏。

西昆體因為愛用歷史典故來表達現實,所以讀起來會覺得令人難於理解,在文字技巧方面也通常會使用“轉語”和“代語”,如“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騷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輝”,批書人也正是在此處點出《紅樓夢》一書仿“西昆體”技法,用“轉語”和“代語”,甚至“隱語”來書寫。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範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

範石湖即范成大,他有一首《白狗峽》的詩寫石:“江紋圓復破,樹色昏還明。連灘竹節稠,洶怒奔夷陵。石磯鐵色頑,相望如奸朋。踞岸意不佳,當流勢尤獰。山回水若盡,但見青竛竮。慘慘疑鬼寰,幽幽無人聲。”

又另一詩:“白帝廟前無舊城,荒山野草古今情。只餘峽口一堆石,恰似人心未肯平”。這即是屬於隱寫,表面是寫了大觀園裡立著一塊碣石為園中增色,卻用了范成大的碣石詩來暗喻賈家敗亡之後的情景,即是不寫之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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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寶玉“怡紅快綠”詩並批語為例,看看一首好詩是如何煉成的。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庚辰雙行夾批:雙起雙敲,讀此首始信前雲“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駁他人,到自己身上則無能為之論也。]綠蠟[庚辰雙行夾批:本是“玉”字,此尊寶卿改,似較“玉”字佳。]春猶卷,[庚辰雙行夾批:是蕉。]紅妝夜未眠。[庚辰雙行夾批:是海棠。]憑欄垂絳袖,[庚辰雙行夾批:是海棠之情。]倚石護青煙。[庚辰雙行夾批: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詩,卻是好書。]對立東風裡,[庚辰雙行夾批:雙收。]主人應解憐。[庚辰雙行夾批:歸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隱雲:“詠物體又難雙承雙落,一味雙拿則不免牽強。”此首可謂詩題兩稱,極工、極切、極流利嫵媚。]

賈寶玉詩寫“海棠與芭蕉”,我們卻並未直接在詩裡讀到這四個字,“綠蠟”出自唐朝錢珝《未展芭蕉》詩句中的“冷燭無煙綠蠟幹”,“紅妝夜未眠”則出自宋蘇軾的詠海棠名句“猶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讀者憑藉這兩個熟典就能知道他寫的是“海棠與芭蕉”。

首聯先描述了環境,頷聯點出了所寫的事物,頸聯緊接著勾畫事物的意態,收尾由物及人,非常有層次感。宋人王炎《雙溪詩餘自敘》說詩的起承轉合中很難一詩寫兩物,寫不好就會牽強,但是賈寶玉卻將兩物轉承歸結到了一人上。

作者總會借詩來抒發胸中的感受,我們這裡並不深度解讀,但是詩之婉轉,託物言懷讀來自然而有嫵媚感,對仗也是極其工整。

林黛玉在看到殘荷時曾說,平素最不喜歡讀李義山(李商隱字義山)的詩,唯喜歡“留得殘荷聽雨聲”句。

李商隱是晚唐著名詩人,但因為長期置身牛李黨爭旋渦中,所以處境十分的尷尬,胸中塊壘鬱結,訴諸文字也只能婉轉迂迴,很多詩直接就叫“無題”,而詩中也是頻繁用典,雖然盡顯了朦朧之美,但也常常叫人云山霧罩。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是一首絕句,四句中並無用典,相較他的其他作品,便顯得洗練而直接。(注:原詩中枯荷,林黛玉借當時池塘中景,改用為殘荷。枯表示因老而衰敗,殘卻有因損害而衰敗的意思)。

又第四十九回,借了寶釵的口,品評了一番各詩家的特點,“杜工部(杜甫)之沈鬱,韋蘇州(韋應物)之淡雅,溫八叉(溫庭筠)之綺靡,李義山(李商隱)之隱僻”,也再一次點明李義山寫詩慣於含蓄與“隱僻”。

林黛玉的《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陶令平章”借指陶淵明對菊花的評贊,因為本身就是詠菊詩,再用上陶淵明對菊花讚賞的典故,更突出了主題,理解起來也是很暢快無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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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雖然不喜歡作詩“隱僻”,但也不贊同直白。香菱與林黛玉論詩時說,自己喜歡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林黛玉就告訴她“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然後推薦《王摩詰全集》,先讀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正是嚴羽所說: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

王維(字摩詰),其五言律詩並無比興手法,也沒有心靈雞湯類的哲思及人生感悟,只是單純地寫景敘事,然而卻極富有畫面層次感,蘇軾評價其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情畫意渾然天成。

如果說王維的五言律詩讀起來讓人置身靜謐幽曠之中,李白(號青蓮居士)的七言絕句就自帶“光華四射”的氣度,至若陶淵明等,皆漫抒胸臆,卻筆意凝練有物,又不失古意高懷。

放眼今之詩詞界,有一號人專愛長句,似乎短了不足盡興。猛一看用詞華麗,洋洋灑灑,但絕不能品,初時會以為現代“西昆體”,再讀唯四字“不知所云”,只是一味堆詞而已。

西昆體本是源於酬和,故多奉承、歌頌昇平之作。今人卻拍不出“雛鳳清於老鳳聲”這樣高水平的馬屁,於是每每“頌華章”“歌盛世”“創輝煌”滿天飛,實在詞窮之至。其實功夫都在詩外,大多數人卻不願意花時間去積累這詩外的功夫,陳陳相因,語言乏味至極。

元妃省親當堂題詩比的都是現場出口成章的能力,非日常足夠的積累而不能為。

賈寶玉寫“綠玉春猶卷,紅妝夜未眠”,寶釵悄悄過來提醒,元妃正因不喜“綠玉”二字改“紅香綠玉”為“怡紅快綠”,你這會再來個“綠玉”不是違她意了嗎?讓改“綠玉”為“綠蠟”。寶玉竟然一時想不出“綠蠟”典出何方。所以頌聖、溜鬚拍馬也都是需要技術的,儲備量不夠,馬屁也許就拍到了馬蹄上。

《滄浪詩話》雲: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

《紅樓夢》裡也有應制詩,舉省親一回林黛玉之《杏簾在望》做例:“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前面先把景物一層一層漸次推進描繪一番,末一句“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頌聖頌得如行雲流水般自然含蓄,雖並不直接頌個人,但因為這一番政績,間接地就將被頌者烘雲托月般捧了出來,不唯被頌者,即便我們看書人讀來都覺得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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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詩有抒懷自詠,也有應社應制歌詠昇平,另有諷諫之作,讀來也十分有趣。

薛寶釵做了一首“詠螃蟹”的詩,書中寫“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詩是這樣寫的:“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看似寫螃蟹,實則用螃蟹來比喻世上之橫行霸道者從裡到外都壞透了,但是作惡多端的最後下場卻只能是像螃蟹一樣“落釜”被人吃掉,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這種手法叫借喻。

林黛玉談詩時,特別談到詩貴“意趣”,李紈也說詩要“立意新巧”。香菱理解到“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隨園詩話》裡寫: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餘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範圍否?況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國風》之格,不同乎《雅》《頌》:格豈有一定哉?許渾雲:“吟詩好似成仙骨,骨裡無詩莫浪吟。”詩在骨不在格也。

其實詩有各種體裁,不獨為格律詩,尚有律詩、古風詩,並不約束性靈。但是靈氣卻自在天分之中。今人重形式而輕內容,除了世風以權位之人口味為風尚外,欣賞力水平不高亦是普遍因素。

香菱得林黛玉教誨,來討論自己的理解:“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形容詞和動詞最能為詩加分,用好了,詩就靈動起來,詩中景象亦在眼前活現。

黛玉繼續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化用這事如果做好了,後人超越前人的不在少數。這其中最有名的當屬納蘭公子,我們耳熟能詳的“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就化用了謝脁的“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紅樓夢》中也很多,如薛寶釵燈謎詩中“曉籌不用雞人報”之句便是化用李商隱《馬嵬》詩中的“無復雞人報曉籌”。

“蘅芷清芬”匾額對聯:“吟成豆蔻才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眾客道:“李太白‘鳳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模仿這事看來也並不是新手獨家,詩仙李白也愛用。倒應了寶玉那句: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

詩取境,“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閒,不思而得,此高手也”。即是說好詩貴在意境,初看可能會覺得很普通,但是再一回思,會發現其間很普通的字眼,卻不能以它字詞取代,這就是高手作詩。煉字很重要。

有一個小笑話,袁枚的姨丈與其和詩,寫道“託根何必蓬萊上,得氣均沾雨露中”,袁枚笑他說“此縣令詩,不能作翰林者”,結果姨丈果然中了進士去做了縣令。但也只能止於進士而不能入翰林。可見詩以明志,志趣高低,字裡行間盡現。

格情並高,方為詩之上上品。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品。詩不學古,謂之野體,學詩須學上乘。林黛玉為欲學詩者開出的清單,即是學詩的上乘之路。

作者:輕颺,本文經作者授權釋出。